老伴那颗已遭损毁的血泵终于到了不更换零件就不能继续工作的时候。
那天,我正在从驾校返回的途中,手机响了,我心儿一惊,估摸必是医院打来的。果不其然,医生在电话通知我,让老伴当日下午(星期二)来住院。
老伴的心脏病八年前就有了,当时,心内科的医生说她的二尖瓣狭窄问题弄得好可撑上十年时间。心内科那位医生的推测基本准确,这个损毁的心泵带病工作了八年,只是今年明显严重了。她经常叹息,上海人称之为“吭”,这说明血液缺氧,是心脏动力不足所致。大儿子为此为安排我们老两口做了一次体检,结果是二尖瓣狭窄且反流现象严重。为此我们去了上海一间最好的医院挂了专家号,检查结果显示中重度返流,必须做二尖瓣置换手术的。医生说回家等吧,两个星期后才能安排住院。有人告诉我,别信他说的两个星期,现在床位特别紧,你如果不想办法可能会等上两年。我又找他人打探,和那人说的一样,如果不想办法,一时半时是入不了院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在家等了二个星期,一直没有接到医院的电话。眼下正值冬季,老伴的吭日趋严重,平均每五分钟就出现一次。儿子知道这事刻不容缓,马上托人疏通了关系。这才有路上接到医生电话的事。
回到家中,我告知老伴说医院通知下午住院,老伴的眼睛闪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平静。我又赶紧通知上班的大儿子,之后又告知远在芝加哥的小儿子,让他赶快订机票返回。在此之前,确知必须做手术后,小儿子说要回来,我们不同意,认为他现在正值外科住院医生面试期间,特别繁忙,何况往返也是一笔开销,现在正是花钱的时候。在接到电话的前二天,我突然想起老伴做的是大手术,存在很大风险,两个儿子是必须到场的,也许是最后一面呢,面试难道还有比母亲的安危更重要的事吗?
通知小儿子的时候,老伴听到了。她问不是说不让他回来的吗?我淡淡地说让他回来吧,毕竟是大手术,下面的话我没说下去。老伴没再问,默默地走了。
在第一次门诊医生告知必须置换二尖瓣之后的二个星期时间里,老伴一直在理料琐碎的事,把家中每个人的衣服都整理一遍,还把数九天用的厚被子都套起来。那天,我发现她在套被子,弯腰挪动脚步的时候吭个不停,就埋怨她不该子现在套被子的。她说就要数九了,套好准备着。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一直在整理每个人的衣服,还忍着气短套被子,她是害怕去了不再回来,害怕家人冻着,坚忍地把冬被套起来。知道她有万一的准备,我不再吱声,慢慢地走开了。
在此之后,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敏感的话题。我们心中都害怕那个,但谁也不愿说出来。一直到临走的时候,我问她害怕吗?她说刚听到去住院,心里有点慌,想想不怕了,她淡然地笑着说不就那事吗?我说菩萨会保佑我们做完下一件事。她笑了,说是这样的,那是我们必须完成的。我们说的下一件事是指小儿子有了孩子,我们去帮他照料。
住院之后,复查又查出了新问题。主动脉有一段堵塞60%,也就是说应当顺便做一次血管搭桥手术。置换二尖瓣本来就属大手术,现在加上除颤、动脉搭桥三项手术一起做,难度更大。手术越大风险越大,这是基本常识。我们只好又把那敏感的事埋在心底。我在看她的时候见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却不能有片言安慰,我不是神仙,说顺耳话又有何用,只能以祷告代替安慰:老伴啊!约定的话一定得兑现的。这时候,我更加佩服老伴的忍耐力,如此重的病,她从未叫苦,而且一直坚持每天晚上步行十里路。我心想如果好了,一定得让她彻底放松养好身体,至于那约定,我全部担当,只要她陪伴身边就行了。
星期五老伴就上了手术台,距入院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说来也巧,那天我正赶上驾照桩考和小路考,我如约而去,把一切事情都扔给了大儿子夫妻二人。考完试,我回家草草扒了几口饭,又匆匆赶往浦东机场接小儿子。在长达五六个小时的时间里,我靠不停的运动减轻心理负担,我最害怕的就是手机响,手机万一提前响,必然是凶兆。感谢菩萨保佑,手机在二点半响了,电话里大儿子说一切正常,手术做了五个半小时。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但悬着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危险期没过,一切都是未知。
之后二十四小时时时间里,我最害怕的事仍然是家里的座机或者手机响,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一切正常。再次见到老伴,是第二天下午。在重症监护室的走廊窗外,我见到了老伴,她苍老又憔悴,说话像蚊虫嗡嗡,听不见在说什么。我心儿酸酸的,但得强忍。我是第一次在老伴困苦的时候不在她身边,当年在两个孩子出生时,我都守护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给她鼓气,现在做如此大的手术我却一直不在她身边。不是我不负责任,而是我太紧张了,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弱点,在不安的时候好动、多话,这会给孩子不好的影响,因此我选择回避。
老伴一共在医院里只住了十天,其中有三天呆在重症监护室。出院后,在家人的精心护理下,她身体恢复得很快。大约在手术后半个月的那天,吃饭的时候,孙女说要听老贝的田园交响曲,我非常高兴,认为是该换换紧张已久的空气了。和往常不一样,那第一乐章扑面而来的田园清新之气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喜悦,更没驱散老伴难忍的疼痛带给我的悲伤,家人也都如我一样的心境,出于是孩子要听音乐的,因此也没人说要停止。哪知道,当第五乐章伊始,那宁静祥和的牧歌般的旋律刚一传入耳膜,我泪水夺眶而出,我几睁几闭眼睛,也没止住泪水,它顺着腮帮流到了脖颈,幸好当时我正在洗碗,失态没被发现。了解田园第五乐章的人都知道老贝在这里抒发的是什么的感情。那是描写狂风暴雨之后大地的宁静和人们安愉、感恩、幸福的心情,这恰如我此时心境:和乐曲中暴风雨过去一样,家庭的紧张与不安基本过去了,老伴大难不死且恢复良好,当是一件值得欣慰、感恩的事。我感谢菩萨的保佑,感谢医生的精湛技艺,感谢帮助过老伴的友人。
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我发现了许多过去不曾了解的事,改变了我的一些看法。印象里两个儿子依然是孩子,没想到他们成熟得这样快。大儿子处理入院出院的事有条不紊,出院后的两次复诊都是他和妻子操办,还抽时间去了故乡处理医疗保险报销的事,尽管他在他母亲身边平均十分钟就得接一次电话,解答下属提出的问题,忙得屁股不粘灰;二儿子更出我意料,尽管他满身学生气,可护理他妈起来非常认真,他在家的十天时间里,日夜陪伴母亲,看着他面对裸体的母亲,一点点换纱布洗脏渍没一点羞赧的样子,我真的算开了眼界。老伴和我说,在她剧烈疼痛的那几天,她解手后都是二儿子替她洗下身。我听了,心底涌出一阵欣慰,当年,我母亲在大腿骨折后不能自理的情况下,我也曾这样照顾过母亲,原来孝道的传递是这样不谋而合。更令我和老伴宽慰的是,一向不理家务的儿媳陡然出现180度的转变,洗衣擦地样样都干,天天忙到深更半夜,俨然一家庭主妇。她每天都抽时间和婆婆谈心,婆媳一如母女,看了让人心生温暖。
圣诞节的那天,老伴开刀整整一个月,看着日渐好转的老伴,我知道上苍不吝,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心中不由得漾起阵阵幸福的涟漪。这天,我和大儿子都喝了酒,喝得脸儿通红,微醺间,满眼的世界都暖融融的,目光恰好和老伴的目光不期而遇,老伴微嗔道:“照镜子看看,都成关公了。”我呵呵笑了,说道:“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