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涛阎
(一)
“旅客们,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就要到了。北京是我们伟大祖国的文化、政治中心。”听到车厢里喇叭广播到这里,大家立刻纷纷从座位上起来,把头顶上的包包之类的行李取下来,等火车进站。我到达北京站的时候已经是晚灯初上了。北京站出站还是比较拥挤,人山人海最后都汇集到一个出站口。出来后,嗖嗖地冷风让我立刻把军大衣的栽绒领子竖起来把耳朵堵上。出了站口便去电车站乘车。我没记错的话,那是103路无轨电车,到动物园后转成332路汽车便到家了。
“润涛!”
女人的声音。难道这里还有与我同名的?我把脑袋变成拨浪鼓四处查看。
北京长安街上的电工非常敬业,几乎没见过哪展路灯不亮的时候。贼亮的路灯把她的脸照得红光满面,与她平时似雪的肌肤判若两人。但她的模样没变,尤其是黝黑的头发带着一个发卡非常与众不同。
“你也刚下车?”看到同学后我赶紧问。
“嗯。”平时话不多的她此时见了同学也还是吝啬她那甜美的声音。
嗖嗖的北风把我的脸刮向南边,在我北边的她一下子就闪在我的身后了。吱吱的刹车声告诉等车的人群电车到站了。先下后上,挤车是北京人的基本功,我早已练就了,但此时我觉得在同学面前挤车太丢份,便跟在人群后面。反正坐车已经很烦了,站着倒是一种休息。
上车后发现人并不是很多,虽然没有空位了,但站着的人稀稀拉拉。定睛一看,女同学就在我眼前。车很快就起步了,她也就回过头来跟我说话。我俩也就闲聊了一些下学期课程的话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平时跟她还没有过聊天的机会呢。
大约过了几分钟她就不想聊了,我也就闭上眼睛养神。她的身子是靠在座位背椅边上,而我身体的平衡是靠右手拉着上面的吊环。由于站着的地方比较宽松,我跟她中间有一米的距离。都说距离产生美,那我离她远点说不定看上去我就成帅哥了也说不定。
晕乎乎地过了很多站,我依然眯着眼睛养神。我旁边的女同志喊:“唉唉唉!怎么了这是?”
听到如此慌张的大叫,大家都警觉了起来,我立刻睁眼看,是女同学身子在往下出溜,一刹那她就坐在了地上。我赶紧蹲下,司机把车里边的灯全部打开了,我发现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身子还在往下出溜。幸亏座位上的那位女士用脚挡住了她的头,否则后仰的脑袋就摔在地板上了。“快救人!快停车!”大家开始喊叫。
司机不知道出了啥事,因为我们都在车的最后边。售票员立刻跑过来询问情况。那位“脚功”特别厉害的女士说:“别动她!如果是心脏病,就不能动!”
我懵在了那里不知所措。既然不能动,那就只好去医院抢救了。售票员跑到前边告诉司机,他们就开始商量对策。车里的人都在议论哪里停车离医院最近。我蹲在地板上也能听到大家的议论。车开了一会到站就停下来了,售票员在喇叭里喊:“下一站直达阜成门,大家可以在这里下车等下班车。”呼啦啦不少人起来往外走,车里的人剩下的还不少,也有几个新上车的旅客,售票员喊着说下一站直达阜成门,在阜成门站之前下车的别上这班车,因为里边有休克病人急需到医院抢救。电车便快速启动了。我身边的两位女同志没有下车,一直蹲在地板上握着我女同学的手。我蹲在两位女同志的后面,探头也能看到女同学的脸。她还是闭着眼睛,但可以看到仰卧着的她在均匀地呼吸。这是我最关心的,虽然我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但只要呼吸着,就是希望所在。
开了不久电车就停下来了。显然,这里离某个医院不远,是什么医院,我并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只要急诊室有空位就行,反正老北京们的决定错不了。
我第一个下车,在台阶那里转身,把身子稍微往后一歪,后背刚好对着车门,车里的人很快就把女同学放在了我的后背上。
“行吗?”一位女士的声音,显然在问我。
“没问题!但我不知道往哪里走。”我答复道。
“你就跟我走!”好像是另一位女士的声音,非常脆,非常自信,表明她对这里非常熟悉。哪像我,除了感冒就很少有机会看医生,也不知道这条路上哪里有医院。
电车走了,我发现一共有三位女士陪着我。走在前边的那位一只手里提着网兜,里边有衣服毛巾香皂之类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个脸盆。白色的脸盆有蓝色花纹,脸盆底部是两条红色金鱼。金鱼在我前边晃动,我很难忘记此情此景。显然她是吃完晚饭去家附近的澡堂洗澡。那时候北京的四合院没有洗澡间,大家都是到洗澡堂里花一两毛钱去洗澡。估计是刚上车就碰上了女同学昏迷过去这码子事便放弃去澡堂而陪着她来到了医院。我两侧一边一个女同志用一只手在搀着女同学的胳膊,帮我用力,也担心她会滑下来;另一只手提着我和女同学的背包,不同的只是一个是用左手一个是用右手。此时此刻,我身边有四个女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她们三人中走在前边提着脸盆的那位最年轻,二十岁左右。 心想遭了!要是有个男同志就好了,俩人换着背。
寒冷的冬天,大雪化了,又冻成了冰,冰还没化,又下着雪。担心路滑,我也小心翼翼地选择着离路牙子远一点的地方往前走。越靠边,越可能有冰。
打从我到北京读书,棉袄棉裤就不穿了,入乡随俗嘛。一身秋衣秋裤,外加绒衣绒裤,最外面是制服。严寒的冬天,真正御寒的是靠一件厚厚的草绿色军大衣。我背着女同学小跑,害怕耽误了她,这可是人命关天!没跑多远汗水就下来了。我需要知道还有多远,前边的女同志告诉我说:“这不?看到医院大门了吗?”她在指给我看。汗水把我的眼睛都搞迷糊了,哪里看得清!也就无法判定我该不该脱下军大衣。
我身边的俩女同志明白了我的意思,便说:“要不行就歇会儿?”我说我还可以的,只是需要把军大衣脱掉。她说:“天气太冷风太大,脱掉军大衣会感冒。还是穿着军大衣,越是出汗越不能脱衣服。”
我特别害怕感冒,每次感冒都是难受得要死,吃板蓝根冲剂一点用都没有。听女同志的劝告后我就放弃了脱掉军大衣的打算,继续咬牙往前走着。跑已经不可能了,甚至后悔一开始就用尽所有的力气跑,现在后劲没了。
挣扎着前行,腿部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我更需要知道女同学的状况。隔着数层衣服,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反正觉得有希望。只要有希望就不能放弃,迈着沉重的步履艰难地前行。亮堂堂的路灯下我的眼前都是黑的,我似乎自己也不行了,由于从早上出门一直没有喝水,出汗太多,心慌加上力气用尽,也就担心背不到目的地我也会倒地。我自己也感觉到迈一步都很吃力,而且东倒西歪的全靠两边的女同志护驾才能站稳。就在我想放弃的时刻,嗖地一阵暖风刮到脸上。原来此时我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急诊室的门。我此时非常激动,真的到了医院了,女同学有救了。两边的俩女同志立刻把女同学从我后背上架到长椅子上。我把眼镜取下来,因为雾气早把眼镜片变成了毛玻璃。喘了口气,感觉活过来了一样。转身一看,女同学躺在了长椅子上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呼吸,是我最关心的一幕。
这个长椅子就在急诊室的外面,“急诊室”三个字就在眼前,但女同学不能进。原来急诊室里有急诊病人在抢救阶段。护士便问女同学是怎么回事。年龄大一点的大约快三十岁的那位女同志斩钉截铁地告诉护士:“她就是缺血糖!有糖水就行!”听口气她似乎是医生在给护士上课。那位护士没有反驳,立刻就走了。我此时看到拿脸盆走在前边的那位女同志在挂号处,便明白了需要先交挂号费才能看病,不是因为急诊室里太忙,心里便对医院的规矩愤怒,毕竟救人要紧啊,一毛钱谁会赖账?我知道在全国的医院都是一个价:挂号费一毛钱。
片刻,那位护士便从她的办公室拿来一个杯子和一个不锈钢小勺。杯子是下面粗上面细那种玻璃杯。玻璃杯外面有套子,套子是用有颜色的女人匝头发用的那种材料自己编织的。图案是两个红色金鱼,一边一个,同一个方向。我当时纳闷今晚怎么跟红色金鱼干上了,暗自好笑。显然,这位护士是用她自己喝水的杯子和吃饭勺来救病人,其精神令我钦佩。毕竟在医院里工作,病人每天见多了,能拿自己的杯子和勺子给病人用,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那位女同志立刻把杯子和勺接过来,护士说:“是白开水,不热,可以直接给她喝。”俩女同志就把女同学的头稍微抬起,把嘴巴稍微掰开一点,把半勺红糖水放入嘴中。灌了几勺,女同学似乎在配合,也许是条件反射,反正可以看到她在往下咽糖水。
灌了一阵子,女同学慢慢睁开了眼,那种平时滴溜溜有神的眼睛变得木讷无光。很快她就又闭上了眼,但嘴巴张开很大,满勺的水都很容易灌入了。不大一会,她睁开眼,盯着大家看了一阵,似乎在纳闷大家在干啥。很快她就搞明白了,用力挣扎着坐起来。然后,她就用手端着水杯喝了起来,转眼间一杯红糖水就喝干了。我此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没有打针,没有输液,没有吃药,就一杯红糖水就能把一个昏迷的人救活!
她说:“我想上厕所。”我立刻蹲下、转身,把后背贴在长椅子对面,以便让她俩帮忙把女同学放在我后背上。女同志问女同学可以不可以自己走,她说行。我便起身。三位女同志就搀扶着她向女厕所走去。我跟随其后。刚走几步,女同学就支持不住了,又要倒下。我立刻跑到前边,她们就把她放在了我的后背。我背着她很快就到了女厕所门前。我停在那里,显然是暗示她们需要把女同学放下,因为我不能进女厕所不是。可她们不理解,突然问:“怎么不进去啊?”我说我怎么能进女厕所啊。她们异口同声:“里边没人,你爱人你怕啥呢?”我说我是光棍呢,什么爱人?(那年头爱人=老婆/丈夫)
她们立刻愣了,赶紧把女同学搀扶下来,然后她们就进去了。她们此时才知道,我跟她们一样,与病人不是家属关系。但我还没有机会告诉她们她是我同学,在那个时刻我没有时间给她们讲清楚我们在车站偶然相遇的同学关系。担心加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我不想说话。反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病是不是真的能用糖水解决。千万别耽误了看病,否则追悔莫及。在急诊室旁边还用什么偏方治病,有点可笑,何况那位女同志是否真的是医生还说不准呢!为何她在汽车里甚至半路上都没有说是血糖低造成的?我越想越害怕,但她们已经在女厕所里了,我也就只好在外面等。
这女厕所外边就是暖气片,我立刻找到了我该在此时干的活。我一进屋便把军大衣脱掉,也把后背湿透了的绒衣脱了下来。我跑步取来放在长椅子上的绒衣,想到穿着湿衣服被大风一吹太难受了,便把绒衣后背那面放在暖气片上烘。坐在地上,把后背往暖气片上一靠,烫热的暖气片很快就把秋衣绒衣给烘干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她们才从女厕所里出来。我问是否需要背,女同学说:“不用,我好了。”在她们三人的搀扶下走到了长椅子那里。她坐下后问还有没有水,她还渴。护士又给她拿来一杯红糖水或者白开水?反正她一口气就喝完了。大家异口同声问她还要不要,她摇头。然后跟我说:“润涛,我可以回家了。”我便问护士在哪里可以洗杯子,我去洗。护士说不用了,她有消毒液冲洗。我们大家都点头感谢护士。我拿出钱包给护士糖水的费用。护士说不要,是自己的糖,很久都没动,也不想用了,用掉就用掉了,别担心。
大家感谢了护士后就离开了。还是拿脸盆和网兜的那位女同志在前边,另两位女同志搀扶着女同学往外走。我突然想到需要给拿脸盆的女同志挂号费,便提着两个包奋力跑到前边,把一毛钱递给疾驰的她。她看了看那是一张一毛钱的纸票,便说不要了。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我不好意思跟女同志拉拉扯扯,但再次跑到她前边把钱递给她,想告诉她那是我同学,跟她不一样。还没等我开口,她起步就跑了。当然,外面很冷,她想早点回家,澡是洗不成了,但耽误时间太久家里人一定不放心。想到这里,我也觉得再去追也没必要了。到了车站,那位女同志赶上了往回开的汽车。俩女同志把女同学搀扶到去动物园的车后也下车跑到对面去等下班车。我和女同学摆手向她们致意,不知道她们看到没有。
车里的人很少。坐下来看女同学的脸色,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看不出是从昏迷中救过来的人。“人,是很神奇的动物。”我暗忖道。
在动物园换车尚需走一段路,我看她没问题,就两手各提着背包跟在她后面。到了家门口,也就是女生宿舍门前,她接过她的背包。我打开我的背包,里边有很多从老家带来的小吃,炒花生米之类的。她说,她的背包里都是小吃,还要给我呢。我说那就赶紧上楼吧,要多吃点东西,多喝点水,好好休息。她点头答应了,说谢谢我的照顾。
我那晚上一直纳闷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两杯糖水就把她救了过来,这也太离奇了吧?还是我少见多怪?
第二天在食堂吃早餐的时候看她跟女同学在笑,没事没事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昨晚的事当真。
吃完饭往回走的路上,她小跑着追上了我。“润涛,昨晚真的把你吓坏了吧?”
“那可不!你以前有没有过这样的事?”
“没有过。但我知道我血压低。加上缺水,一天都没喝水,休克了。好像是在汽车里发生的吧?救护车的发票你给我,我去办报销。”
“哪里有什么救护车?也根本没花钱看医生,就是护士给你两杯糖水,护士不收钱。只是那位女同志一毛钱的挂号费我给她她不要。”
“没有救护车那我怎么到医院的?那是电车,不能离开电线的,难道有医院就在马路边上?”
“离马路不太远,我也没在意是什么医院!当时只是害怕。人命关天啊,太吓人了。”
“那段路怎么办呢?”
“人多啊。很多人帮忙就把你鼓捣到医院了。”
“鼓捣?哈哈哈。”
“是搬运。”
“四个人抬?”
“我看你还是去看看医生,估计不是血压低。我也是天生的血压低,低压50,高压75,但我没有昏迷过。去看看医生吧,别耽误了。”
“我知道没事。以后我出门带点水就行了。我隐约记得是你背着我去的厕所?”
“嗯,就几步路。从厕所出来你就正常了。先别上课去了,好好休息。”
直到几年后我才知道拿脸盆的那位女同志为何不收我给她的挂号费。因为我从来没有挂过急诊,不知道急诊是两毛钱。如果我给她两毛钱她就知道虽然我不是病人的丈夫,但也是一个单位的,至少认识,她也就收下了。问题是:我给她一毛钱,表明我跟她一样,都是过路的,与病人素不相识。四个人均分两毛钱,每个人就是五分。我不能给钢蹦子,也就是想跟她分担,她觉得我出力最多,那两个女同志没有跟她分担,我就更没有理由给她一毛钱了。
那我是怎么知道我应该给她两毛钱呢?且听下次背人的故事。
(待续)
今天是春节,看到春运的照片,想起了30多年前的往事。在此给我博客读者们拜年!给那三位北京女同志和那位女护士拜年!虽然她们不会看到我这篇文章,但对她们的感激之情30多年来一直未曾减低,尤其是对那位澡没有洗成还搭上两毛钱的北京女同志愧疚至今,因为找不到她,在那提心吊胆的时刻也没有问她的姓名,无法找到她了。那家医院是不是阜外医院?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也许是我听差了站名也说不准呢。也不知道那位护士的姓名。我这个马大哈总是办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