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读信)

母亲的故事(读信)

母亲有一个习惯,她写的有些信是要我读的。当然,我有些兴趣缺缺,那些道理我早就听她讲过,有的还不止一遍。不过就我的看法,她挺能写的,起码是简明扼要,一句是一句,逻辑关系清清楚楚。由于她总是说我写东西废话多多,我曾经想过挑毛病,但那的确是有些办不到。
我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没有网络,她也就只能有我这一个忠实的读者,还是一个不怎么情愿的读者,运气不怎么好。

首先她的字很有特点,大而很有力,不怎么像女性写的。不管笔画的多少,字都是一般大,从不潦草,一笔一划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后来看过魏碑,我估计她年轻的时候练过那玩意,那时候既没有电视,又没有网络,大概人就只能靠这来消遣。不过她一生都是一个教师,写板书是基本功,过去是很讲究这个的。
这是她经常批评我的一点:
“你看你那个字,人家就会说你是一个不认真的人,字是能反映人的。不能笔画一少字就变小,你得平等对待,就像你在家里最小,我能不能对你就不重视呢?写字要放开,人家就会认为你是一个胸襟开阔的人。”
她永远是大道理连篇,写字怎么能和平等有什么关联。她没有能看到将来科技的进步,人现在都不写字了。

其实我认为她的文笔相当不错,比我要强多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写给一个老同学的信。年轻人恐怕不知道,这里我得讲一下有关的背景。
文革中,母亲和她的同学,朋友都不敢联系,因为都是知识分子,一个个被整得稀里糊涂,如果对方变成了一个反革命,不管内容如何,写信就都可能成为反革命的罪证。那个信也没法写,去鼓励人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那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同情,牢骚,那就是叫做对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满,革命群众可不能答应,那个后果就不得了。更何况还有一些想象力十分丰富的革命群众,你要是说一句“相约在冬季”,别人就可以分析得出这是一个暗号,你们是在说准备在冬天起义。有人认为我是在玩黑色幽默,但我向xxx保证,这绝对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时人可没有现在最时髦的个人空间,你要谈隐私那是叫做有不可告人意图,对革命同志有什么不能说,要隐瞒的,革命是不承认有什么自己的东西,思想都不行。
抄家,检查私人日记,信件是常见的事,我知道那时不少人那时就在这个上面栽了跟头,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因为日记而被批斗,我因此写了《文革的故事》(批斗会)。
于是文革一结束,母亲的信就写得格外的多,向朋友报一个平安,也想知道对方情况,但的确是没有什么好消息,人事全非,也许得到了回信就是好消息,还能指望什么呢?

那个老同学的丈夫是一个留英的海归,这种人在文革中,在我的印象中,除了钱学森没有不受冲击的,他则是最倒霉的一种,用那时流行的语言叫做迫害致死。其实他一直都在在走背,原因是那时留苏的那一派十分得势。这一点现在的人就知道的更少了,我是因为母亲也被扯到其中而倒霉,所以知道一点。
那个时候的生物学,是“李森科坚持生物的获得性遗传,否定孟德尔的基于基因的遗传学。他得到斯大林的支持,使用政治迫害的手段打击学术上的反对者,使他的学说成了苏联生物遗传学的主流。”《维基百科》。中国那个时候因为政治的原因,紧跟苏联,也认为孟德尔,摩尔根是资产阶级的伪科学,在一段时间里,大学里根本是不讲孟德尔,摩尔根,只讲米丘林的。后来跟苏联闹翻了,但是留苏的那一派人势力仍然很大,估计是那些人比较懂政治。这个争论到文革后才彻底结束,结果就是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谈不上有遗传学,直到最后还是得那一帮三,四十年代读大学的老先生来恢复。
遗传学在现在该是多么重要的学科,米丘林那一套就根本不可能有现在的分子生物学。更实际一点,袁隆平幸亏是49年上的大学,就学到了正经八百的科学,“其研究彻底推翻由传统经典理论米丘林、李森科的“无性杂交”学说,并推论水稻亦有杂交优势。通过培育雄性不育系、雄性不育保持系和雄性不育恢复系的三系法途径来培育杂交水稻,可以大幅度提高水稻产量。”《维基百科》这里好像有误,米丘林的理论称为传统经典有些不妥。因为那就是一个错理论,除了以苏联为首的所谓社会主义国家,别的科学家根本就没有认可。
如果袁隆平再晚几年上大学,只学了米丘林,方向都会错,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杂交水稻。我实在是有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说那个时代好,不讲科学,只讲政治会是一个好时代?
实际上只讲政治的时代就是一个跟屁虫的时代。

那位老同学的来信的我也看了,跟我母亲不一样,字迹秀丽,一看就知道是女性。她先开始回忆过去大家在一起美好时光,然后谈到她的丈夫是怎么死亡的,据说是自杀的,但是她不相信,女人总是难以相信的,却毫无办法来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引了二段古诗:
“散乱一相失。惊孤不得住。 缅然日月驰。远矣绝音仪。有愿而不遂。无怨以生离。”
“夕风飘野箨。飞尘被长道。亲爱难重陈。怀忧坐空老。”
这是在怀恋自己的丈夫,最后说自己只能“怀忧坐空老”。那时她在北京,孩子却受到株连,都在外地,不过后来落实政策,有的回来了。
接下来就叫让人有些感慨了,她现在最感到痛苦地是和那些害她丈夫的人打交道,有些还在台上,平反,追悼会都不得不和他们接触,不是说那些人对她刁难,有些人对她很好,反而使她更感到不堪忍受,好像她在背叛自己丈夫似的。
然后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要那个平反了,人都死了,平反有何意思!
然后就说她十分羡慕母亲,丈夫虽然没有平反,只要人好好的,比什么强。这是在安慰母亲,我父亲只是一个小人物,又牵扯着49年前的事情,平反是后来的事。

母亲的回信则要简洁一些,写非常紧凑,有点半文言文。开始也在回忆一些往事,主要在说她的丈夫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他们一家曾经有过多么幸福的日子,要多想那些好事,多想到孩子,说自己完全能够理解她的感受,接下来也引用一句古诗:
“盛明难重来。渊意为谁涸。”
这是在说过去的美好难以重来,她的丈夫值得她这样思念。当我读到这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这十个大字的时候,就有点懂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开始有点理解母亲了,有些明白她经历了什么!
接下来就是尽力安慰她,最后又引了一句: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母亲的原话我是一句都不记得了,但是我却记得她的这封信写得的确是非常好, 我那时已经读了不少书了,就觉得母亲这封信怎么来说,都是可以算范文,比那些到处是的文章要强多了。那时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用文言文好像更能表达人有时的复杂的情感,直说不好,只能意在言中。尽管我时时废话多多,但肯定相信简洁就是美,只是做到委实太难。
我记得这些诗,是因为我觉得她们用得非常好,就问母亲,这些诗是谁的,母亲告诉我,她用的是鲍照的,我于是也是。于是我就去读了鲍照的诗集,现在是凭记忆在网上又找到了这些诗,估计不会错。如果有什么错,那一定是我的,与她们无关。

鲍照(约415年~470年),被人认为是南北朝时成就最高的文学家,《维基百科》说:“上集六朝精华,下启唐八风气的文学家是鲍照。”这里的唐八我觉得应该是指唐宋八大家。所以他的文评价也很高,但我没有读过,不敢瞎说,诗我认为是极好,对中国文学最高峰的唐诗的影响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就拿我母亲引用的两句来说,“盛明难重来。渊意为谁涸。”有没有一点像杜甫,恐怕说错了,因为鲍照在前,应该是杜甫像他。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人生的聚散就像流水,从高处向下一倒,各自东西南北流,真是形象。人就是命,不这样说又怎么办,况且我认为也是大实话。这一回说对,李白是不是有点像他。
唯一不同的就是在他的诗中,几乎找不到像“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样欢快的。原因不难知道,他一生都可以说在乱世,又不得志,最后还死在乱兵之中,真是倒霉。
母亲其实是一个有点西化的人,过去不怎么读中国的老东西,但那一段时间却尽在翻这些故纸堆。我想她一定是有了什么共鸣,她的一生也是很倒霉,战乱和动乱是一个接一个。这恐怕十分容易,中国历史上的乱世真是太多了。

我想来很有些愤慨,你们要搞党内的政治斗争就去死人翻船地大搞特搞好了,干嘛要把那么多无辜的老百姓牵扯进来,他们根本不关心,也不懂政治,有的只想做学问,再就是养家糊口。
现在有一个问题更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些在美国的中国人还有说文革好的,这简直是疯了。还嫌中国的乱世不够多,还要再来一个?人们总说乱世出英雄,这是错的,乱世不一定出英雄,出倒霉蛋则是肯定的,比如想中国历史上的八王之乱,汉人就找不出英雄来,倒霉蛋就不知有多少。文革中我也找不到英雄,顶多是英雄的倒霉蛋。
那些人知不知道,如果再有一次文革,海归那就是特务的同义词;留在国外,那国内的家人叫做有海外关系,升学,工作等等等都要受影响。这些人完全不懂什么是文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是要死人的,而海归最危险。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