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邻居有个女孩为情所困和家人闹翻了,宣布绝食。大人私下议论,小孩旁听普及,得了个知识:绝食七天会死。原因,做小孩的不清楚,不过有体会,过了点不吃饭都饿得慌,七天大约也该难受得死去了。
长大以后发现不吃东西也不是那么可怕。虔诚的犹太人,基督教的安息日教徒每个周五日落到第二天的日落一整天都不吃东西。回教徒的斋月,日出后至日落前都不吃不喝。据说这样更健康,趁机把胃肠清理一下。红楼梦里黛玉生病了也是净饿作治疗。我有回得了个胃流感,肚子胀得痛不欲生,连进点米汤都撑得慌。问了医生,回答说:不用吃药,净饿。三天里粒米未进,连水都少喝,也不饿。好了以后才觉得饿。
有人嗤笑说:“这都是平时油水太多了病。没有悲情,不算绝食。” 这难不倒我,我还真经历过绝食。
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了,67年,革造会宣布在福州市中心东街口静坐,要求省军管会领导韩先楚接见,讨个说法。几个学校组织用车子拉来一些长椅在十字路口围了几排,正对着东街口百货大楼,旁边邮电大楼。对过是街头小公园,有公共厕所,林荫坐椅,街摊小吃。
韩先楚自然是不理会,就是在家里打扑克,也会给中央打报告说正在前线坑道里视察。不过他还是派了一个参谋,态度诚恳地告诉造反派,他忙完了军务一定会来。
过些天他老没来,静坐的人宣布绝食。这也是古今中外一个固定的套路,不外乎施加压力,博取社会同情。按照政治学的谋略:示威者使用悲情来影响群众接受他们的诉求。官方应对是:用万般无奈,仁至义尽的委屈让群众明白政府的苦衷。这是非暴力抗议攻守的准则。
美国利弗莫国家实验室前,每年都有些人来反核示威,警察也按约到来让媒体充分拍照,与示威者头头商议一下今年是抓哪几个,让他们与警察在摄影机前以最佳视角互动一下再生动活泼地铐上警车。第二天报纸就有丰富图像报道。反核团体,职业示威者,警察,媒体四方都有专业素养,大家都省劲,各有所得,皆大欢喜。民众坐在家里通过媒体安闲地收到双方的诉求,在剔牙和饱嗝之中评判他们的得分。这才是法制社会专业的示威典范。哈哈,扯远了。
绝食抗议一般不至于真的饿死人。要不然便是制造仇恨了,不是和平抗议的诉求。我们虽然通晓流程,知道戏码,也需要玩真的,不然对不起围观要争取同情的群众。
我不算是多热血,那是陪大家一起练的。人生有很多东西,有了机会就不要错过去体验,一个极致的经历,能把感悟提高一个层次。想这种事好歹不能在人生留白,所以一旦有了个大义的旗帜,自然不容错过。
一共饿了三天。头一天谈笑自若,指点江山,有点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的意气。第二天,蔫了点,革命豪情还是有的,厕所是不用上了。我家离这地方就一个街区,早早有人看见飞奔去告诉。下午就见我大妹妹带着一壶水来,我喝了一口甜甜的,知道是下了糖。看到朋友们有气无力地摊在椅子上。有的还善意地笑了笑。这喝不下去了,一把推开水壶,也不说话只是不喝。大伙儿一起来,不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起码同台演出来赚观众的同情,我也得陪着大家玩真的,是不?第三天,人人都以静默为主,意守丹田,四大皆空。福州闹市十字路口,横摆着几排椅子。天公作美,没有烈日当头,阴沉着让大家不再受苦,却显现出沉重的场景。人们或坐或躺以节能省耗为要诀,又能充分展示悲情的效果。
三天后,韩先楚还是不来,没法查清他是去拱猪还是跟蒋介石下棋。革命告一段落,这叫有理有节。我家不远,就踉踉跄跄腾云驾雾一般地回去。什么都不用说了,先来两块猪油糕,温开水送下。轰然一下,心脏像战鼓一般地擂动。这才明白原来是饿狠了。
这猪油糕是纯糖,略加淀粉制成两寸见方,绵软雪白,如同猪油一般入口即化。吃一方,如同挂瓶葡萄糖。绝食回来,最好是喝稀饭,那得等时间,猪油糕是最好的应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