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五章 善与恶 第八节 韬晦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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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被刘若英痛骂和诅咒之后,楚荣亭气若游丝,卧床期间常显谵妄神态。老婆张氏需照料五个孩子,没有一点空闲,服侍他的事情自然落在楚诚亭母子身上。楚诚亭捉了许多黑鱼来,让母亲煮汤喂他。楚荣亭听说是黑鱼汤,拒绝进食,因为在香涧湖地区黑鱼被认为是孝鱼,吃黑鱼被认为是不孝行为。楚诚亭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及那些老套套。孝与不孝,在乎你的心,与吃不吃黑鱼有什么关系?”此话无可辩驳,楚荣亭只有听从的份。金黄色的黑鱼汤味道鲜美又大补,十几天光景,他就靠黑鱼汤的滋润,渐渐恢复了元气。

    楚诚亭见他身体渐渐复原,又和几个弟弟操起旧营生,每日起五更睡半夜,耕作兼捕鱼,卖鱼得来的钱仍如数交给他。他推脱几次,见楚诚亭态度诚恳,也就不再坚持了。

    又过了十来天,他觉得身体硬朗些,开始下地走动,起初在庭院里转转,接着又走出后门口,坐在湖畔高台上的大椿树下观景,经常一坐就是个把时辰,养息身体也养息精神创伤。

    楚氏大宅此次所遭受的创伤是深重的。最好的见证是在他重病期间几乎没人来探视,包括楚姓本家。那些本家因为德顺和德彰的不幸,一致怪罪大宅,当保和堂出资接济德顺和德彰两家时,而作为祸首的楚家大宅却成了缩头乌龟,实在令人齿寒。他们都说楚光宗身上拿得起放得下的优点被他的子孙丢光了,楚家大宅是黄鼠狼过老鼠,一窝不如一窝,楚德林不如他老子楚光宗,楚荣亭又不如他老子楚德林。楚姓本家的看法如此,其它姓氏的人自然更不用说,楚荣亭几年来通过侧堂屋的说书会积累起来的好名声顿时化为乌有,而平日那些送一斤红糖一包炸果子用来暖人心的小恩小惠手段,也在刘若英大义之举的撞击下,成了虚伪奸诈的代名词。

他深切地体会了孤立的滋味,卧床的几十天,除去楚诚亭兄弟,他未见过其他人,听不到其他人一句亲切的问候和祝福的话语。而那些不光彩的事情,却如影随形,终日萦绕在他的脑海。他觉得愤懑觉得羞愧,但就没有深究产生愤懑和羞愧的原因。

    又过了十来天,他觉得身体健壮了,活动的范围也就大了些。一日黄昏,他想到阁子走走,经过保和堂时,他向里面瞥了一眼,发现保和堂的人的目光倒很平静,射来鄙夷眼光的是那些看病的。他没有理会这些,继续向南走去,到了阁子,在阁子纳凉的人见他来了,立即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尽显冷漠,个把人不自然的对他咧咧嘴,算是打过招呼,片刻,这些人也走光了。

他感觉到彻骨的寒凉。正要离去,却见一群小孩蹦蹦跳跳而来,他们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他仔细听,原来是这样唱的:

 

            猫儿会捕鼠,狗儿能看家。莫学楚家儿,害爹又害妈。

            老驴会拉磨,老牛能耕田。莫学楚家子,害人又害己。

 

    他勃然大怒,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半截砖,在空中扬了扬,大声骂道:“唱你妈的B呀,砸死你们!”纯朴的孩子哪见过这举止,顿作鸟兽散,他拿着半截砖怔怔地站在那里。

不一会,从南边来了一帮人,吵吵嚷嚷的,只听到有人说:“哟,手里还真拿着砖头呢,怎么不砸呀?楚光宗怎么养了这么个败类!”嚷着叫着,那帮人就团团把他围在中央,嘲弄谩骂之声不绝于耳。他几乎要疯了,眼睛睁得溜圆,却不知哪个是对手,那一张张冷嘲热讽的脸,分不清谁是主谋,急得他团团转。僵持中,只见终南亮拨开众人走进圈子内,向围困的人群说:“乡亲们,好赖没出什么事,放他走吧。”说着他又拨开人群,留出一个缺口,楚荣亭见状,丢下半截砖心虚地走了。走的时候,他瞥了终南亮一眼,心思我宁可你对我亮出刀子,也不愿你这样假惺惺的样子。所谓小人度君子莫过如此。

    回到家里,他气愤难平,立即把大宅内所有的大孩子都喊过来,“外面唱的关于我们家的儿歌你们都知道吗?”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点点头。他又问:“你们也跟着唱吗?”楚诚亭的大儿子大狗说:“我们不唱,他们也不带我们玩,看到我们来了,远远地就跑了。”他神情黯然,过了片刻说:“知道这歌是从哪儿唱起来的吗?”大狗说:“好像是从南头唱起来的。” 村南头住的大都是施姓和肖姓,和自己没有根本的利害关系,他们为什么要狗拿耗子?想了半天没想出头绪,觉得只能用兵来将挡的方法,他说:“我也教你们唱歌,你们出去放开嗓子唱!唱给那些B养的听。”他思考一会儿,“你们这样唱:猫儿会捕鼠,狗儿能看家。楚家男子汉,个个是英雄。老……

他正说着,只听到楚诚亭在外面喊道:“大狗,快回来吃饭。” 听到呼喊,立刻走了几个孩子,身边只剩他自己的几个孩子。楚诚亭走进屋就说:“大兄弟,哥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抬头看看堂哥,见那诚实的脸上比平日多了份严肃,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我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说对了你就听,不对你就当耳边风。老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因为老爷爷大义灭亲破财折灾,松亭那次闯的祸没殃及别人,尽管当时大宅是祸首,可是全汇水县没有不佩服老爷爷的,全肖家湾没有不同情咱们的,大宅的名声没受到损害。可是这次瘸子闯的祸就大不一样了,先是害人,害得终思平夫妇双双死去,德顺和德彰叔也被打死,两家都家破人亡;接着是害己,我大娘气死,瘸子被冲掉,你也为此大病一场,差一点把性命搭上。”

楚荣亭听着,不住地点头,并且用手指轻轻点击桌面。

“这次,我觉得你和老爷爷不一样,瘸子闯的祸你是知道的,你连我也瞒着,保和堂被困,你装聋作哑,德顺、德彰那可是咱们没出五服的叔叔,你是怎样对待人家的?”

“哥,我手里只有你们辛辛苦苦打鱼挣的几个钱,怎么露面呢?‘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儿女也相疏’,没钱只能装孬。”

“大兄弟,楚家大宅可是一两百年的威风,不能败在你的手里。我楚诚亭没进这大宅,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既然住进来了,孬好也算大宅里的人。你知道肖家湾的父老乡亲怎么看你的吗?”楚荣亭迷茫地看着楚诚亭,摇头说不知。楚诚亭说:“那我就直说了,说你是个没人性的孬种。背上这种名声,你还想在肖家湾做人吗?你还能抬得起头吗?”他接着又用怨恨和失望的口吻说:“没钱只是借口,真没想到,你竟是一挂猪大肠,白让光宗爷爷疼你一场,白让我兄弟三个围着你转了数年。亏你刚才还说得出口,教孩子们唱楚家男子汉,个个是英雄。不要把乡邻的大牙笑掉了。”说到此,他见楚荣亭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露出凶残的寒光,片刻又黯淡下来,他觉得话已说到这份上,不如索性把它说透彻,“现在你只有二条路可走,一是像刘若英所说关门闭户远走它乡,二是改邪归正重新做人,重新把丢在地上的脸面拈起来,活得腰杆挺直,像个男子汉!”

这时,德安媳妇和张氏也来到堂屋。楚荣亭没好气地对他们说:“走,这儿没有你们女人的事。”张氏也狠狠地回了一句:“女人也知道要脸皮!”德安媳妇走到他的跟前说:“诚亭说得在理,你过去不是这样,是不是病糊涂了,好好寻思寻思,做人可就靠一张脸哪。大婶知道你是好孩子,知道你能爬出这个坎子。”德安媳妇说完,挥挥手,示意人们退下,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人。

楚荣亭不知如何理顺乱麻般的心绪,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头肯得低低的,怎么也想不出头绪。这时,德安媳妇端来一碗红烧鲫鱼和几块锅贴发面馍,放在她的面前:“吃吧,不要饿坏了身子,你还没有好透。”他感激地看着德安媳妇,“大婶,你现在就是我妈。”德安媳妇没回答,微笑着退下。

红烧鲫鱼的锅上贴发面馍是香涧湖地区的俚俗名菜,又鲜又辣又香,让人吃了舍不得放筷子。锅贴发面馍,一面软、一面酥,软的一面,泡泡瓤瓤,绵软可口,酥的一面,一色金黄,酥脆无比,越嚼越香。楚荣亭吃了两条鲫鱼和二块发面馍,还没过瘾,又拿起第三块发面馍,蘸起鱼汤,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得满头大汗。       

 

吃完饭,他又走出后门,坐在大椿树下,注视着弯月映照下的香涧湖。湖面上有一道粗粗的银色光线,光线上鳞波闪闪。三两点渔火影影绰绰,那是渔人在捕虾。

在他把目光聚集在捕虾船的灯火时,离他不远的水岸传来了凄厉地啼哭,瘆人的哭声,滑过水面飘荡在朦胧的夜空,整个湖湾充满恐怖,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是德顺婶子在哭。”,楚诚亭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他身后:“自打德顺叔死后,她就浑浑沌沌,两个媳妇又不孝顺,拿她当老牛使唤,每天晚上她都到水边哭。”

远处的哭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听到有人呼喊:“来人呐,有人跳水了!”楚诚亭猛然跳跃着奔向发出呼喊的地方。楚荣亭的心纠缠成一团,不安地注视着哭声发出的地方。他觉得身后又有走动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德安婶子和她的几个儿子。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楚荣亭觉得身子有些疲软,就和大婶打了个招呼转身回屋。

几个孩子见他来了,都围了过来,张氏在一旁说:“不要缠着你大,让他歇一会。”他还是把老四楼在怀里,其它的三个大一点的孩子依偎在他的身边,在旁边地上玩耍的还不会走路的老五,看到他抱老四,急得唧唧呀呀地往他这里爬来。看到老五渴望亲抚的举动,他心头一热,霎时间突然又联想到德顺、德彰家的儿孙,他们死了,他们的儿孙想依偎亲人已不可能。想到这,他像受到雷击一样,望着屋顶发愣,耳边依然回荡着德顺婶子凄厉地哭嚎,眼前晃动着孩子们亲切依偎他的身影,特别是那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老五那天真憨态地期盼。这稚朴可爱的亲情,渐渐温暖了他冷漠自私的心。他弯下腰,又把老五抱在怀里,脸儿紧紧地贴在孩子的脸上,感受那份细嫩,接受那份天真,心儿也为之暂时清纯起来。

他不明白这些日子为什么这样自私,是疾病摧残的还是魔鬼缠身?他只知道那天刘若英在门口叫骂的时候,他很气愤,让楚诚亭打开大门,本想果断地了断此事,承担应当承担的责任。可是就在打开大门的一霎那,他心里已经认输了,像一只斗败的蛐蛐,连抬眼正视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看到,当门而坐的刘若英一脸威武,俨然杨门的佘老太君,而旁观的乡亲明显是站在她那一边的,其中很多是楚姓本家。当时,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一世的脸面都丢尽了,几年的努力都泡汤了,后来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至于刘若英骂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他全然不知。

当然,在刘若英上门辱骂之前,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那就是弟弟出卖终思平,尽管知道那是丧天良的事,但他却心生快意。在肖家湾,超过他楚家大宅的,只有松堂和保和堂。终思平死了,保和堂必定是日趋式微,说不定哪天松堂也会遭遇灾祸,那楚家大宅岂不就成了肖家湾第一。在他看来,眼下离称王肖家湾也只有一步之遥,只盼着松堂也出现意想不到的灾祸,这样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实现收复松堂鹤滩的崇高理想。当刘若英拿出黄金补偿德顺、德彰家时,他更高兴了,他认为当家人没了,钱财再散尽,岂不是家败的兆头?他得意洋洋,满脑子的幻觉和遐想,以至于刘若英找上门来羞辱他,杀得他浑浑噩噩措手不及。在这之后,他更是昏了头,觉得脸面丢尽,索性破罐破摔,过去的雄心壮志也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所谓英雄末路人穷志短,大抵如此,况且他还不是英雄,充其量也只能算一个稍有智慧的二类草莽。

他再次回味楚诚亭母子的话,觉得说得都是人间大义。由此知道要想在肖家湾生活下去,必须承担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哪怕是违心地承担也得承担。否则,真不如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这样一来,收复松堂鹤滩的复家大业再也无法实现,爷爷将永远含恨于九泉。由此看来,眼下真得把头肯下来,肯到能够仰起来那天为止,大丈夫能伸能曲,眼下且当一阵孙子,日后兴许能当爹爹。
(亲爱的读者:春节休假三天,初三正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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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一贯支持,祝春节愉快,阖家欢乐,幸福美满!
fromq 发表评论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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