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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涧湖 第六章 沉重的博弈 第二节 革命方言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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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兵团司令部到乙纵队军需处,有几十里路,需要走两三个小时,终南信向联络部领导告了假,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河北行。

初春时节的苏北平原,荒凉而单调,小河里满是枯黄芦苇和凌乱蒲草,几十里路连绵不断,看得让人生厌。一望无垠的田野,全是白苍苍的盐碱地,阵风吹过,白烟旋起。稀落的村庄死气沉沉,不闻鸡鸣狗吠,乌鸦倒是很多,三三两两栖息在枝头,不时发出瘆人的啼叫。而荒野的新坟头,却是密密麻麻连片成阵,大有超过村庄之势,战争威力之大,连阴阳二界都能颠倒过来。

 

张处长只在医院里待了一天,就回到自己的岗位,只不过左胳膊被吊在脖颈下面。看到终南信到来,张处长非常高兴,苦于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就拿了几个玉米棒放在火上烘烤。

张处长说他受伤纯属意外,当时他正在组织民工往前线运送弹药,不知从哪个地方钻出了几个逃窜的散兵,用枪逼着他,要几套解放军的军服。他一边应酬他们,一边拖延时间,等鲁长河他们赶到时,一个散兵恼羞成怒,向他开了火,他顺势倒在地上,敌人很快被消灭。“我命大,没打到要害。否则,咱俩就不能在这儿坐着谈心了。”张处长乐呵呵地说。

终南信说:“我们乙纵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连遭两次创伤,真是意想不到,现在补充新兵困难,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战力。”张处长说:“那只有打俘虏的主意了,不知道上级想到这一点没有,等回去了,向司令员建议一下,今后抓了俘虏不能再发路费让他们回家了,要把他们留下当战士。”他迟疑地问:“能行吗?”张处长说:“怎么不行,国民党能抓,咱们不能留?现在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你回去就得说,说晚了,人一旦放光,想抓都来不及。如果害怕怪罪,就说是我说的。”

他把最近的所见所闻说给张处长听,说到精彩之处,两人不由得哈哈大笑,末了,张处长神色严肃地说:“那个县长马上又要遇到麻烦了。”他惊奇地问:“为什么?”张处长说:“马上又要有一场恶仗要打,我们能不能在这里立足还很难说。万一我们又撤走了,你说那个县长怎么办?国民党里有没有像傅司令员那样有政治头脑的人?”

烤得焦黄的玉米,虽然硬了些,嚼起来却很香,他津津有味地啃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张处长,你还欠我一个账呢。”张处长被问得摸不清头脑,“我咋能欠你的账呢,你记错了吧。”他肯定地说:“没有。”张处长想了半天,没想出头绪,“你直说吧,我欠你什么帐?”他笑了,“还记得从桃源河出来的行军路上我们的谈话吗?你当时说人生宝贵的财富有三,你只讲了第一,上辈的德望。还有两个没有讲,这不是账么?”张处长大笑起来,“这也算是账?好,我现在还你。”

“第二是磨难。经过磨难的人,才懂得生活的本质是什么。一个人如果没有经过磨难,他对生活的理解可能是片面、肤浅甚至是扭曲的。说两个亲身经历的例子,一个是我父亲,他老人家四十岁那年的了一场大病,歙县城的名医都请来看过,都无济于事,眼看着就不行了。谁知来个走江湖的郎中,就用一帖草药,竟然医好他老人家的顽疾。他病愈后,完全变了另一个人,首先是对我母亲的变化,变得热情,事事都顺着母亲,对我们兄弟也由严厉变成仁慈。问他老人家是什么原因,他说:‘人要死了,才知道生活的珍贵。当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在心中默念,如果我能挺过来,一定要好生待你妈和你们,把过日子当成数钱一样过。’”

“拿我自己来说,怀着满腔热忱参加抗日的队伍,结果搞得家破人亡,想死的心都有。但暗意识里却另有目的,它使我顽强的活下来,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目的越来越强烈,那就是:我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我身上有责任,这责任就是复仇。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我都会说我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给革命,其实那是言不由衷,骗人的,现在我生存的内核是复仇。”

“如果说磨难净化了情感,使我的父亲知道珍惜生活、懂得爱护他人,从而使生活充满祥和,那么,磨难使我明确了自己的责任,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活着是为了什么,由此活得沉重而踏实。”

随着张处长的诉说,终南信陷入沉思:张处长因为磨难看到了自己的责任,提出了为什么活着和活着为什么的问题,这却是人生哲理的大题目,千百年来,贤哲们一直在探讨,却谁也没有说出大家都能接受的思想,因每个人的遭遇和学识的不同,有千万种不同的解释。那么,自己现在活着又为什么?如果说他刚参加革命时目标是清晰的,是怀着继承父亲的遗志,为穷人的翻身解放而来,而现在,经过近一年的经历和观察,却有些模糊,有些怀疑,甚至有些恐惧,这大概是身在庐山的原因。他记不起来是那位贤哲说过:距离产生美。难道世界上真的没有纯洁的东西?难道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供人瞻望的理想?

“唉,我在还你的账,你怎么走神呢?”张处长的一句话把终南信从遐想中拉回,他说:“就你说的活着为什么,让我思想开了小差。还有呢?”

“第三,就简单的一句话,一个贤惠而又善解人意的妻子。”

终南信马上反驳:“不对,妻子怎能是财富呢?你这是夫权主义。”张处长正要争辩,只听见乙纵队司令部的通讯员在门口大声呼喊:“报告!纵队司令员命令你马上到纵队司令部报道。”通讯员走后,张处长用手挠挠头,“小终,如果我没猜错,我这个处长是当不成了,征求你一个意见,如果我离开这儿,鲁长河和鲁承荫父子,我把哪个带走?”他明白张处长的用意,民工转不成大兵,战争一结束只能卷铺盖回家,他想了想说:“儿子和媳妇怎能分开呢,再说他们年轻,还会有机遇。还是把长河大叔带走吧!快五十岁了,已经没有什么机遇。”张处长点点头。终南信说:“你要到纵队司令部去,我也就告辞,我要去看看长河大叔。”张处长说:“快去,鲁长河抱孙子了。”        

 

他来到民工的住地,远远就看到赵春花抱着小孩在门口晒太阳,鲁承荫在一旁站着。他连忙走过去向这对年轻夫妇道喜,并掏出两枚银元放在孩子的包被里,赵春华怎么也不要,他气恼地说:“这是给孩子买东西吃的,怎能不要呢?”赵春花只好收下了。他询问孩子的名字,赵春华说:“大小名字连根倒,叫军胜,是大军一定胜利的意思。”他说:“起得好,起得好!”一边用手指着小脸蛋,“大军胜利了,你就享福喽!”小毛孩居然甜蜜蜜地笑起来。看着憨态的孩子,他心里漾起了一阵惆怅,他想:如果一切正常,自己也应当是做爸爸的人了,那孩子也应当和眼前的小军胜一样大小。肖鹇,你现在安好吗?他内心默默地发问。

在鲁承荫的带领下,在一个破旧的草屋里,他看到鲁长河正拿着一份《拂晓报》看,鲁长河看到他,异常兴奋,“好长时间没见,想死我了。”他高兴地说:“大叔能看报纸了!”鲁长河说:“还不是托你的福。你可积了大德。俺们民工都说今生今世忘不了你的恩情。”他说:“大叔,快不要这么说,要记也得记毛主席的恩情。没有他老人家领导我们闹革命,就没有我们的今天。”鲁长河点点头,用异样的眼光瞅瞅他,接着对站在一旁的儿子说:“你回去吧,我和终参谋说几句话。”

儿子走了,鲁长河说:“终参谋,我看形势有些不大对,在羽林镇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这儿不像山东,老百姓的心都像吃了铁,死了一茬再补上一茬,在这儿一时还补充不上,敌人再打来,咋办?”他问:“民工们都有这种担心吗?”鲁长河说:“年轻人想不了这么多。”他放心地舒了口气,“大叔,形势是挺严峻的,但是我们要相信党,相信首长,一定能带领我们走出困境,现在和南麻战役后不是差不多嘛,不要担心。”

鲁长河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终参谋,不要见怪,我怎么听着你的口气变了,和原来不一样了,是不是官大了就有僚?”他笑笑,有感于鲁长河的细心,“大叔,这是革命方言,假如将来有一天我到你们家乡去居住,老是一口南方口音,你们能认同我是你们家乡人吗?”鲁长河认真地点点头,“我说呢,凡是当官的都是一个调,原来是这样。你说,俺家的承荫是不是也要学这革命方言?”他看着这个粗壮而细心的山东汉子,不由得想起了红帆船上父亲的身影,心里顿时热乎乎,“为什么不学呢,大叔,你老也应当学。打完了仗,难道你还真要回去守你那二亩地?”鲁长河喃喃地说:“真是大好人,只有你知道俺的心思。”他说:“不,知道的人还有,比如说张处长。”他没有说出刚才和张处长有关鲁长河的谈论,他从不做讨好卖乖的事。鲁长河说:“当然了,他也是大好人。平生遇见你们这么好的人,值了。”

 

回到兵团司令部,他立即找司令员傅前程,提出用俘虏补充战斗减员的建议,司令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突然说了一句:“怎能想出这个歪主意!”他说:“这是张处长让我说的,我思想保守,哪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司令员点点头:“张瑜亮到S师当师长去了,接替李强的位置,我原来准备让你接替张瑜亮,但害怕你嫩。说说看,前些日子跟张瑜亮都学到了什么?”他略微思考一下说:“对敌人要狠,对同志要亲。”见司令员摇头,他又想了想说:“放在哪都顶事。”司令员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就对了!领导最喜欢的下属是能独当一面的,让你去打仗,你能打胜仗;让你去搞后勤,你能保障供给;让你去开辟一个新地方,你能在那儿扎下根。战争年代讲的都是实际,来不得一点花架子,那是要死人的。”

司令员缓步走到军用地图前站立良久,默默无言。他正准备悄然离去,司令员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他轻步走到军用地图前。司令员指着部队所在的位置对他说:“我们现在驻扎的这个地方,虽然是老根据地,但连绵不断的战争,百姓困苦不堪也有怨言,甚至连部队的给养都成问题。要想在这儿立住脚,得想想办法,否则,根据地不稳,失去了民众的支持,我们根本支撑不下去。现在,敌人又从南北两个方向我压来,形势危急呀!我们必须首先巩固基础,把丢失的民心重新找回来,摆脱目前内外交困的局面。你动动脑筋,看有无良策,使我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好几天了,现把我的想法向首长汇报,供首长参考。”他正要说下去,只见司令员打了个制止的手势并喊道:“通讯员,去把何政委请来!”不一会,政委匆匆而来,司令员向政委说:“请你来听听我们的秀才关于巩固根据地的看法。”政委朝他笑了笑,说:“不要慌,慢慢说。”

“这儿虽然是我们的老根据地,但这儿是极为贫困的地区,再加上连年征战,群众苦不堪言,根本没有余物支持我们。同时,他们也被折腾怕了,再用老方法发动群众,不会有好的效果,比如,再搞土改,把土地分给农民,弄不好群众都不敢要,因为他们害怕我们再走了,地主富农又来倒算,会搭上性命。所以,我们眼下不但不能指望当地的老百姓提供粮食给我们,反而要尽一切力量去救济那些困苦的群众,帮助他们度过青黄不接的难关,帮助他们进行春耕大生产,使他们真正从内心感受到共产党就是穷人的队伍。试试这样做能不能解决兵源问题,这只能是一种希望,群众还会观望,因为我们的力量还没有强大到令他们深信不疑的程度。既然有希望,我们就应当努力,任何有益的工作都不会白做,产生效果只是时间问题。”

司令员和政委都认真地听,不时地点头。

“关于新政权建设,我的意见只在村一级建立,村一级的党组织还是秘密的为好,村长应是德高望重的族人,通过他们做群众的工作。县和乡还利用原来国民党的,把那个县长的作用充分调动起来,让他去联络和说服乡绅,这样我们既抓住了根本又顾及了表面。我们不能也没有必要再去伤害中小地主的利益,一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油水,二是他们和基层的群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伤害他们既解决不了军粮问题,还会把一部分群众赶到敌人那边去。我们在这方面能做的工作最多是动员他们减租减息,这样做群众满意,小地主们也能接受,不至于和我们对立。另一方面,要坚定不移地肃清坚持反动立场的顽固分子,处理这些人应用两种方法,顽固的小头目,秘密就地处决;有影响的大头目,在我们的监督下交县政府解决,借以取得杀一儆百的效果。在杀人这个问题上,要尽量少杀和不杀,要知道,杀一个人,就会给自己树立几十个敌人。”

“关于军需供给,除去海上和秘密通道外,还应当把眼光放在大财主身上,因为他们有,也只有他们有,对他们征一点,请他们捐一点,再向他们买一点。这是敬酒;如果有人不吃这杯敬酒,那就让他吃罚酒,这也叫先礼后兵,总不能我们这边饿肚子,他们那边囤积粮食,老天爷也不会答应。”

“实在没有办法,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敌人夺粮,摸清敌人的存粮地点和补给线。但这是下策,因为战争是为了消灭敌人而不是糊口。”

终南信的述说,司令员和政委都认真地听,不时地点头。

他说完了,看着两位首长。政委沉思了片刻说:“看来你是从思想上入伍了,满口革命的词语,看不一点书生气。我这几天也在考虑这些,就是下不了决心。”终南信憨厚地笑笑。司令员说道:“这要是在中央苏区,你讲这些话就够杀头的了。”他又掉过头又对政委说:“哎,政委,张瑜亮让小终带口信来,建议把俘虏编入战斗序列中去,还有刚才小终这些好的想法,有新意,我们开个会研究研究?”政委点点头,“既然你决心已下,事不宜迟,这可是火烧眉毛的事,现在就通知吧,开到团长一级,今天晚上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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