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信在家一共住了二十一天,便起身去南京。
他已经记不清横渡长江多少次了。他从浦口登船,站在渡船的甲板上,依然抑制不住兴奋与感慨。这是长江啊!祖国的第一大河确实有第一的气势。横着看,两岸之间不辨屋舍,江水无语东流,不时地卷起个个漩涡,快速地向下游涌去,面对涌动的洪流,仿佛天地也在旋转;纵向看去,江水仿佛自天而下,水天一色滔滔不绝,容易令人追想远古的洪荒。
汛期的江水有些发白。江豚成群结队的在水面上窜跃,尽管是瞬间,那曲美的掠影也令人难忘。惹得船舷上都站满了观看的人群,以至于渡船的员工,大声劝说人们离开,以免影响安全。终南信看了一下略微倾斜的船体,带头离开了船舷。
一个小时后,他到达了下关码头,一个稽查人员简单的询问了几句,就放他过行。看看时间还早,估计接洽的人在他到达时不会下班,于是他就取道姜家园入城,沿着中山北路直奔鼓楼。过了鼓楼,又沿着北平东路、丹凤街、四牌楼进入中央大学。
当他拿着一份《中央日报》出现在大礼堂的门前不久,接头的人便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吃惊不小,此人原来是物理系的一个姓赵的讲师,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一个保守的人,平日很少言辞,连走路都肯着头。在中央大学里,这样的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假如他某一天消失了,没有人会询问他的下落,哪成想他会是一个革命者。在终南信的印象里,凡革命者,都应是能进行滔滔演讲的热血人。他说出了接头的暗语,
他们沿着校园内的小路慢慢地走着,
赵老师没说他的住宿问题,看来还得自己找。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他快速来到文昌巷,这是他和施芳觉曾租住过的地方。再次见面,房东老奶奶显得很高兴。他向老奶奶表示想再次租借房屋,老奶奶说:“租房子可以,但不能搭伙了,现在大米是一天一个价,没办法算账。”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那这样吧,米面和菜我自己买,你帮我烧,另给工钱。哦,早饭我在外面买着吃,省得你起早。”老奶奶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时,她的小孙子跑过来,嚷嚷要奶奶给他炒豆子吃,老奶奶慈祥地说:“好,奶奶这给你拿去。”小孙子欢快地跟着奶奶跑,不停地放着响屁,那屁响得像小爆竹,惹得邻人咯咯地笑,说这孩子的冲地炮真有力。老奶奶说:“这都是吃炒豆子吃的,唉,什么世道?小孩子只有炒豆子吃!”邻人说有炒豆子吃很不错了,怎么也比烂菜帮子和蒲公英好吃。
这是一个大杂院,里面住了十几户人家,有贫也有富。顶里面的一户胡姓人家非常富裕,
紧靠
院子里还有一些寻常人家,只不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了他们,世界不见得就繁华,没有他们,世界也不会冷落。说白了,他们充数的,南京的大,却靠他们支撑着。在雨飘摇的日子里,这些芸芸众生自是苦不堪言,如西风凌虐过的荒草,日渐枯黄萎缩。
终南信到建筑系报到的第一天,从系里取回了好几封从美国寄来的信件,是
接下来,终南信开始备课,有授课教授指点,倒也没费什么心思,因此有很多闲暇时间用来阅读。他几乎整日地泡在图书馆里潜心阅读,重点读那些学术泰斗的著作。尽管学习和研究的程度几达废寝忘食,但他还是心有牵挂,这就是组织上一直没和他联系过,他担心是不是把他这个人忘了。有
这日,他回到住处不久,有一个人来找他,那人五十岁左右,素未谋面,手里拿着一份《中央日报》,他不由得一阵激动,知道组织上派人来了。
接上暗语,他请来人进屋。来人说:“我想你也没吃饭吧,我请客,到外面找个饭馆坐坐如何?”他说:“没必要,我去买点卤菜和酒,房东已经把饭烧好了,这样岂不节省一点?”接着他又小声说:“这儿安全,这个大院没有不三不四的人,我读大学的时候就住在这。”来人微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
他到卤菜铺买了些盐水鹅,肫爪之类,又买了一瓶双沟大曲。付钱的时候,他暗暗吃惊,算算竟花去了他大半月的薪水,好在他并不缺钱,临来时妻子给了他许多,但心中默默一算,食品价格这样贵,那些靠薪水过日子的人怎么办?岂不要饿死!
当他把买来的东西倒在盘子里,来人十分惊讶:“哪来这么多的钱!这差不多你一个月的薪水,你下半月怎么办?总不能饿肚子吧?”终南信笑着说:“你就不了解喽,家父原先开着一间不错的药铺,糊口的钱还是有的。来,咱们先吃一点菜再喝酒,这样胃好过一点。”他边说边向那人扬扬筷子。来人说:“原来如此。我原来考虑你一人在外,碰上这战乱年代,肯定是饥一顿饱一顿,想请你开开荤,没想到现在倒过来了,人还得有好心呀,好心必有好报,这不,我可以打牙祭了。”终南信说:“你们这些父辈人的心总是那么细,老想着别人。快吃吧,别饿着。”来人见他这样诚恳,也就大口吃起来。
终南信一边吃,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我来都一个多月了,什么任务也没交给我,挺着急的。是不是对我不放心?”
来人说:“你多虑了,地下组织纪律严格得很,各人有各人的分工,互不干扰,这是用血换来的经验。”他往嘴里塞进一块鹅肫,快速嚼了几下,还没等腮帮子凹下去,又夹了一块鹅肝放进嘴里,嘴里的食物过多,说话有些模糊不清,“我们进行的是一场既伟大又平凡的革命,夺取政权,建设一个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需要各种人才,各种人才只能去做适合他自己做的事。绝对不会让拿笔杆子的去拿枪杆子,也不会让拿枪杆子的去拿笔杆子。”来人咽下食物,停顿了一会儿,又夹了几口菜,腮帮子又鼓起来,稍刻就吞咽下去,“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首先熟悉教书的业务,由过去的学生变
“这么说,我的任务就是熟悉这里的一切,为将来管理学校做准备?”他似信非信。来人说:“对,就这么简单,不要把它看复杂了,但也不要轻视它,搞清人员的来龙去脉和观点不容易,知人知面难知心呐!今后除非有紧急任务,否则就没人和你联系,一切全靠自己。
刘华光?终南信如雷贯耳,诧异地目光牢牢地盯着那人不放,“你是不是曾活跃在浍南地区的抗日队伍的那个刘华光?”刘华光淡然地说:“是的。你是…….”他说:“我是肖家湾的。李强就是在我家养的伤。”刘华光的脸上马上流露出亲切之情:“没想到你是肖家湾的人,肖家湾的人有正气,我们的部队经常在那获得给养,特别是施东山,为了抗日,捐了不少钱财,开明的乡绅!七里桥那次战斗我也负了伤,伤好后就离开了部队到南京做地下工作。”他问:“部队的情况你知道吗?”刘华光摇摇头:“不知道。每天工作很忙又提心吊胆,顾不上打听这些。”他说:“李强牺牲了,在盐城牺牲的。”刘华光神色顿时黯然,“其实,那次七里桥之战,我以为他难以活命。伤得那么重,背又背不动,只好忍痛丢下了。”终南信又问:“你认识张瑜亮吗?”刘华光说:“那个歙县的教书先生?”他说:“张瑜亮现在是师长了。”刘华光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战争锻炼人,红军时期,二十啷当岁当师团长的人多的是,张瑜亮稳重。又有文化,提拔得快理所当然。”
他们就这样吃着喝着,不觉意间,夜已很深,外面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菜已吃尽酒也喝光,每人又吃了一大碗饭。酒足饭饱之后,终南信说:“干脆你就睡在这儿吧,你睡床上,我睡春凳。”刘华光说:“我也是这样想,这么晚了出去不安全。这就难为你了。”刘华光说着就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屋内鼾声雷动,那声响,都可以把屋顶的瓦片震下来。
这下子可苦了终南信,尽管他也晕乎乎,但那鼾声却时断时续地向他袭来,高昂的时候像被顽童踢滚的洋铁桶嘁哩喀喳;低沉的时候如同老汉猛抽的水烟袋呼呼啦啦;有时也会停顿上三秒五秒,但接着就是一声炸雷惊天动地。他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走出房门。
终南信在院子里轻轻地走动,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