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跑 (原创小说,连载二十三)

人无法选择自然的故乡,但人可以选择心灵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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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红卫兵”才让她的好心情起来。张合欢脸上的妆不知是谁替她化的,二条粗眉毛倒挂,嘴画得滚圆,腮边二坨红,什么不在干也象在呼口号。恩妮迎面一见,被逗得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张合欢一看是她,立即一惊一乍地抓住她,抓得那叫紧,好像怕她跑了。她大着嗓门咋咋呼呼地说:“哎哟,你躲哪儿去了?满世界找你,你怎么不跳舞?嗯?你怎么不跳舞?!”

她那二根粗眉因为眉飞色舞倒挂得更厉害,恩妮笑个不停,张合欢紧抓着她,大呼小叫地找人:“克林顿呢?,克林顿在哪儿?嗨,你,去把克林顿找来。”

一会儿,绰号“克林顿”的男生被人推了过来,他是拉丁舞比赛冠军,学校里有名的“舞圣”。他夺冠时的舞伴已经毕业离校了,张合欢如此点将,用意十分明显。

“你俩跳一个。”张合欢乐呵呵地说,她打量一下克林顿,说你这打扮的是什么?披个大披风蹬双大马靴,是个王子?嗨,这不齐活儿了,咱这位是白雪公主。”

克林顿二话没说,一步跨上单膝跪地,跪倒在恩妮刚过膝的大蓬裙下,周围响起友好的起哄声,张合欢大着嗓门朝什么人喊:“让他们放拉丁舞曲,让他们放拉丁舞曲!”

和克林顿在外籍教师联谊会跳过舞,是个熟人,恩妮没有推辞,甚至生出一种挑战的心情。克林顿虽然看上去有点娘娘腔,但一跳舞就全身心投入,是个非常好的舞伴。舞蹈应该是美丽的,虔诚的,抒发神圣情感的,而不是瞎搞恶搞的。

他们双双走进舞池,没有人跟进,这场舞成了他们二人的专场演出,恩妮调整一下呼吸,告诫自己要专注。她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一支舞即使练得滚瓜烂熟,头脑一热步子还是可能出得太快。今天被临时拉入舞池,用心专注才能跳出水平。

        音乐响起, 恩妮感觉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思想开小差让她微微踉跄了一下。克林顿觉察到了,握着她的那只手轻轻地鼓励地捏了她一把,把她的魂儿收回来,信心也跟着上来了。

       这是一支颇有难度的伦巴,也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即兴表演。是的,是表演,克林顿是个天生的表演家,一上来就活力四射,他感染了她,她很快进入角色。

        音乐融进了他们的血液里,音乐被他们用肢体“讲”了出来,他们用优美的舞蹈尽情讲述着欢乐,讲述着虔诚和爱,讲述着生命的纯洁  新鲜,力量和美。

        好!”叫好声和掌声突然爆发,最后一个音符还留在空中。这阵掀翻屋顶的彩声中有那么多的感动,恩妮自己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再来一个!”有人叫好,有人打唿哨,“王子”用眼睛征询她的意见:再跳?她含笑摇了摇头。她累了,她今晚没有玩心,跳一支足够了。

      “王子”把手环到她的腰上,很尽责地带她下场。她气喘嘘嘘,环顾四周寻找罗九阳。本已减弱的掌声不知受谁煽动又狂了起来,“再来一个”的声音又出现了,她赶紧把眼皮垂下,盯着地板,不让自己的决心动摇。

       “王子”把她带下场,她看见有谁为他们搬来了长凳,“王子”让她坐,她就坐了。

  她接过谁递上来的一包纸巾,小心地擦着额上的汗。周围全是男生的腿,包括“王子”的腿,他还站着,男生们在互相交谈,却没人理睬他。

“这个DJ真他X的欠揍,”安戎的声音突然在头上响起,二条破烂的裤腿随即进入视线。恩妮抬头一看,看到他没戴面具的脸,紧张地绷着,目不斜视地对着“王子”说话。

“这家伙居然把曲子又放了一遍,连放二遍,这不逼着人跳吗?看把你们累的”。

 啊?” “还真是”,“连放了二遍?”“怪不得这么长”,“我咋没听出来呢?”“联接得天衣无缝啊……. ”。一帮子男生立刻七嘴八舌抢着说话,这炸开了锅的热情是被什么烧起来的,其实很清楚。

 恩妮脸上微微发烧,这么多男生“孔雀开屏”,让她又羞又紧张,安戎的突然出现也让她心慌意乱。美女的悲哀在于老是要被迫选择男人,这种没人帮得上忙的事担子全落在自己肩上。

      “王子”见安戎跟他说话,有些受宠若惊,他逻辑不太清楚地说:“放了二遍还算可以,今天发挥得一般,要是练一练就好了,同学你累了吧?”

恩妮趁势站了起来,轻轻地说了声“还行”。她眼角的余光扫到周围一大帮男生表情鬼祟,她怕了,亏得有安戎在。

她必须离开这里,她不懂为什么罗九阳不来找她。舞池里现在迴旋着一首慢四步,大家都去跳舞了,这帮子男生却还围在这里。

 “王子”就在身旁,她可以对“王子”说她想从这个包围圈里出去。但她不太信任这个外号叫克林顿的人,她刚才已经看到了他在这群男生中的弱势。

她只能求助安戎,她隔着“王子”的肩膀对他说:“这么多人,怎么出去呀?”。

“劳驾,让个道儿”。安戎就向周围说。

她慢慢走出去,安戎紧紧守在她旁边,除了个别男生压低嗓门嗷嗷怪叫,一切还算和平。

安戎说:“你舞跳得真好”。

“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学过舞蹈?”

“说过。不过没想到竟这么美。累吗?瞧你刚才那个喘。”

她已经说过“还行”了,他都听见了还问,她就说:“你跳舞的时候别老蹬地板,上身也要配合一下,这样,”恩妮板直身体做给他看,“会好很多。”

“你带我跳一支。”

“不跟你跳”。

安戎垂下脑袋,脚尖顶在地上碾什么,恩妮不忍心了,为自己辩解说:“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忘掉我吧,这不都是已经决定了的吗?”

        “决定?喝,你说的是你那些想法吧。我有时真闹不明白一个想法到底有多少价值。有的想法经年累月积累起来,都以为是颠覆不破的真理了,却可以一朝垮掉,烟消云散。不对,这个世界的运转肯定不是由脑袋瓜子里的那些个想法支配的,倒个头才对。人首先是一个活的生命,有血有肉有爱有追求有欲望。生命决定想法,不是想法决定生命,肯定是这样的。思维最终是派生的,死守着某个想法那是划地自限。”

“行了,说得人头都晕”。恩妮说,她想既然说开了,那干脆说说明白。这里是舞会,大家都挺高兴,也许能轻松愉快地把事情了掉。她就说:“不说大道理,就说我们二家,你说合适吗?我们二家不合适。且不说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就说我和你妈,我们能相处吗?还有我家亲戚的想法。我奶奶为了我们的事都犯病了,她说我要是不听话那就是要她死。对不起,我不想冒犯你,要是不爱听你可以骂娘,但这是现实。”

安戎沉默了,周围是悠扬的音乐和热舞的人群,恩妮可以丢下安戎不管,选择快乐,享受音乐欣赏舞蹈。但她的感官变得十分迟钝,对周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努力把持着自己,不想被安戎那令人心碎的沉默拖下水。人生,有欢乐有悲哀,这跟有日出有日落不是一样无法抗拒的吗?

安戎忽然又长又痛地叹了口气,声音的颤抖让恩妮怀疑他在哭泣,但他并没有哭泣,他只悠悠地说:“恩妮,我爱你,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命,还怪他们为什么一直把事情捂着。要是早把事情摊开来,该负责的负责,该道歉的道歉,也不会一下子爆发成这样。我不会死缠着你不放,我也有自尊我也有羞耻心。但是……,唉,什么地方是不对劲的,我说不好。要说没你我过不下去?没那回事!是好是赖都是活,没谁日子不照样过?但要是说没有你我就…..,唉,我也说不好,就成就不了真正的我?又觉得酸溜溜的。反正我真的说不好。其实你不用管我妈,她是个政治人物,配合度很高的。配合度你懂吗?就是审时度势的能力。干她们这一行的对力量对比嗅觉非常敏锐。我们相爱,她打不破,她就会妥协,她会找出方式和我们相处。其实,退一步说,要是你们实在没法相处,我们出国,大家离得远远的还不行吗?”

“怎么能说‘不用管我妈’?有你这样的吗?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吗?”恩妮斥责地说。再怎么说,这是他的母亲,她可以不爱,他不可以。

嘿嘿,安戎愀然变容,摸了摸后脑勺暗自高兴地说:“不就这么一说吗?怎么这么在乎嘴上说的?我爱我妈,这是天性,我既然不掩饰我爱你,自然也不会压抑爱我妈的天性。对了,我现在忽然想明白了,生命需求才是硬道理。什么意见啊情绪啊意识形态啊都是末梢产品。对吗?你说我说得对吗?事情办好了,想法就都跟着变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反正你爱你妈我管不着,我不爱你妈总行吧?我爸说你粗,你就是粗,我们两家这么大的矛盾你绕得过吗?”

 “我是怎么回事还真没研究过,不过你还从来没见过我妈呢,我可见过你爸了。‘顾全大局’这意思你懂吗?要是他们俩的情商都很高呢?要是他们都是“顾全大局”的典范呢?为了……?”

“胡说什么呀你,过日子还能‘顾全大局’?让不让人活了?行了,不跟你扯了,你站住别动行不?我要过那边去了”.

“恩妮……”。

恩妮发现罗九阳朝这边过来了,乐不可支的样子,他那“老绅士”的装扮仍然一丝不苟,其他男生跳舞跳得早把身上累赘的物品都去掉了,他还是礼帽领带一身笔挺。他二手不摆动的走路姿势很可笑,但恩妮笑不出,她有些生气,早干嘛去了?这么久才过来找她。

他走近,没理恩妮,却主动和安戎打了个招呼:“老安”。安戎爱理不理,趾高气扬地嗯了一声,恩妮一见,真的来气了。她要是冷静一些的话应该会想到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应该会想到他不知道罗九阳是冲着她来的,可是她不冷静,她的心十分脆弱,经不起一点点磕碰。

不理罗九阳就是瞧不起人,她象许多脆弱的人易犯的错误那样把别人的无礼往自己身上揽,她觉得安戎是故意对他们傲慢无礼,她觉得他根本瞧不起他们。

她觉得这一刻生死攸关,要么让安戎学会尊重别人,要么让他象现在这样不可一世。

她故意的,完全是故意的,风情万种地拉起罗九阳的手。她要做给安戎看,不,她并不想做给任何人看,她只认为这样做是她的权利。她立刻就庆幸这样做了,因为罗九阳还在纠结着要跟安戎套近乎,马上要象日语系的日籍教师那样弯腰鞠躬了。

罗九阳有些吓着了,不知所措地看恩妮的脸色,一付手忙脚乱的样子。安戎好像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刚才说了一半的话还没说完,坚持着说:“恩妮,我们跳个舞好吗?”

      “是啊,跳一个”。罗九阳乐呵呵接口很快地说。

“不跳”!恩妮很坚决,义无反顾,她嗲里嗲气地推推罗九阳,说:“走啦。”

        她累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罗九阳很不好意思地拼命对安戎点头哈腰。他被恩妮拉着走,又幸福又过意不去。他们走出几步,恩妮忽然感觉身后有些异样。

什么也阻止不了她回头。

从没见过安戎这种样子的:呆若木鸡,木桩一样钉在原地,他的脸色大变,眼睛冒火,口鼻全冻住了。

她的回眸惊到了他,他突然转身,豹子一样冲入人群,很快把打扮成林黛玉的虞千千拉了出来。“跳舞,来跳舞”,他狠劲十足地说,粗野地不容分说地把娇滴滴的“黛玉”往怀里拽。

 哦。场边有人起哄。

  恩妮只想逃跑,她拉着罗九阳说,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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