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科轮转,每个内科分科四个月。经过血液科的残酷洗礼,我一下子从一个怯生生碰到谁都叫老师的实习医生,变成了一个能够在深夜独自下医嘱,能够单枪匹马和病人家属艰难谈话的住院医生。
出了血液科,轮到了肾脏科。肾脏科很忙,为了科研,效益和各种各样的原因,主治主任们白天不断地收病人,晚上门诊停了,也会通过急诊继续收病人,全然不顾我们值班小医生的死活。
那天值班,我一个晚上收了八个急诊,因为是急诊,要写全套的入院病史,病程纪录,而病人不过是普通的尿路感染,我知道他们科室那个时候在做尿感的课题,所以有病人都不放过,加床已经加到了走廊上。
忙到快天亮的时候,终于一切告一段落,我倒在值班室的床上,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但是不中断的敲门声把我吵醒。做过医生的人都知道这种绝望的感觉,真希望这敲门声是在梦中而不用理会。
我打开门,是一个男子,操着浓重的口音怯怯地说他妻子胸口不舒服。我过去检查,是一个因肾小球肾炎导致终末期肾衰的年轻女病人,收进来准备做血透的。血压高,心率偏快。我翻了翻病史,早上就要做血透了,于是就开了降血压药和心律失常的药物。
就在我开医嘱的时候,病人丈夫又跑过来说,医生,你再去看看吧,她好像不对。我跑回病房,病人端坐在病床上费力透气,一听,两肺遍布湿啰音,心跳超过了140,神志也开始模糊。我立即让医学生拷了心脏科两班急会诊,突然病人心跳降到了30多,血压也测不出了,血氧饱和度直线下降。护士推过抢救车,我开始插管和心肺复苏。
这时候心脏科两班也来了,是班主任。我一边心肺复苏一边简单地把病情交待给班主任。他立即开始上了一系列心脏科急救药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药物已经用了几个轮回,我做心脏按摩的手因为紧张而不断地颤抖,可是病人的心律,血压始终没有恢复。抢救到三十分钟的时候,我和班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我让实习医生过来继续心脏复苏,自己过去和病人丈夫交待病情。他看见我走过来,已经明白了我要说什么,突然跪了下来,呜呜地哭起来。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成年男子跪在自己面前的经历,在心里组织好的一篇话语哽在喉头无法说出来。
病人的丈夫抬头对我说,医生求求你,再救救她,她的父母在路上,能不能再坚持一下等到她父母来。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和压抑的哭声,我点了点头。
回到病人身边,班主任问我你跟家属交待病情了么?我讷讷地说,家属要求继续抢救。班主任凌厉再次地问我,你有没有告知病情?我没有作声,继续让护士给下一轮的抢救药物。抢救又继续了二十分钟,病人仍然没有恢复自主心律。病人的父母还是没有赶到。
这时候班主任说,成遥医生,你跟我来。我们走到家属丈夫面前,班主任开口说,你的爱人因为肾功能衰竭引起恶性高血压,长期心脏负荷加重,所以发生了急性心力衰竭,并且引起呼吸衰竭,心肺复苏一个小时无效,我们已经尽力了,应该停止了。
病人的丈夫哀求道,她父母马上就到了,让他们在见最后一面。班主任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说,你的爱人已经走了,现在你看到的呼吸和心跳都只是人为的机器在作用,让她好好去吧。病人的丈夫放声大哭起来,班主任宣布了死亡时间。
就这么一个小时之内,一条生命在我手中瞬间消逝,觉得一切都有点惶然不真实,我怔怔地看着护士料理后面的工作,然后病人遗体被送出去。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白大衣下摆那里湿漉漉的,是病人临终前膀胱失禁,我在作心肺复苏的时候,尿液流在了我的白大衣上。我站在水池前用纱布蘸着消毒液擦洗着白大衣。
成遥,你不是第一天开始工作了,怎么和家属交待病情还要我示范给你看?班主任严肃的语气从我身边传来。
我闷闷地说,医生不应该只救可以救的病人,有的时候明知道没有希望,但是还会去做,因为有人需要我们这么做。
班主任不留余地地打断我说,因为你的感情用事,病人和家属都会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同时浪费医疗资源。你作为医生,应该有这个能力判断什么时候应该全力抢救,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我回头看看班主任。我这个人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明知道没有希望的事情,却不懂得放开。我明白自己犯了做医生的大忌,不知不觉地把个人感情揉在了工作中。在班主任面前,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认真开朗的成遥,只是一个一无是处,一败涂地,一蹶不振的女生。想到这里,我什么都没说,自暴自弃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