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我入睡之前,就庆幸自己又战胜了新的一天,每一天我体温正常地醒来之后,就庆幸离死神又远了一步。
朱希希,娜娜和刘歆都给我打电话,因为都是医生,彼此也没有什么好刻意安慰的,只是告诉我一下现在疫情的发展,城市已经被封锁了,不再允许自由出入。感染人数还在上升,但是除了那一例病人还没有其他死亡病例。小楼是一种恐惧,小楼外,何尝不是另一种恐惧。
随着隔离时间的不断延长,终于有一个护士崩溃了。她有一个还在襁褓哺乳的婴儿,思念孩子成狂,不断地给疾病控制中心打电话要求结束隔离,但是没有得到允许。大家都竭力安慰她,但是她的精神一点点萎靡下去,连带着周围的同事们也都开始更加忧郁。如果隔离这样持续下去,在病毒还没有开始伤害我们之前,这种与世隔绝的苦闷倒先要杀了我们了。我开始日夜颠倒,白天恍恍惚惚,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不想让郁兴觉察到,只是假装睡着了,然后挂了电话,继续躺在床上发呆。
将近一个星期的时候,班主任终于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朗熟悉,仿佛触手可及,但是我们之间却被生与死严格地隔离着。
成遥,吵醒你了么?
没有,我还没睡着。
噢。你这几天还好么?
我心里一酸,为了逃避他,我现在和死亡零距离地面对着,他能给我的,只有这句轻飘飘的问候。
成遥,对不起。班主任说到一半却没有了声音。我的心里忽然有了点安慰,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有点点关心我的。在他面前,我总是这样卑微,一点点阳光就让我的心灿烂不已。
我故作轻松地笑着说,老师,我不是很好么,听说隔离结束以后,医院还会给休假和奖金呢。
我想看看你,班主任突然说。
我强忍着自己没说出,我也想看看你。我真的想再看看班主任微微笑着的样子,在雨雾中温暖地看着我的样子,我害怕从此再也看不到了。可是我知道我们楼都被封死的,不能随便进出,连窗都被临时盖起来,除了手机,根本无法和外界沟通。
成遥,你走到底层通道尽头,那里有个小门没有被封死。
老师,那不行的,我不能违反规定。
我不会走近的。只是远远看看你。
班主任的声音,对我总是那样具有说服力。我悄悄地走下楼,找到了那个通道口的小门,虽然上了锁,但是因为年久失修,不能合拢,裂了一道大大的缝隙。我打开通道的灯,默默地站在门口裂隙处。
老师,我站在门口了。
我看见你了。成遥。
这时候,我也看见了班主任。他站在街对面的路灯下,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到了可能霎那生死的时刻,我真正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不舍,忿怨也好,失望也好,我一直还是这样喜欢着班主任,哪怕他不喜欢我,我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从前,我还是那样平淡喜悦地在他身边。
成遥,别哭。记住,我一直是陪着你的。你要好好地走出来。
我看着班主任远远的身影,他的话语却又如此近在耳边。我们就这样无声地站在夜色下,隔着一扇门,一条街。一直到班主任说,好了,回去吧,不要着凉了,我才贪婪地最后望了一眼他,然后鼓足所有的勇气转身走了。
难熬的两个星期终于结束了,终于被通知可以刑满释放了。没有一个医务人员被感染到,我们互相击掌。
走出小楼,久未见阳光的我,一下子睁不开眼睛,有点恍恍惚惚。医院很多领导站在小楼前欢迎我们出来,让我失望的是,班主任没有站在人群里。有人献花,还有电视台来采访。我尴尬地站在那里,自然没办法告诉他们,其实我根本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高尚,我是为了逃避自己一段可笑的单相思,而阴差阳错地去了急诊。我只想回家洗澡,然后安安静静地睡觉。
回到寝室去拿衣物的时候,我看见郁兴站在那里。他熟悉的瘦瘦的身影,让我的眼眶发酸,我们虽然两个星期没有见面,我却觉得和他前所未有的熟悉和亲近。我朝他开心地笑。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紧紧地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轻轻挣脱开他,抬起头,才发现他表情很吓人,眼睛红红的,脸色发青。你怎么这幅鬼样子?又不是你隔离。
郁兴啪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这是人话么?天天陪你聊天陪到你打呼,早上天不亮又要起来进病房,我一天睡不到四五个小时阿。
我有点感动地说,那我请你吃饭吧。
郁兴喝道,吃你个头,就知道吃,赶紧换衣服回家洗澡睡觉。
我进寝室之前,他抓过我的肩膀,又仔仔细细地看着我说,还好没事,你知道这两个星期,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出什么事情,我肯定不放过他。
我忍不住笑着说,神经病吧你,你以为这是混黑社会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