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把饭盒递给我说,食堂关门了,你把盒饭吃了吧。我低头接过饭盒说,谢谢老师。吃着已经凉了的饭菜,心里却暖暖的。老师,很晚了,你快回去吧。班主任摇摇头说,我今天也值班,无所谓在哪里,他们有事情会拷我。
实习医生值班室,条件简陋,只有一张狼藉不堪年代难辨的床,和一张从来没有人打扫的桌子,上面布满了各种食物和垃圾的痕迹,时不时的,还有小强们大摇大摆穿行而过,有恃无恐,因为知道值班医生情愿睡觉,也不愿意打他们的。但是这天晚上,在我眼里,这个值班室,却是天底下最温馨的地方,因为我和班主任并肩坐在值班床上。
班主任随手翻着床头一本杂志,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的侧脸,一天一夜的值班,让他有了青青的胡茬。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渐渐慌乱起来,赶紧埋头吃饭,却全然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整个身体都因为紧张绷紧了。突然拷机响了,生生划破了那种寂静的张力,我几乎是松了一口气,班主任看了看拷机说,是科室里让我回去了,成遥,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了。
我站起来送他,突然班主任说等等,然后回过身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走到我面前,轻轻捻起我脸颊边的一缕头发,剪了一下,然后微微笑道,以后不要去这家店了,剪得都不对称,说完若无其事地把剪刀放好。
班主任走了,我站在值班室窗口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融入夜色。在医学职业上,班主任是一个如此磊落的人,诊断治疗,无一不是说得清清楚楚,让我明确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在我们之间,我却越来越困惑迷惘,他对我,我对他,是不是传说中的那种爱恋?爱,究竟有没有一种模式,只有照那个样子发生了才能够定义?我觉得越来越深地陷入了一种泥沼,没有办法自拔。
接下来的儿科实习,我更加尽力,那失去的生命让我倍加珍惜爱护其他的孩子。但是我知道我是不会做儿科了,那种失去一条年幼生命的打击,我无法承受。
几年后,我看了一个电影,是一起凶杀案,一个有名的喜剧明星神秘地被杀害了,他有很多复杂的社会关系,因而侦破疑难重重。最后却发现他的死完全不是因为这些,是本地一个有名的小儿肿瘤科医生。她因为无法挽救那些肿瘤而去世的小病人感到非常痛苦,日积月累,终于无法自拔,她想到了一个疯狂的办法,就是杀了那个有名的喜剧明星,这样她的那些小病人在天堂里可以经常有笑声。当时看到这个结尾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个医生失心疯了,但是我却泪水汹涌,没有经历过那种场景的人,是无法理解那个儿科医生的痛苦的。
我们做医生的,为了保护自己,总是要提醒自己和病人保持一定的个人距离,这在儿科却是很难,完成六个礼拜的儿科轮转,最后一次走出病房的时候,有个小病人轻轻地问我,姐姐你明天不来了么,我摇摇头说,姐姐不来了,但是还会有很多很好的哥哥姐姐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儿科接下来,就是最辛苦的外科轮转。外科四个病区,晚上轮流收病人,和我们搭班的主治医生,姓梁,特别倒霉,人称“梁四圈”,因为他一值班,晚上四个病区都要轮上四圈,也就是十六个病人!常常是这一台刚下来,后面的病人已经推进来了,我每天就在换药,写术前小结,上台拉钩,写术后病程录的循环中疲惫不堪地度过,天天都觉得睡眠严重不足,有时候站在台上拉钩都差点睡着。
令人佩服的是外科医生们,一天十几个小时站下来,照样谈笑风生。我想,这和手术室的护士们很有关系。外科手术室的护士都是精挑万选的最好的护士,因为手术室责任最大,我个人觉得,他们也是最漂亮最有个性的,一个个身材妖娆。因为常年带着口罩,她们特别注意修饰眉眼,真正是滟波流动。
外科医生和护士们的关系,是最暧昧的,刚到外科的时候,我那懵懵懂懂的脑子里,全然无法想像,这些都有各自家室的医生护士,可以当众说那些让人脸红的话,慢慢地也习惯了,变成了耳旁风,说得精彩的,我还忍不住暗暗喝彩。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似真似假的打情骂俏里,到底有多少情分在里面,这里面太暗杂,我无从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天拉钩的时候,主治医生和护士之间的打趣让我匆匆昏昏欲睡的情绪中突然清醒,因为我听到郁兴的名字。他们在评论最近轮转过的实习生,一致认为郁兴是最讨人喜欢的。梁主治对护士说,我看郁兴成绩不错,做事情又爽快,不如我们把他留在外科跟着我吧,我看你们肯定都开心死了。在边上整理针线的护士说,上次我要把我们小黄莺介绍给他,他嘻皮笑脸,我以为他不好意思,就多说了几句,结果人家说不想考虑。
梁主治意外地说,有这种事情?这个小家伙看上去天天花擦擦的,难道竟然有个母老虎女朋友?大家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梁主治这才想到我的存在,打趣地问我,成遥,你知道郁兴有女朋友了么?我闷声闷气地说,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他不喜欢女生呢。大家不由得哄堂大笑。
过几天,娜娜惊讶地来问我,听人说郁兴竟然不喜欢女生呢,他不是追过你么?我一愣之下,才明白,原来我那句随口说出的话,一传十十传百,竟然变成了大家的娱资之一,让人痛觉医学实习生的精神生活之匮乏。想象着他在众人莫名的眼光下,百口莫辩的样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从认识他到现在,这是我最解气的一次。我笑着对娜娜说,据说有的人,男女同吃的,好像叫Bisexual.
娜娜吃惊地看着我,然后露出惋惜同情的眼神,我唯一次地被表白,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
我和郁兴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我避免一切和他相处的机会,在寝室走廊里碰到,我也一转脸走过。我希望就这样一直延续到毕业,我们可以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