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开始
1966年,文化大革命时中国人和人之间的相互伤害,走向极点。我很快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每天挨斗。
我经常被拉出去游街。一次造反派把我拉到街上时,给我挂个大牌子,我们手里还拿着盆,拿着棍,一边敲一边跟着喊打倒自己。人群中的女儿看到了我,我 心中嘀咕着回家怎么向他们解释。回家后夫人、孩子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准备了好饭好菜,想用这种办法安慰我,我知道瞒也瞒不住干脆直话直说,“今天我 被游街了,给我挂个大牌子,写着‘打倒铁杆保皇派白介夫’,不过我一看,旁边那人挂的牌子上写的是‘打倒钢杆保皇派×××’,心里想,还有比我硬的呢!” 全家大笑起来。
另一次斗争会上,造反派给我带了顶常见的很高很尖的纸帽子。不知谁想出来新花样,给我旁边那个挨斗的人戴了顶老戏里县官戴的帽子。两边有两个大耳 朵,斗他时一按他的头,两个大耳朵就跟着一煽一煽的,我看着觉得很可笑,虽然在挨斗,心情并不坏。这时候,突然有个造反派党委副书记,年纪比我还大,上台狠狠煽了我两巴掌,以表现他的革命精神。那时有很多这样的人。
人有群胆没有孤胆。那时候被打倒的人很多,心里不太紧张。在挨斗时,周围很多人,特别是所里的工人对我仍然特别好。一次斗争会上,造反派把我按到地 上跪下。这时一个外号叫唐二愣的工人,对着造反派大叫了一声:“别让他跪着,他跪着也比你们站着高。”我当时心里真是感动。唐二愣马上也进了专政队,他出身好,什么也不怕,造反派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久,造反派让我收拾东西,我知道以后就不许我回家了。那时候周围已经有不少人自杀,包括我的好朋友王志华(科学院的副秘书长)。我曾参加抗日,有 跟着共产党打天下的历史背景,记得当群众敲锣打鼓开除我党籍的时候,我很自信地对家人说,如果我被开除,那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得被开除。我长期做人的工作,知道怎样在尽量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保护自己,本身性格也比较平和,不很激烈,总是相信这种情况会改变。这些因素都使我对文化大革命的猛烈冲击有较强的耐受 力,即使这样,有时候我也觉得很难熬,很理解人为什么会想到自杀。
我被关在专政队时,常常会想到过去在一起的同事都怎么样了?我常常想到萧光琰,很为他担心。萧光琰的历史背景不能给他任何保护,他的思想行为和当时 的社会有如此之多的格格不入,他性情急躁,有人说他像个玻璃制品,透明,坚硬,很容易破碎。他夫人中国话都讲不流利,他们一家怎么度过这场灾难?他们挺得住吗?
我被放出来不久,就听说了萧光琰的遭遇。我这么不爱激动的人,却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
走向深渊
根据我对萧光琰的了解,和他周围人陆陆续续的述说,他生活的最后片断,在我面前一幕一幕地闪现。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萧光琰像当时中国无数的臭老九一样,成了被打倒的对象。他家也像我家一样,挤进其他几家人。住进来的人要共用厨房、厕所。这对很习惯保护隐私的萧光琰来讲,是太不习惯了,突然,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他和他夫人本来就不太会做饭,这时候几家人挤在一个厨房,常常没有空间轮上他们做饭。在外面挨了批斗回家,只能喝口水,吃几块饼干。周围的人都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和自我保护意识,对他们一家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谁也不敢理他们,冷眼和歧视包围着他们。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以及过去那些对他生活作风、工作作风的批判已经太不够分量了。文化大革命形成了一个最专制同时也是最自由的空间,只要你出身好,或暂时属于“革命群众”,那你就可以发挥自己最丰富的想像力去臆测别人的心理,去给别人扣帽子。所里的大字报又再次推断萧光琰回中国是想当特务。
尽管萧光琰想努力适应中国的环境,到头来还只能当个反面教员。他回中国以后除了给哥哥写写信,从没和其他在国外的人来往过,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特 务。至于其它问题,其实大多是学术问题,因为接受了一套美国实验室和公司的管理方法,在中国不适用,因此得罪了一些人。自己原本不参与政治,与人无争,与世无争,哪里有能力去反党。
文革开始时,萧光琰还能承受。起码他每天还能回家。洛洛生在中国,文革开始时她只有十四岁,当时学校里开始把同学分成“黑五类,红五类”,她当然属于“黑五类”,压力很大。因此也清楚地感到爸爸的心理压力,
萧光琰一家一直在互相安慰,互相支持,盼望情况起变化。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们全家都挺住了。可形势愈加恶化。工宣队又进驻了大化所。萧光琰意识到,自己遇到比以往更大的危机。
工宣队有个人老是戴着八角帽,大家都叫他“八角帽”,是大连电磁场的工人。态度很凶狠,动辄就动手打人。1968年10月5日,工宣队派人把萧光琰抓进“牛棚”,与其他?鬼蛇神集中在一起。同时,抄了萧光琰的家。抄走了他家一切值钱的财物,其中包括甄素辉父亲给她留下的家传的戒指(有人说是孙中山送给她家的)。
在中国这个环境中,萧光琰特殊的经历,使他比一般人更依赖他的家,突然进了专政队,离开了夫人,离开了女儿,他感到失去了一切。前面一片黑暗。
人们在努力证明他是特务,不管有没有根据。工宣队希望工作有成绩,能抓出美国特务,在当时多荣耀啊。于是萧光琰被搞成有背景、有组织的特务机构的成 员。人们不去追究这特务是真是假。当时所谓?打击一小撮,保护一大片。”其实是“打击一小撮,吓倒一大片。”大多数群众是顺应潮流的,也形成一种可怕的力量。
“八角帽”的功劳越来越大。在他眼里,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怎么“教育”都不过分,他们没有什么功劳,却过着比工人好得多的生活。他们用当地人发 “博士”的谐音给萧光琰起了个外号叫“白屎”。从萧光琰的交代里得不到更多的特务活动信息,为了扩大战果,有人开始动武,特别是“八角帽”,认为这样才可 能让他彻底交待问题。每天拳打脚踢,甚至用“三角带”这种特制的刑具来鞭打。严厉的、无休止的“审讯”周而复始:你在美国挣那么多钱,生活那么好,为什么 回到中国?你能把美国的资料弄到中国来,一定也能把中国的资料弄到美国去,你为美帝国主义搞了多少情报?
萧光琰不断地写检查,写揭发材料,回答他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他写出来的东西不能让工宣队满意,他们需要的是有轰动效果的揭发材料。他们逼他一遍遍地写。
四顾无援,遍体鳞伤的他,在经历了世道人心,生死荣辱之后,心如死灰。刚归国的时候受到怀疑,五年,十年还在怀疑,回国服务快二十年了,还在怀疑。他面对着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理解他的世界。
1968年12月6日,工宣队的“八角帽”又对萧光琰进行体罚。他精神特别坏,喃喃自语:“共产党的政策是给出路的……”在这段时间里,他一定反复 想过自己的出路,寻找过生存下去的理由。可是,他看不到出路。他不想连累家人,不想辜负甄素辉的感情,更不想对不起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留下,让他们更容易划清界限。这几乎是文革中自杀的人的共同特点,要么不留遗嘱,要么留遗嘱把自己大骂一顿,为的是不牵连家人。
12月11日晨,当专政队员喝令“牛鬼蛇神”起床时,萧光琰终于不必再起来,面对这个丑恶的世界了。验尸结果:服过量安眠药--巴比妥自杀。他走了,带着满身的伤痕。他刚刚四十八岁。
这是“八角帽”没有想到的,也是工宣队的头头没有想到的。他们不知道灵魂高贵的人往往脆弱。据说工宣队也感到紧张,他们加紧搜查了每个被专政的人,防止再有“畏罪自杀”的。可见他们知道把人逼上绝路是错误的。但工宣队同时宣布这是阶级敌人走投无路时的选择,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胜利。工宣队的人贴出了“特大喜讯”晓喻全科学院,决定“乘胜前进,深挖一切阶级敌人”。
他们确实取得了伟大成果。由大连化学物理所,大连海运学院,大连运输公司、大连妇产医院组成了联合专案组,并命名编号,把以萧光琰为中心的(三○一)特务集团案列为重点大案,进行紧张的内查外调,株连所及达十一个单位二十六人,其中包括和萧光琰交换过热带鱼的老理发员,以至给萧博士打过针的护士。当然,他们说这是“清队的重大收获”,“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但可惜的是,任你怎样政策攻心,棍棒启口,硬是搞不到一点像样的证据。所以,“三○一”一案实质上毫无结果,以至不了了之。可恶的是, “专政队”的暴徒及其幕后指使人的功劳却不减。大连化学物理所已经得到上级的重视,不久,他们就成为毛远新亲自抓的典型,作为“工人阶级占领科研部门”的 活样板,把他们的‘经验’赫然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九泉相会
在萧光琰已经长眠不醒时,甄素辉正在营城子农场劳动改造。当天下午大化所工宣队的人把她叫到大化所。严肃地宣布:“反革命特务分子萧光琰畏罪自杀,他的问题是敌我性质的。你要继续交待。”
甄素辉异常安静。她甚至失去了女人痛哭的本能。她看着丈夫的遗体,提出了任何人都没法拒绝的要求:准许她请两天假,回家照料多日不见的孩子,她的请求被批准。她当天就回家了。自从他们夫妇俩被关起来,十四岁的洛洛就开始孤身一人,无人照料。
甄素辉天性柔弱,却善解人意,在萧光琰心情恶劣时,她总是轻声细语地给他安慰。她外圆内方,有自己生活的原则,做人的原则。萧光琰多次挨批判,甄素 辉永远站在他身边。可是萧光琰悄悄地走了,没留下一句话。出于母亲的本能,甄素辉不能不想,如果她随萧光琰走,洛洛怎么办?洛洛没有成熟到能像成人一样为自己负责,又不是幼稚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我想甄素辉一定和女儿进行过一场世界上最艰难的谈话,进行了外人无法判断的生死抉择。洛洛曾把自己的一张照片留给 了同学,小小的孩子在照片背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永久的纪念。看来她对一切是有准备的。
甄素辉和洛洛一起包了饺子,一起吃了饺子。几天后,当人们发现她们的尸体时,母女俩紧紧地相拥,凄然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多少年来洛洛可爱的样子一直在我面前晃动,无法忘却的可爱、弱小与无辜!刚刚十六岁,正值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花样年华。我也一直想为什么甄素辉能作出这样的选择?唯一的解释是她心中充满太深切的爱与太彻底的绝望!
据说周总理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亲自过问,追究责任。当年毒打萧光琰的“八角帽”和工宣队的头头都受到了处罚。
我不能说萧光琰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但我可以说,我自己,我周围的很多人,愧对萧光琰的赤子之心,愧对萧光琰对我们党、我们国家、和对我们的信任。 他曾怀着怎样的热情踏上这片土地,又怀着怎样的绝望无声离去?历尽凄风苦雨之后,他的一家竟选择了这样的方法驶进人生避风的港湾,这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
愧对萧光琰的亲人
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萧光琰的哥哥萧光灏从美国回到中国,他要求和我见面。我当时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见我呢?萧光琰去世时,我离开大化所已经三年多 了。我的印象中,他的哥哥应该比我大几岁,但看上去挺年轻。他一下失去几个亲人,却仍不失其温和善良。见到他,我除了寒暄,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心中涌起的全部是难过和惭愧。
萧光灏话还没开始,已是老泪纵横。
他说他很后悔,那时候萧光琰多次写信想见见他,来中国也可以,到香港见面也可以,他对中国的一些情况也有所闻,但自己的工作放不下,一直没回来。总 以为都还年轻,将来见面的机会很多。实在没想到此生不能再见。每当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没有尽到当哥哥的责任,萧光琰一定是有难处才多次写信想见他。可萧光琰在信里从没讲过他的真实处境。他怪罪自己为什么就没早一点儿想到呢。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美国也有报道,那时能设想萧光琰的处境,可已经无法联系,现在来 了,可是太晚了!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了。
萧光灏说他很早以前就从光琰的信中知道,我和萧光琰关系很好,给了他很多关照和帮助,他这次来一个是想看看弟弟、妹妹生活过的环境,看看他们走过的 街道,他们工作过的地方,做点生者还能为他们做的事;另外就是想来看看萧光琰的朋友,也表示一点谢意。他说萧光琰在回中国这段时间里,除了家庭之外,总还尝到了一些人间温暖。
不是指责,不是声讨和愤怒,而是感谢,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其实很多批判打击萧光琰的运动都是我领导的。虽然有很多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毕竟有一份我的责任。听到这里我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我很想说“对不起”。
我不记得当时我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可我记得自己历经劫难,刚刚在走上坡路,还心有余悸。当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也不敢否定文化大 革命,不敢否定任何一次政治运动。我不想去说空话大话,也不敢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那种惶惑和尴尬的心境至今记忆犹新。听说他来中国还有一件事,就是想找到当时孙中山送的那个戒指,对他来讲,这个戒指有太多的纪念意义。后来调查,这个戒指被当时抄萧光琰家的人卖了,最后也没有找到。
现在的中国我以为可以讲真话了,可是与萧光灏天各一方,也许我们永远失去了交谈的机会。我已经八十多岁,一直坚持打网球,挥拍之间,我常常想到萧光 琰,想到他说要练好基本功,想到我们曾经的友谊。到现在我也打听不到萧光琰一家的骨灰在哪里。这样一个和睦的家,以这样惨烈的形式写下了这样的悲剧,是我们民族的不幸。那个荒诞的岁月的形成,应该反省的不仅仅是上层领导,也包括我们基层领导。每一层人,包括我自己,都有一份责任。萧光灏也快九十岁了,我希 望他能知道,我们没有忘记萧光琰,没有忘记这个充满爱国热情的科学家的毅然选择,没有忘记他对中国石油工业的贡献,没有忘记我们给他造成的致命伤害。
历史常常会以不同的形式重演。我期盼“萧光琰”式的家庭悲剧不以任何方式再现。我们急需建立起有效的监督机制,不靠英雄人物来扭转乾坤,使这个国家即使有错误,也行而不远。我们也要完善我们的文化,增强其包容性,容纳不同的习俗及思维方式。
不能从苦难中汲取教训的民族,一定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注:我年事已高,记忆会有很多的不准确和疏漏,可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去找人核实。若有当事人了解更详细、准确的情况,我希望本文有机会得到补充和修 改。文章大概成稿后,让女儿去大连,找当年与萧光琰共事的人核实和补充了一些情况,他们是陈庆道、李文钊、刘宗海、陈怡萱。另外关力、刘秋荣、杨海平对本文进行了一些文字修改,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