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这种人总能令我肃然起敬,因为她有自己的生活准则。无论考大学,选专业,找工作,我所遵循的都是社会标准。而在现在那个号称个性化的社会中,标准似乎更加统一了:权利与多金,以及由此带来的炫耀,框架出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当人被绑在巨大的车轮上滚滚向前的时候,这种虚假的力量感和成就感所带来的满足让人欲罢不能,每个人都迈着匆忙而虚浮的脚步奔向一个未知的看似光明的目标,但谁也不知道那目标是什么。
玛丽亚不是这样的人,她信上帝。即使在那个出生即受洗的年代,她仍然是特立独行的天主徒。多数人对于宗教的态度是为我所用,追求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更具理论依据;要不就是拿来作为逃避继续寻求的借口;还有些人对教规亦步亦趋,把生活变成教规的现实展示。
玛丽亚不一样。对她来说,信仰就是生活。她不但力求在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活出仁爱、宽容,并且不肯放过对内心深处的检视。托尔斯泰将这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心独白展现出来,让我看到作为“圣人”的另一面。
自从她父亲生病之后,所有的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的,已被遗忘了的个人心愿和希望,都在她心中苏醒过来了。多少年来都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的念头——没有严父管辖的自由生活,甚至建立爱情和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像魔鬼的诱惑一般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有一个问题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她无论怎样都驱逐不掉,那就是在父亲去世之后,她怎样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公爵小姐知道,这是魔鬼的诱惑。
虽然我不认为希望摆脱父亲的控制去过自己的生活属于“魔鬼的诱惑”,但对于一心奉献的玛丽亚来说,这种想法是极端自私甚至邪恶的。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想必无比艰难,即使有神做后盾。不是因为行为,而是行为背后一闪而过的心思意念。这才是至关要紧的。当我揣测圣人们的真实生活状态时,心中时时充满迷惑,不知他们在人后的状态是满足喜乐还是百般挣扎。
于是想起那位现实里的圣者特蕾莎嬷嬷。不同于出现在公众面前快乐宁静的形象,在特蕾莎嬷嬷去世后所公布的信件中显示出,她一直挣扎在 “烦躁、黑暗、孤独和痛苦”之中。在过去将近半个世纪里她时时感觉到上帝是虚无的。特蕾莎将地狱的情况和她所经历的做了比较,她说,这让她怀疑天堂的存在,乃至上帝。
上帝,我的上帝,你难道要抛弃我?你纯真无私的爱,现在已经变成被你抛弃的无尽的恨。我呼唤,我坚持,但是没有回答。没有人让我坚持,不,没有。孤单,我的信仰哪里?如此之深的夜晚除了饥饿和黑暗,什么都没有。我的上帝,这种莫可名状的痛是如此痛苦,我没有信仰,我不敢倾诉内心堆积的话语和想法,让我承受难言的无尽痛苦。
这么多我害怕坦白给他们没有答案的问题在我心里,因为亵渎,如果上帝存在,请原谅我。当我试图把我的想法告诉上天,这些有罪的空虚想法,就回来如尖刀一样刺伤我的灵魂。我已经告诉自己上帝爱我,但存在的黑暗、寒冷、空虚如此之大,以至于没有什么触摸到我的灵魂。我盲目屈服于宗教的心的召唤是否是个错误?
告诉我,神父,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痛苦和黑暗在我的灵魂之中?
在回复一个来信者时,她写道:“微笑”,是“一个面具”,或者是“掩盖事实的伪善”。同样,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忙于举止表达上的欺骗。“我所说的话,似乎是我非常醉心于上帝的慈爱。”
我不关心圣者的行为,因为那行为无论在施者与受者身上很快就会过去。但心灵却是永恒的。当我读到特蕾莎嬷嬷如此痛苦的内心剖白时,对她充满了比以前更大的敬意。在那些无可置疑的教导和世人一哄而上的推崇面前,她仍然能够清醒地探求内心。她不断地试图说服自己,但又不断地回到起点,因为,人心只认识真相而拒绝认识道理。虽然她终于没能摆脱内心的挣扎困惑,但是她以她的勇气帮助更多的人寻求真理。
信仰,是走回内心的孤独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