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楼的时候觉得里面幽静典雅,仿佛能嗅到木头的芳香,此刻却感到喘不过气,赶紧快步逃了出去。外面的阳光格外刺眼,我心慌腿软,背着书包高一脚低一脚地挪到换乘中心。
坐上了回晓卉家的公共汽车,一路头昏恶心,悲愤难平。毫无疑问,有人冒充燕蔷发了那封拒信,何止卑劣无耻,实在是太恐怖了。燕蔷得罪谁了吗,这简直不可想象 - 你找不到比她还温顺的人,她根本不会去招惹任何是非… … 我又饿又渴,又急又恼,无助的眼泪奔涌而出… …
Ann Arbor部分地势有些高低起伏,到晓卉家就要经过不少这样弯弯曲曲的坡路。这里的公车都打造得宽大坚实,平时就没多少人坐,非高峰期乘客就更稀稀拉拉。司机是个健硕无比的黑人,疯了一般把车开得飞快,遇到拐弯也不减速,而是整个人站起身来,扑到方向盘上,抡圆了膀子嗡地一声把车头挑过去,待车身调直再重重地坐下。
我平常遇到这种情况都扶住点什么,可此刻心不在焉,被甩得东倒西歪,好几次从靠窗的椅子哧溜到邻座外沿,差点就一屁股颠到过道上。被一扔一摔,好像有些清醒了,我开始能腾出部分脑细胞思踹这是一滩什么样的浑水,下一步该怎么趟。迅速搜寻着能拿主意的人,第一个跳出来的是老李。
熬到站,进了家门,晓卉正在厨房摘菜,咪咪在她身后绕来绕去跑着玩。见我回来,晓卉停下手,忙问查询情况如何。我有气无力地告诉她我的发现,她脱口而出:“不能吧,老兄,你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呢?”
我和晓卉是同一年分配到京郊那家大型国企的。以往按惯例去的都是学理工的,但公司高层为改变职工知识结构单一的问题,当年首次招收了少量文科生。在这种背景下,我和晓卉便成了本单位唯二的两名非主流大学生。工作氛围虽说过得去,但跟那些在车间和实验室风风光光的科技人员比,例如晓卉的男友老朱,人家是正规军,我俩更像游击队。
好在我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很自信,每天众目睽睽之下晃来晃去,从不感觉不好。当然那不等于没有自知之明,很快我俩就偷偷地商量起对策了。晓卉开始以浓浓爱意熏陶老朱去准备TOEFL、GRE,我和男友之间我更有时间就亲自披挂上阵了。殊途同归,几年之后晃到了美国,尽管还难脱杂牌军之嫌,但依旧的自信使我们同样快乐着。
虽然我还要单打独斗一阵,这种顶天立地的滋味也还好,尤其最近在晓卉家,她把我照顾得很周到。尽管她根本不认识燕蔷,这几天也跟着着急上火,用老朱的话说“我家晓卉就爱先天下之忧而忧”。此刻她看我的表情,好像在盯着一个外星来的骗子。
“真的是真的,我开冰箱的劲儿都没了,哪来精神头骗你… … 哎,那个,还有饭吗?”我瘫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一边在厨房目光可及的地方搜寻能吃的东西,一边气若游丝地叹息。
晓卉可能从没见我这么蔫过,最后终于相信了。她把大眼睛瞪得更大,马上开骂:“哪个不要脸的缺德东西?干这不要脸的缺德事?非给他揪出来不可,让他全家不得好死… … 什么他妈的玩意儿啊,缺他妈的德吧,这他妈的找揍呢… …”
她这几嗓子,让我又怕又爱 - 怕是因为没想到她这么厉害,吓了我一大跳;爱是因为心里崩溃有人撑腰,眼泪马上又要掉下来了。
骂够了,晓卉没忘主题:“你打算怎么办?我就一傻狍子,看你也好不到哪去。老朱倒腾个试管烧杯还凑合,这事也够呛。要不先找老李问一问,那小子好像满脑子点子。”
什么叫心心相印啊,那一刻,我觉得掐着腰、叉着腿的晓卉是那么迷人。
填了些晓卉端上来的东西,我直奔老李家。他住同一小区,路并不远。一按门铃,谢天谢地,主人在。
“老李,太好了,我还怕你去实验室了呢。”
“大小姐有何贵干?这不专门在家等你发号施令呢嘛。”
“我有事儿,大事儿。”
“大事儿先放着,这有更大的事儿:喝点什么?”
“嗯… … 咖啡吧,我心情不好,得清醒清醒。”
“哦,你到底是要调整心情,还是清醒大脑?这是两码事啊,咖啡只管后面那件,要一举两得,还是我们纯正的浙江白茶吧。”
“这么复杂,那就照你说的办… … 咦,怎么又你们浙江了?我说怎么文恵管你叫叛徒呢。”
这个老李吧,是文惠姐姐的朋友,其实不算老,三十刚出头,只比我们大几岁。他父母年轻时支边去了甘肃,所以老李虽然生在江南,却是在西北长大的。然后他回上海上了大学,北京上了研究生,出国之前在西安工作。据说他一见到南方人,就燕语莺声地说他们的地方话,让人不知所云;而一见到北方人,就又搂又锤老乡长老乡短,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听过他自称兰州人,现在又变成浙江人,正如文惠所言,他逮谁能跟谁攀老乡,脸皮的底子真的很好。
虽然老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北方度过的,可北方的风霜却一丁点儿也没吹打到他,人家照样出落得温和儒雅,玉树临风,天生一副江南才子的好坯子。而且他读的是电子工程博士,我一贯觉得这些东西很玄,更对老李心存敬意。
前不久听说他女朋友黄了,我非常高兴,因为有个优雅迷人、仍小姑独处的大学同学小方要转学过来,让他们见见也许有戏。即使不为赚几两银子喝几杯喜酒,人本能地多少都有点儿想做媒的愿望。刚和文惠合伙把老李说动,就等小方来了安排相亲呢。
“叛徒沏出来的茶和共产党员沏的味道都一样,小姐请用。”
一刻间老李就给我端上了一杯悠香扑鼻的清茶,用目光示意我坐到沙发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我对面:
“说吧,啥大事,又是给我找媳妇的吗?”
“那个快了,呆会儿再说,我先说正经的。”
“你敢说给我找媳妇是不正经的?”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我这茶都喷你地毯上了。”
“好,我正经地,说你的正经事吧。”
我于是一五一十地把这几天发生的薛燕蔷的事情讲了一遍。老李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听完站起来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转悠,眼睛不时地瞄向窗外。
“我早欣赏过您的模特身材了,现在没心情,能不能别让我仰视你,屈尊跟我平等对个话啊?”我心里着急,等他拿主意,看不得他在那里乱晃。
老李马上一屁股坐到地上,说声“我仰视你”,就认真地开了腔,又差点儿让我把手里的茶晃出来:
“你这不是编小说呢吗,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暂且就让我trust你一把,不是拿我老李逗着玩。这里有几个问题,一定要弄清楚:
第一,都有谁知道UM教授给薛燕蔷发通知的事。
第二,都有谁有那个电子邮件的密码。
第三,都有谁在发信的时间段用过那个账号。
第四,都有谁最不想让薛燕蔷出国。
这些情况你清楚吗?”
“就仨字,不清楚啊。”
“你说了四个字。”
“你住嘴!”
“心里真这么想的?以后别后悔啊。”
“… …我现在就后悔了。”
“那就给你个悔过的机会… … 哦,你说她那个男朋友陈歌,他们关系怎么样?”
“应该挺好的吧,对了,他追得挺紧,燕蔷有点被动,不过那是以前,现在我也没问过呀。”
“他联系出国了吗?”
“没有。”
“你确定?”
“这个我确定。”
“这样吧,先别跟陈歌联系了,直接跟燕蔷本人说,让她好好把这几个问题想一想,我认为答案应该不难找。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跟UM争取,让他们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最重要的是再找到一份奖学金,就算查不出谁发的,燕蔷秋天也有学可上。”
老李的一番话,让我的浆糊脑子顿时轻松起来:“我说我和晓卉都没看错人吧,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你们学文的真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都不需要数据。我要有那一半的本事,我早就不撅着屁股在实验室干活了,我也办学校去,就像你们都崇拜得不得了的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教英语的… … 发财不说,还哪用别人帮着找媳妇啊。”
老李就是这样,笑死人不偿命,幸亏有他,我心情立刻好多了。
晓卉打电话过来说晚饭做好了,让我随时回去吃,另外务必也要把老李叫上。老李跟我一同出了门,但因有事必须去学校,就朝晓卉家的方向咽口吐沫,说今天就先望梅止渴吧。可能看出我想到燕蔷的事又皱起眉头,他快步跨下几层台阶,转身抬头对我说:“一桌好吃的等着你,等着我的是一堆活,真是人比人得死啊。我都该死了我还没这样,你愁什么啊。”
我很久都没开心笑过了,觉得自己确实真的比较幸福… …
还没走回晓卉门口,老李开着他的红色本田又兜了上来,摇下车窗叮嘱我跟UM交涉时,一定要解释在中国还不是每个学生都有单独的e-mail 账号,所以多人合用是很常见的。尽管对美国人来说不可思议,但是让他们了解这点非常重要。
我保证记住了他老人家的话,也保证不忘随时向他老人家汇报,他才一溜烟地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