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与天鹅

身在海外,思念故乡,自然想起故乡的苦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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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潮与天  

 

 

 

 

                               晓尘 

                        

 

 

 

 

 

 

 

 

 

 

 

 

 

 

 

 

 

 

 

 

 

 

 

 

 

 

 

 

 

 

 

 

 

 

                          第一章

 

 

 

    这是变革的时代,是农民工涌进城市的时代。

时代的潮流每时每刻都冲击着人们的灵魂。一条惊人的语录——“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像威力无比的咒语,每时每刻都激动着人们,激励着人们交尽脑汁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你是谁,你的精神、你的欲望、你的思想、你的日子总是在迅速的变化着,区别在于你采取的手段:正派的、诚实的、歪门的、邪道的、卑鄙的、可耻的、残暴的、狡猾的、或别的什么。于是你的变化结果也不同:突变、渐变、变好、变坏,暴发、破产或者其他什么。

198988,这一天对你来说,也许是像往常一样,是个平淡无奇 的日子,没有为你留下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然而,对于姬慧和姬歌来说,这一天,她们人生的轻舟驶进了时代的大海,激起了几朵细小的浪花,融入汹涌的大潮,酿成了一系列催人泪下的故事。

姬慧和姬歌的家乡在四川南部偏僻的山区。

一提到四川山区,人们自然会联想起诗仙李白脍炙人口的诗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改革的春风沿着崎岖的蜀道吹进了山区,吹醒了千年沉睡的山村,吹化了人们心田的冰雪;山里人的心开始活动了,日子的琴弦开始改变悲哀的曲调,奏出欢快的旋律。

然而,贫困的阴风还在刮着,饥寒的恶魔还在纠缠着人们。

当时,那里不通铁路,也没有公路,人们继续脚踏前辈的脚掌在坚硬的岩石上踩出的羊肠小道,头顶前辈仰望哀叹过的狭窄天空,像前辈那样艰难地活着。

人们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要改变生活现状,渴望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别处的天地,闯一闯陌生的生活。

人们要放飞千年禁锢的心魂,背起行李卷,告别亲人,离开家乡,到深圳去,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到视野广阔的地方去;去寻找机会,去实现朦胧的梦想。

啊,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走出去的人都这样感叹。

他们给家人报告喜讯,给亲人寄回现金。然而,他们把在外面经受的苦难和忍受的屈辱深深埋藏在心底,独自吞饮漂泊的人生苦水。

像羽毛丰满翅膀长硬的鸟儿,飞出温暖安全的巢窝,要去寻找自己的新天地,姬慧和姬歌受到外出打工人们带回喜讯的感染,告别父母,到北京去闯荡。

那天早晨7点整,姬慧和姬歌登上从成都开往北京的列车。那是她们第一次坐火车。车箱里柔软的座位、整齐的行李架、明亮的车窗、旋转不停的风扇……每一样东西对她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新奇的。她们好奇而胆怯地望着面前的一切,站在车厢过道上发愣,不知道如何找自己的座位。

“你们的座位是几号 ?不坐下,干么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说,嗓音悦耳,语气温柔,略带着几分责备。他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皮箱,从她们身边挤过。

此人名叫刁帅,北京演艺学院表演系毕业,天分虽然不错,但努力不够,在演艺圈里找不到立足之地。不久前,他和几个命运相似的朋友在北京注册了一个丽人影视公司,自己任经理。他人长得很帅气,身材魁梧,仪表堂堂,鼻梁笔直,天庭饱满,浓眉下闪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目光里透着几分易玩世不恭。他嗓音圆润悦耳,属偏低的男中音;说话时语气温柔,目光专注,举止大方,几乎具备了吸引女人,博得女人倾慕的一切本领。

像刁帅这类男人往往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善于辞令,在一定的时间内,把不可告人的目的深深地掩藏起来,不到时机不露声色,让你对他的品德百分之百的放心,完全丧失警惕性。然而,当他认为有机可乘的时候,就像一只童话里的蜘蛛精,会不失时机地张开已织成的网,让你不知不觉地坠入网中,成了他的牺牲品。

面对像刁帅这类男人,不要说涉世不深又轻浮的姑娘,就连那些贤淑稳重自以为是的少妇也很容易失身。

“就在这个车厢——7号车箱。”姬慧胆怯地说。

“具体座位号是多少?”刁帅一边往行李架上放箱子一边说。

17号,18号。”姬慧看了看手里的车票,低声说。

“让我看看你们的车票。”刁帅刚坐下又站起来,目光在姬歌高耸的胸脯上扫射了一下。

姬慧手里紧紧攥着两张车票,好像怕被他抢走似的,谨慎地望了望他,犹豫了片刻,才把车票递给他。

“对,没错。”刁帅用锐利的目光迅速地扫了一下车票,然后看了看车窗旁标着的座位号,用右手指了指他对面的两个空座位,幽默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把车票还给了姬慧,同时意味深长地瞟了姬歌一眼,接着慢慢地坐下。

“谢谢。”姬慧和姬歌感激地说。

“不客气。”刁帅谦虚地说。

姬慧和姬歌坐下后,抱着行李包发愣,一时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儿。

“我来帮你们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 刁帅热情地说,没等她们表示同意,就站起来从她们手里拿过行李包,放在了她们头顶上方的行李架上。

这是一个红白蓝三色方格的尼龙旅行袋,里面装着一条旧棉被,一条旧线毯和几件单衣服。  

她们一人肩上斜挎着一个退了色的红色书包。姬慧的书包里装着身份证、毛巾、肥皂、牙刷以及旅途中用的东西,此外还有55元钱,是她们全部的盘缠。姬歌的书包里装着路上吃的干粮,是离开家前天晚上,妈妈给她们烙的苞米面和白面二合面大饼;

她们是一对恋生姊妹,姬慧是姐姐,姬歌是妹妹,当时年仅16岁,初中没毕业因家境贫寒辍了学。她们身上还穿着退了色的中学生校服,蓝底儿红条纹,显得清纯活泼。

一提到恋生姊妹,你也许凭经验,就会想象到,她们的长相,甚至连性格似乎一模一样,让你一时难以区分。姬慧和姬歌例外。她们除了鹅蛋形脸庞、高鼻梁长得有点像,其他处一点也不像。姬慧长得小巧玲珑,体格单薄,一双清澈的眼睛,充满了诚实和渴望,看上去像个还未发育成的小学生。姬歌身体发育已成熟,高挑个头,丰满优雅,曲线分明;一双艳丽的大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透着几分胆怯;浑身透出生气勃勃的青春气息,让男人见了心烦意乱,想入非非。她们的性格和气质也不同,姬慧举止沉稳,喜欢思考,颇有主见,而姬歌却比较活泼,喜欢幻想,独立性差。

汽笛发出了两声嘶鸣,列车徐徐启动。

“你们俩离开家,爸妈不放心。你们遇事要多商量。歌歌,你要多听你姐姐的话。”她们离家时,父母的反复叮嘱在姊妹俩的耳际响起,她们仿佛看见了妈妈用粗糙的手撩起缀满补丁的蓝色围裙,擦着从浑浊的眼里涌出的泪水;病怏怏的爸爸红着眼圈默默地站在一旁,长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

姬慧微微地垂着头,眼里噙满了泪水,深深陷入了沉思。她有点后悔不该离开父母,像浮萍似的开始在茫茫人海里漂泊。

姬歌看见姐姐流泪,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心里同样感到很不好受,于是伸出左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表示安慰,同时默默地望着车窗外:高大的楼房、穿梭的车辆、绿色的树木、鲜艳的花朵……在面前飞速闪过。她想象着北京的情景,北京一定比重庆更美,高楼大厦更多,马路更宽阔,树木更翠绿,花朵更鲜美。啊,那金碧辉煌的故宫,雄伟的天安门城楼……以前只在课本的插图上见过,现在很快就要变成了现实,就要亲眼见到了。她的心魂长出了翅膀,已飞到了想象中的北京……

姬歌沉醉在浪漫的幻想中。她的心情渐渐激动起来,两颊飞起了红晕,显得妩媚动人。

列车在飞速前进,翻过一座座层林叠翠的山岭,越过一片片碧绿醉心的田野。她们的家乡被甩在后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刁帅身子微微向前倾着,臂肘支在茶几上,抱起双手,手指上那枚当今暴发户喜欢佩戴的那种又宽又厚的金戒指闪闪发光。他向对面坐着的姬歌瞟了一眼,搭讪道:“你们在哪儿下车?”

“北京。”姬歌出神地凝视着车窗外向后退去的景物,随便应答道。

“打工还是做生意?”

姬歌好像没有听似的,没有吱声,继续望着车窗外。

其实,凭经验,刁帅一看那行李包,就知道她们是外出的打工妹。不少农民工都使用这种廉价而结实的旅行包。他之所以明知故问,只是为了向她们搭讪。他没有得到应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沉默了好长时间,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和一只小巧玲珑的红色打火机,抽出一支纸烟,叼在嘴角,大拇指轻轻一按打火机,啪的一声脆响,冒出一簇橙黄色的火苗。他偏起头欣赏了片刻,把微微摇曳的火苗对准纸烟,猛吸了一口,随即两股烟雾从他的鼻孔缓缓爬出,宛如两条青色的草蛇在他面前依依不舍地绕了片刻,掉转头向窗外窜去。他一边吸烟一边偷偷地用眼角扫视姬歌。她那丰满的胸脯,鲜花般的脸蛋儿使他血液流动加快,脸红到了耳根,双臂微微地颤抖。他很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心里开始琢磨怎么和面前这个鲜桃般的姑娘交谈。

车厢里所有电扇都忙碌地旋转着,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拼命地制造凉风,不停地把充斥着酸臭的汗液味、呛人的纸烟味和其他不可名状的怪味的热气从敞开着的车窗排出。

刁帅把红色纯棉T恤衫脱下,挂在车窗旁的衣钩上,上身只穿一件白色背心,裸露着肌肉突起的臂膀。

他自言自语地说:“真热呀!”过了一会儿,他扫视了一眼姬慧和姬歌,问道:“你们觉得热吗?要不要把车窗开大一些?”

姬慧和姬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刁帅站起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把车窗开到最大。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坐下老半天才平静下来。

新鲜空气携带着禾苗的清香,从敞开的车窗欢畅地涌入车厢。

姬歌顿感呼吸畅快,浑身惬意,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像一朵绽放的芍药花。她抬头望了刁帅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凉快多了。”刁帅自语道,脸上洋溢着欣慰的微笑。

列车沿着沉沉铁轨,以叱咤风云的气势,穿山越岭,向北方奔驰,汽笛不时发出嘶鸣,在山谷中激起惊天动地的回响。

第二天上午,列车驶进陕西境内。车窗外闪过一片片绿油油的玉米和黄橙橙的油菜花,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醉心的光芒;微风漫过田野,绿波起伏,金浪荡漾,望去仿佛绿色的大海中翻滚着金色的波浪,十分壮观。

“真美呀!姐,快看。” 姬歌望着车窗外,惊叹道,一边伸手拉了拉姬慧的胳膊。

姬慧从昨天上车以来,一直若有所思地坐着。她沉思着。思绪展开了翅膀,一会儿回到父母身边,一会儿飞到模糊不清的北京。北京对她来说是个亲切而陌生的天地。她和妹妹,也和每个中国的孩子一样,从懂事起,一直向往着北京。向往只归愿望,亲切只是理性感受。可是你在那里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工作不会自动来找你,别人不会为你免费提供吃住。你没有钱,就会饿肚子,就会流落街头。这个简单的理儿,三岁的小儿也懂得。姬慧当然明白。她是个心事很重的人,讲究实效,不像姬歌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天真浪漫,那样对一切陌生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和幻想。这次她带着妹妹离开父母,出门闯荡,深感责任重大。她在苦苦地思索:如何才能找到工作?能找到什么工作?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她们……

姬歌的大声惊叫打断了姬慧的思路。她不动声色地掉转头向车窗外望了望。此时此刻她没有兴致欣赏风景,很快地收回目光,又陷入沉思。

这时,汽笛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列车渐渐放慢速度,铁轨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瞬间跨过了一座大桥,接着又全速前进。

列车在一个宽阔的山谷中奔驰,延绵不断的山丘在车窗外飞速闪过;那些山丘一点也不像她们家乡层林叠翠的山岭,光秃秃的,几乎没有绿色,望去像一条土黄色的巨蟒在寂寞地蠕动,荒凉得让你心悸。

间或在山丘上出现几棵杨树或榆树,树干弯曲,枝叶稀疏,树冠奇特,仿佛行走着的猿猴,又像直立着的狗熊,样子十分滑稽可笑。

列车穿过一片墨绿的玉米地,地头有一伙赤臂裸膀的农民,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像一群野人似的不停地跳跃着,向列车挥舞着手中的工具,嘴里仿佛嚷嚷着什么,突然不约而同地弯下腰去,捡起石头土块,猛烈地向列车扔来,打在车身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随即车厢里发出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谩骂声。

突然,一块拳头大的土块飞进姬歌靠近的窗口,向她的脸飞来!

刁帅眼疾手快,伸出左手把土块当了回去。可是他的手指却被擦破了皮,鲜血顿时流了出来,顺着手背往下淌。

姬慧和姬歌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多亏你了。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姬慧感激地说。

接着,她和姬歌调换了座位。

刁帅望着发呆的姬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关切地问:“吓着了吗?”

 姬歌呆坐在那儿,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用感激和敬佩的目光望了望刁帅。

刁帅像变戏法儿似的从衣兜里摸出两片创口贴,很快地包扎了一下手指。

过了一会儿,他从皮箱取出一个长方形银白色金属盒子,从中抽出两张名片,白底黑字,十分醒目。

他递给姬慧和姬歌每人一张,说:“这是我的名片。”

姬慧和姬歌从未听说过名片这个名词儿,也没有见过名片这种东西,更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用途,仿佛看到了毒蛇,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她们警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摇摇头说:“谢谢你,我们不要。”

刁帅见她们有些紧张,不肯接受,感到好笑,几乎笑出声来,心想:“两个可怜的妞,一对无知的乡巴佬。”他指着名片自豪地解释道:“这是我的名片。最上面一行字:‘北京丽人影视公司’是我的单位,中间是我的名字,我叫刁帅,名字后面是我的职务。最下面有我的地址、手机和座机号码。你们拿着,将来需要我帮助的话,请与我联系。我尽力而为。”

姊妹俩听了刁帅的解释,终于明白了名片的用途,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接过来,看了半天,放在各自的兜子里。

列车的汽笛嘶鸣了两声,车速慢了下来,车窗外高大的楼群慢慢地向后移动。列车员大声宣布:“西安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准备下车。”

“我要下车了。过些日子回北京。记住,需要我帮助的话,与我联系。”刁帅诚恳地说,浑厚悦耳的嗓音,让人听了非常愉悦。他收拾好东西,深情地望了一眼姬歌,提起皮箱向列车门走去。

然而,刁帅那圆润的嗓音和英俊的容貌,特别是眼疾手快把飞到窗口的土块挡了回去,使姬歌免受意外灾祸的行为,给姬氏姊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章

 

 

列车奔波了一昼夜,第二天上午,披着朝霞,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奔驰,一路不时地发出悠长的嘶鸣,仿佛炫耀自己的威力,又像赞美这无边无际神奇的绿色海洋。

华北平原这片养育了世代黄炎子孙的古老土地,荡漾着开放改革的春风,像神话里返老还童的老人,焕发了青春,又像一个身心长期受到压抑和束缚的智者获得了解放,一下子把智慧和创造力迸发出来,创造出惊世骇俗的奇迹,向世人显示自己的魅力和价值。

万里碧空,白云朵朵,蔚蓝映衬着洁白,令你心旷神怡; 金色的阳光洒向无边的田野,绿色的禾苗折射出金绿色的光芒,让你陶醉。

列车飞奔着,从远处望去像一艘墨绿色的快艇在碧波荡漾的大海里航行,乘风破浪前进。

从车窗向外眺望,万顷稻谷泛着金绿色的光芒,金绿色的波涛随风梦幻般地起伏着,十分壮观。金绿色的地平线上方,悬挂着蔚蓝的天幕,天幕上点缀着各种形状洁白的云朵,宛如一幅巨大的蓝色壁毯上,绣着神秘瑰奇的图案,令你惊叹不已。时而出现一片高大的楼群,仿佛碧海里缓缓航行的巨轮,时而出现一片绿树掩映着的村庄,吹烟袅绕,气象和谐,一派太平景象。

旅客争着趴在窗口向外眺望,兴致盎然,赞叹不绝。

姬慧和姬歌生长在山里,山里的田野狭隘,一眼就能从一边望到另一边;山里的天空也狭窄,好像两山之间搭着一条灰蓝色的被子;山里的太阳跑得很快,从东山头上露出脸来,转眼间就藏到了西山背后,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故意躲避着人们。

姬慧和姬歌望着这无垠的田野和广袤的天空,仿佛置身于童话之中,觉得恍恍惚惚,又像在梦境之中,飘飘忽忽,不知身置何处。

“窗外的田野多美呀!”姬歌梦呓般地赞叹道。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在哪儿?”姬慧自语道。 

“这是华北平原。”坐在她对面的一位旅客说。

她们应声转过脸来,只见对面坐着一位约摸50出头的老人,发鬓斑白,满脸沧桑,浓黑的剑眉下,闪烁着两只深邃的眼睛。

 她们记起,上初中时在地理课本上学过华北平原这个名词,万万没有想到,这会儿乘着火车在华北平原上奔驰,感到非常惊奇,觉得好像在做梦。

昨晚,列车从西安开出不久,这位老人就坐在她们对面,因为她们迷迷糊糊睡着,没有注意到他。

“姑娘,听口音,你们是四川人。” 老人接着说。

“是的。”她们觉得老人很亲切,随口答道。

“家是哪个县的?”

    “兴隆县的。”

“我对那一带比较熟悉。”

“你去过?”

“是的。我年轻的时候在四川当兵,到兴隆那一带执行过任务。那是1970年的夏季,距今快20年了。那儿的农民太苦,不少人过着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日子。”老人说着脸上露出了忧虑的神情,停下来默默地望着车窗外,陷入了沉思,仿佛在回忆痛苦的过去,脸上掠过悲哀的神色。顿时,他尘封的记忆被揭开,往事在脑际萦回:

19707月,他所在的连队去兴隆县执行抗旱支农任务。那里一连三个月没有见到一滴雨,山地里的庄稼一片枯黄,奄奄一息。大人面黄饥瘦,仰望天空哀叹。儿童瘦骨伶仃,光着身子在土里爬滚。

那时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人的脸色和心情都灰蒙蒙的。

山村里断墙垣壁,仿佛是史前遗址。家家的粮仓是空的,户户的锅里是稀的。然而,“社员都是向阳花” 的颂歌在广播里反反复复地唱着。

有一天,他触景生情,喟叹道:“世界仿佛到了末日。”因为他说了这句“反动”话,受到了批判,背着处分复原回家务农。……

过了老半天,老人关切地问道:“现在那儿怎么样?人们还挨饿吗?”

“比以前好多了,但还有许多人生活很艰难,不少人吃不饱饭,不少孩子还上不了学。”姬慧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了忧虑的神色。一些衣服褴褛面黄肌瘦的大人和失学的孩子出现在眼前,其中也有她们姊妹俩和父母。

“我想会好起来的。”老人说话的语气充满了信心。

“人们都这么说,因为人人都盼望过上好日子。”姬慧说。

老人点头表示赞成。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们俩这是到哪儿去?”

“北京。你呢?”

“我们同一个目的地,你们去……”

“打工。”没等老人说完,姬歌爽快地说。

“打工?”老人疑惑地反问道。  

“是。我们父亲有病出不来。”

“那么你们俩是姊妹,是吗?”

“是的”

“北京有熟人吗?”

“没有。”

老人双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打量起面前这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心中掂量着她们的能力,估计着她们的未来,脸上露出了赞赏、怀疑和担忧的复杂神情。 

“你家在北京?”姬歌问道。

“我家在陕西。我也去北京打工。我是搞建筑的,在北京修路架桥建高楼。我这双高贵的手就会玩砖瓦耍水泥弄钢筋。”老人幽默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自嘲。说着,他把一双手伸给她们看。这是一双老茧重叠的大手,粗壮的手指看上去像铁叉一样坚硬有力。老人的这双大手使她们想起自己父亲的那双大手,感到格外亲切。她们突然悟到:千千万万工人和农民都有这样的大手,他们用自己的大手种田地建房屋,建设美好的家园,养育后代。

“北京工作好找吗?”姬歌问道,扑闪着两只好奇的眼睛。

“外出谋生不容易啊!”老人说话的语气很重,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好像警示她们。他的眼里透出了哀怨的神色,折射出他内心深处隐藏着某种难以言表的委屈。

她们注意到了老人的表情变化,预感到找工作会不容易。她们也知道,离开家到外面谋生会遇到不少困难。她们听说,有的人外出打工遇到了事故,成了残废,甚至也有人丢掉了性命。有的女孩在外面由于种种原因变坏,堕落成风尘女子。这种现象虽然不普遍,但这种可能的确存在,这也是父母对她们担心的原因。听说只归听说,她们没有在外面打过工,也自然没有吃过打工的各种苦头,因此对父母的担心理解得非常浮浅。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像姬慧和姬歌这个年龄的花季少女,对这个人世还没有成见,或者成见甚少。她们深信,天空是蔚蓝的,生活是美好的,但不知道天空中还会有乌云翻滚,生活中还会有凄风苦雨,就像你只看到风平浪静时大海的温柔,不知道它在波涛汹涌时的凶险一样。她们对自己的前途总是充满了信心,对未来的生活抱着无限美好的幻想,就像羽毛还未丰满的鸟儿对蓝天向往那样,根本不会想到,天空中还有危害它生命的天敌——凶恶的鹞子。   

老人说的“外出谋生不容易”这句话,在家时,父母也不只一次对她们说过,当时她们并没有认真琢磨,甚至认为父母的叮嘱过于唠叨。

此时此刻,在她们的脑海里,老人的话和父母的叮嘱发生了共鸣,像云层中放电形成雷鸣电闪一样,爆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外出谋生不容易!”

老人是走过来的人,说话有说服力。

她们感到一阵心悸。

老人发现他的话使面前这两个姑娘明丽的脸上立即蒙上了一层阴云,觉得不该说这句话,应当对她们说几句鼓舞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在北京打了8年工了。当初很困难,流浪了半个多月才找到活干。现在好多了,不少地方要人。你们俩能干啥工作?我的意思是指技术工作,比如会计,厨师等?”

姊妹俩都摇摇头,表示不会干这类工作。

“那也不要犯愁,有两只手就能谋生。”老人说,“有些工作不需要多少文化就能干,干得多了就会熟练。我从部队复员回到家乡,一直种田。刚来北京只会搬砖和泥,后来学会了砌砖盖房。你们俩很年轻,精力充沛,可以学会许多不懂的东西。”

姊妹俩脸上渐渐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老人接着说:“北京像一张年深日久皱巴巴的优质宣纸,等着我们用双手来把她的皱纹抚平,然后画出美丽的画卷。北京正在兴建,像一个巨大的舞台,上演各种节目,需要各种演员。我们每个去北京打工的人,都是演员,都能扮演适合自己才能的角色。没有我们,北京的戏就演不好。因此,你们不要发愁,能做的工作很多,比如,饭店端盘子,商店售货物,还有当保姆看孩子等等。”

老人说话幽默,富有诗意,说得姊妹俩心里喜滋滋的,眼里出现了兴奋的光彩。

老人的话像吹开万朵春花的春风,她们感到浑身清爽,脸上绽开了鲜花般的笑容,像雨后的天空乌云散去,露出了灿烂的太阳。 

她们觉得老人的指点很具体,好像一个路标,为她们指明了到达目的地的方向。她们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的角色。

车窗外闪过的高楼越来越多,先是一栋接着一栋,接着是一群接着一群,最后连成一片。几个大吊高高矗立在楼群中,平伸着巨大的铁臂,像巨人似的气魄雄伟,威严凛凛,刺破苍天,傲视地面。

列车鸣了两声汽笛,开始减速。

接着,列车开始播音:“各位旅客,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站快到了。前面是北京丰台站。北京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是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开放改革的春风使古老的北京焕发了青春……” 

广播员清脆悦耳的嗓音像一股清冽的山泉从青石板上淙淙流过,清醇甘美,沁人心脾。列车上的旅客仿佛从酣睡中被唤醒,顿时开始活跃起来,长途旅行的疲倦立刻消失殆尽,车厢里呈现出轻松而欢乐的气氛。

老人收拾好东西,从旅行包取出一个蓝皮笔记本,从中撕下一页,用圆珠笔写了几行字,递给姬慧,说:“我在丰台下车。我叫李建京,在北京丰台干活,你们有困难找我。这是联系我的电话。这电话是我们工地办公室的。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

列车徐徐进站,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李建京强调说:“出来谋生不易。女孩子离开家困难更多。北京与别处一样,绝不是只有观音菩萨的天堂,也有魔鬼,装扮成观音菩萨的各式各样的魔鬼。你们要多几个心眼儿。”说完他提起旅行包向车门走去。

姊妹俩非常感激,不知说些什么好,她们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目送老人下车,然后趴在车窗上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

列车又徐徐开动了。

姊妹俩坐回了原位,呆呆地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袭上心头,好像突然失去了生活中的支柱,随即感到一阵可怕的惆怅。这种情绪顷刻占据了她们整个心灵,以至于她们对车厢内热烈愉快的气氛和车窗外林立的高楼失去了兴趣。她们开始感到十分孤独、不安和恐惧,仿佛马上到达的地方不是她们一直想往的北京,而是到处是陷阱和魔鬼的天涯荒岛;不是她们要去打工谋生的地方,而是一个流放她们做苦役的异国他乡。

她们耳畔反复响着:“……北京与别处一样,绝不是只有观音菩萨的天堂,也有魔鬼,各式各样装扮成观音菩萨的魔鬼。你们要多几个心眼儿。”

姬歌的脸色突然变的煞白,目光里透出恐惧的神色,仿佛看到了鬼怪。她把头靠在姬慧的肩头上,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腰部,像个受惊的孩子喃喃地说:“姐,我们下车怎么办?我心里感到很慌。”

平时,姬歌总是没心没肺,乐哈哈的,好像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可是一遇到困难就没了主意,慌张起来,不知道怎么办好。每当这时候,她总是来找姐姐,要她出主意,要她帮助。通常姬歌感到很自信,以比姐姐长得漂亮而自豪,但有时也感到有些自卑,觉得在许多方面不如姐姐,特别是遇事不如姐姐冷静,待人处事不如姐姐心眼多。因此,她平时虽然不太听姐姐的话,但遇事却离不开她。

“慌什么?我们会有办法的。”姬慧像往常那样回答妹妹,语气里充满了信心,听起来好像对下一步如何办胸有成竹。其实她心中一点数也没有,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控制的心慌乱,心跳随即加快,像敲鼓似的在胸膛里咚咚的直响。她觉得好像在做梦,领着妹妹走进了茫茫的冰海,脚下的冰层在嘎嚓嘎嚓的作响,随时可能陷下去,掉进冰窟里。然而,她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很快地镇静下来,突然记起不知道在什么书上读过的一句话:只有那些有勇气面对现实的人才有美好的前途。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能慌乱,不能胆怯,要冷静,要有勇气。她想鼓励妹妹,但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鼓舞的话。她想了一会儿,装出兴奋的样子,说:“我们先去看看天安门,照张相片,给爸妈寄回去,让他们高兴高兴。”

看看天安门是每个国人的夙愿。

天安门在每个国人的心目中是无比神圣的,甚至超于基督教徒对耶路撒冷的虔诚。外地人不论什么原因来到北京,必须要去看看神圣的天安门,在宽阔的天安门广场上走走,在金碧辉煌雄伟的天门前照相留影。人人都会这样做,而且把这种留影看成一种终身的自豪。

一个生活在边远国土上的百岁老人,生前没机会看到天安门,在弥留之际说出了终身的心愿,让儿孙带着他的骨灰盒到天安前走走,照一张相片。

一听姐姐说先去天安门照相,姬歌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仿佛在沙漠里旅行口渴难忍的旅客突然看见泉水一样,情绪顿时兴奋起来。

8月初的北京正值酷热时节,北京车站站台上尽管有巨大的遮阳棚阻挡着骄阳的暴晒,但热流夹带着各种怪异的气味儿,肆无忌惮的涌动着。

宽大的地下通道入口,像一张巨大的怪物嘴巴,不断地吞咽着旅客。

姬氏姊妹下了火车,被人流拥着,夹着,带着,从闷热的站台上走进了通道入口,面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通道宽阔,凉爽宜人,清洁明亮,光线柔和,如同童话里的地下宫殿。

不少旅客故意放慢了脚步,享受凉爽,边走边看,赞叹不已。

一个中年男子肩上扛着一个黑色大皮箱,左盼右顾,四下张望,心脚下一滑,跌了个屁股蹲儿。紧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年轻女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绊了个倒栽葱,手里的提兜掉在了地上。

姬慧一手提着行李包,一手紧紧抓住姬歌的手臂,在一旁走着,发现那女子倒下,赶紧松开姬歌的手,丢下行李包,上去扶起她,然后帮她捡起了提兜。

“没摔着吧?”姬慧关切地问道。

“不要紧的。谢谢。”年轻女子红着脸说。她感到非常尴尬,心里十分恼火,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想对绊倒她的那个人发一顿脾气,然而那人已在人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姊妹俩和年轻女子默默地并肩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出站口。她们拿出车票在查票员面前晃了晃,走出出站口,来到了站前广场。

站前广场人潮涌动,人声鼎沸,热流滚滚。

姊妹俩随着年轻女子穿过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

“挤死人了!”年轻女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抱怨道。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姬慧和姬歌,瞅了一眼她们的行李包,就转身离去。可是,她没走几步又折回来,来到她们跟前。

姊妹俩站在那儿,望着她发愣。

这是一个俊美的少妇,看上去最多25岁,容貌姣好秀媚,鹅蛋形脸庞,扑闪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单眼皮,长睫毛,一头乌黑发亮的披肩发像黑色瀑布,垂至腰间,显得十分清纯。她身穿一条连衣裙,蓝底儿白花,非常合身,充分衬托出她的胸部,身腰,臀部的轮廓,现出优美柔和而活泼的曲线

“嘿,我忘了对你们说再见了。对不起。”年轻女子抱歉地说。她打量了她们一番,接着问道:“你们俩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的。”姬慧爽快地答道。

“是做生意还是打工?”

“我们想找些活干。”

“你们想干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能赚些钱就行。”

“你们什么文化程度?”

“初中毕业还差半年。”

“愿意不愿意当保姆,也就是看孩子?”

“愿意,愿意。”

“你们会做饭吗?”

“家常便饭还行。”

“那好。我有个儿子,快3岁了,正想找个保姆。”

“那太好了!谢谢姐姐。”

姊妹俩心里一阵高兴,脸颊飞起了绯红,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微笑着对望了一眼,好像是说:“我们的运气真不错!”

“不过,今天不能说定。这事我得和家人商量一下。你们在哪儿落脚?我在哪儿能找到你们呢?”

姊妹俩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姬歌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不知道。”

姬慧立即意识到妹妹的话说得不妥,红着脸解释道:“我们的意思是,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不能确定……”

年轻女子很清楚,现在每天有无数外地的农民涌进北京打工。他们白天到处游串寻找工作,夜晚露宿在街头、路旁和车站,直到找到活干为止。她笑了笑打断姬慧的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后天上午10点至12点之间,你们在出站口等我。如果我不来的话,你们就别等了。”

“好的。”

“告诉我你们名字叫什么?从哪儿来的?以便到时我呼你们。”

“我们是四川的。我叫姬慧,她是我的妹妹,叫姬歌。”姬慧介绍道。

年轻女子从手提兜里拿出一张硬纸片和钢笔,记了下来,又认真地核实了一遍,接着谨慎地说:“我能看看你们的身份证吗?”

“好的。”姬慧从书包取出两个身份证,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她。

年轻女子翻过来调过去,反复看了她们的身份证,然后还给了她们。末了,她用信任的目光,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姊妹俩,说:“好吧,再见。记住后天上午10点至12点,出站口。”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姊妹俩同时长长地了吁了就口气,望着年轻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拥挤着的人群中。

她们久久呆立在那儿,耳际萦绕着:“记住后天上午10点至12点,出站口。”

 

 

 

 

 

 

 

 

 

 

 

           

第三章

 

 

     姬慧和姬歌的运气真不错,脚掌刚刚踏上北京的地皮儿,就有人主动地提出给她们工作。

    她们非常兴奋,脸涨得通红,忘记了旅途的疲劳,觉得周围一切都向她们微笑。

她们用敬畏、惊异的目光望着北京车站大楼。

北京车站大楼是20世纪50年代北京的十大建筑物之一,雄伟壮丽,优雅飘逸,是中国古代建筑风格、现代建筑风格和西方建筑风格的和谐结合。那巨大的方形拱顶,看不见立柱支撑,惊心动魄地悬在空中;楼顶上两座巨大的塔钟,排列对称,姿态优美,报时音乐悠扬,响彻北京上空,让你听了精神振奋。

当时,北京车站四周不像现在这样,高楼林立,气势雄伟,像一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一样朝气勃勃。那时,一走出出站口,映入你眼帘的是,青砖平房或红砖小楼,恰似大小不等的火柴盒排列在那儿,毫无生气,像一群年迈的老人聚集一起,透着暮气沉沉的气氛。因此,北京车站大楼自然成了青春焕发的伟丈夫,鹤立鸡群了。

北京车站大楼就建筑艺术而言,如今虽然年过半百,但风采仍旧,青春焕发,内涵深博,周围那些刺破青天的大楼望尘莫及,正如一位智慧老人的渊博学问,轻薄的年轻人是无与伦比的。

北京车站站前宽阔的广场上聚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像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头顶上是茫茫的灰蓝色天空,一片云彩也看不见;炙热的骄阳像个大火球,似乎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当空,好像要永远赖在那儿不肯走开;清风热得仿佛躲藏起来,整个广场像个硕大的蒸笼,闷热难忍;人们呼吸困难,大汗淋漓,昏昏欲睡,怨声载道;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片阴凉都挤满了人,有的半蹲着,有的盘腿坐着,有的卷曲着身子侧躺着,有的伸着两腿仰卧着,有的两腿支成拱形,依墙半躺半坐着,横七竖八,姿势不雅,不堪入目。许多人身旁放着一次性化肥袋儿或塑料袋儿打包的行李,有的身旁还有锯子、刨子、锛子、锤子等工具。一看就知道这是外省涌进京城打工的农民。

姬慧和姬歌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走进了候车大厅。

她们一进候车大厅,仿佛被魔法定住了似的,身子半天没有动弹,恍惚好像走进了童话中的宫殿。

候车大厅天蓝色的顶棚,让你产生无限的遐想,仿佛神秘的穹隆中有一群天使在展翅飞翔;顶棚上缀着数不清的荧光华灯,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宛如晴朗夜空璀璨的星斗;大厅中央左右两边各装一排巨大的扶手电梯,每排分上下两部,形状相同,排列对称;电梯上总是站满人,构成四条永不消失的人流,从二楼流到一楼,又从一楼流到二楼,昼夜不停。平滑的青灰色大理石地板,尽管时刻有无数只脚在踩踏,但光洁如玉,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人走在上面,身影清晰可见。

姊妹俩望着面前的一切,感到有些昏晕,切身体味到刘姥姥走进“大观园”的那种惊愕和不安的感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姬歌说:“姐,我饿了,也想喝水。”

姬慧的神魂被姬歌的话招了回来,她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被大厅的气魄深深吸引了,灵魂受到了震撼,飞出了躯体,在大厅四处飘游。

她们问了不少人,才找到饮水处,打了两缸子开水;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儿,坐下来开始用餐。

她们吃的还是妈妈烙的玉米面和白面二合面大饼。姬慧打开兜子数了数还有5块大饼,心里盘算了一下,省着点吃,还够吃两天,也许能吃到那个年轻女子出现。如果这样,那就太好了。

姬慧从中拿出一块大饼,掰成两半,递给妹妹一大半,自己留了一小半。            她就是这样,在吃穿上总是让着妹妹,而干活时自己拣重的脏的做。平时如有好吃的东西,那怕是一个苹果,一块糖,姬慧总是把一多半给了妹妹,自己留一小半。这样久而久之,养成了一种习惯,姬歌也觉得很自然。

“不知道爸爸妈妈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姬歌触景生情,看到了大饼,想起了父母。她把大饼放在嘴边,停下来问道。她抬起头看了看姐姐,然后把目光移开,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好像这样做,目光就能穿透大厅的墙壁,越过万水千山,看到爸爸妈妈。

“——不知道。”姬慧把正送到嘴边的饼子拿开,不假思索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凄婉。她思索了片刻,接着说:“我想爸妈也在想着我们。他们的唯一希望就是,我们在外面能尽快找到工作,安安全全的生活。”

姬歌收回沉思的目光,点了点头。

姊妹俩面对面默默地坐着,慢慢地嚼着干硬的饼子,体味着妈妈留在大饼上的体温、指痕和爱心。

她们的心魂飞到了家乡:三间旧房背依溪水,面朝山坡;墙皮不少处脱落,露出了土胚,花花搭搭,像春天正在换毛的骆驼皮毛;屋顶上有不少破裂的砖瓦,裂缝里一簇一簇长着狗尾草,随风寂寞地摇曳;石头砌成的院墙,石块大小不等,犬牙交错,墙面凸凹不平,倒也非常结实;院门朝南开着,门板乌黑破旧。

她们轻轻地推开院门,那条名叫大花的狗向她们跑来,后腿直立起来,把前腿搭到她们身上,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发出欢快的呜呜叫声,向她们表示欢迎。

堂屋也是厨房,墙壁污渍斑斑,正面靠墙摆放着一溜粗细不一高低不等的黑色瓷缸;左边靠近门口是锅台,墙上挂着一排乌黑破旧的炊具:平锅、漏勺、铲子、筷桶等应有尽有。右边靠墙摆着一张旧饭桌儿,桌面乌黑,桌腿松动,轻轻一动就不住地摇晃。这时,妈妈戴着缀满补丁的蓝色围裙,不停地在锅台旁忙碌;锅里冒出一团团白气,屋里飘着饭菜的清香。

爸爸坐在桌旁,面容憔悴,满脸愁云……

“二位姐姐,我们几个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吃……”

姊妹俩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大跳。

她们定了定神儿,抬起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三个半大男孩。他们看上去约摸十三四岁,个头一个比个矮小,每个人都光着脚板,身上穿着肮脏的短裤和背心,蓬头垢面,满脸倦容,一看就知道是流浪儿童。

姊妹俩交换了一下眼神,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个头最高的孩子约摸15左右,浓眉大眼,鼻梁笔直,牙齿洁白。他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出来打工的。看样子二位姐姐也是来北京找活干的,是吗?”他幼气的脸上堆着愁云。

她们俩没有回答他的问活,接着又问道:“你们是哪儿的?”

“甘肃的。”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出来多长时间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蹲下身,扳着手指算了一会儿,说:“哪个日子记不清了。6月底出来的。在北京呆了1个多月了。”

“呆着干什么?”

“到处找工作,一直没有找到。”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再找不到活干,就得回家。可是怎么回呢?一分钱也没有。”

“你们上过学吗?”

“我上了3年”个子最高的孩子说。

“我上过1年。”个头较低的孩子说。他圆圆的脸盘上,长着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宽前额,看上去活像一件陶瓷工艺品

“我也上过1年。”个头最低的孩子赶紧说。他身高最多13,瘦骨嶙峋,窄窄的肩膀上挑着一颗大脑袋,两只细长的眼睛透出胆怯的神色,令人十分怜爱。

三个孩子脸上的神态和眸子里的光芒,给你的印象不是天真活泼充满幻想的少年,而是饱经风霜,走到穷途末路的流浪汉。他们蹲在那儿,愁眉苦脸,无奈地叹息着,用双手抱着头,仿佛要把头从肩膀上拔下来,让自己永远感觉不到饥饿的痛苦。

这个多灾多难古老的国家正处在变革的初期,还有无数农民缺吃少穿,在饥寒交迫中挣扎活着;成千上万的儿童被穷困剥夺了上学的权利,过早地混迹于红尘,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负担在成长,宛如坚硬巨大的土块下的幼苗。贫困夺走了他们童年的欢乐,他们童年的美梦被可怕的噩梦代替,他们天真烂漫的童年生活变成了苦役。

姊妹俩只顾和他们说话,似乎忘了他们的恳求。

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她们手里的大饼,不住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咽着口水。

“二位姐姐,能不能给口吃的?我们……饿得……不行了啦……”最矮的孩子吞吞吐吐地恳求道。

她们这才想起自己手里的大饼。

面前的三个衣衫褴褛饥饿的孩子,使她们想起在家乡到处可以看到的穷孩子,她们很自然地对他们产生了同情和怜悯。姬慧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拿出三张大饼,分给他们每人一张。

三个孩子向她们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一边急忙往嘴里送大饼,一边转身离去。

然而,他们的可怜形象和狼狈样子,使姬慧和姬歌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如果那个年轻女子不出现,她们也许和这几个男孩一样,就得到处流浪。想到这里,她们对自己的前景十分担忧,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色,感到肠胃胀得满满的,一点食欲没有了。

姊妹俩手里拿着大饼,默默地面对面坐着; 姬歌的目光里透出了恐惧的神色。

“姐,你说那个女的能来找我们吗?”

“我想能。”

“如果她不来呢?”

“不要担心,她会来的。先吃点东西。现在什么也别想。”姬慧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心慌意乱。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嘴里慢腾腾地嚼着干硬的大饼,觉得一点滋味儿也没有。

姬歌掰了一小块饼放在嘴里,心不在焉地咀嚼着。

晚上12点多,姊妹俩在候车大厅内墙根儿找了个空地儿,打开行李,铺在地上,枕着各自的书包,躺下休息。

姬歌很快进入了梦乡。

姬慧却在想着心思:“万一那个年轻女子不来,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如果她来,她也只能要一个人,那么剩下的一人怎办?暂住在那儿?……”一系列怎么办把她搅得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仿佛是一个春天的下午,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地上到处是烂漫的鲜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紫的,蓝的,开得袅娜多姿,姹紫嫣红。她牵着姬歌的手,一会儿在山坡上漫步,一会儿在花丛中奔跑。突然面前出现了一道悬崖,姬歌挣脱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跑去,随即跌倒,从悬崖滚了下去……

姬慧大声呼喊:“救人呀!救人哪!……”

她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坐起来,看见姬歌静静地睡在她身边,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姬歌也在做梦,因为她的眼皮儿在不住地动弹;她一定在做一个美梦,因为她嘴角挂着微笑,

过了一会儿,姬慧轻轻地推了推姬歌,低能声问道:“你去不去卫生间?”

姬歌用手背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说:“我不去。”

“你看着东西。”姬慧把书包递给妹妹,又强调了一句,“好好看着。”

“好的,”姬歌接过书包,放在面前。

姬慧刚离开,睡魔立即又把姬歌拉回了梦乡。

离她们不远的墙角处,一个男子一直在偷偷地瞅着她们。这人看上去足有40岁,白色短裤,浅灰色短袖T恤衫,一张猴脸上眨巴着两只豆豆眼,显得十分狡黠。他目送姬慧走进卫生间,突然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来绕到姬歌跟前,弯下腰抓起书包,猫着腰就要溜走。

旁边一位农民模样的旅客大声喝令道:“放下!”

小偷闻声拔腿就跑,不料被地上躺着的旅客绊倒,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书包甩出老远。一个蓬头垢面的半大男孩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扑过去捡起了书包。

这时姬慧正从卫生间回来,看见了这一幕,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不知怎么办,怔怔地站着。

小偷爬起来仓皇逃跑,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那男孩看见姬慧,迎上去将书包递了给她。

姬慧立即认出,这个男孩是向她们要大饼的三个孩子中最高的那个,感激地说:“谢谢你。”

那男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搔了搔头皮,又坐回了原处。

原来,那男孩和他的两个伙伴吃完她们给的大饼,肚子好受多了,找了个空地儿,偎依在一起,背靠墙根开始打起了盹。那个农民模样的旅客向小偷大声喝令,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当小偷从他们身边跑过时,高个子男孩突然伸出一只腿绊倒了他。

姬慧回到了休息的地方,看见姬歌安稳地熟睡着,鲜红的嘴唇微微地张着,嘴角仍然挂着天真的微笑。

她没有唤醒妹妹,事后也没有责备过她。她把书包的拉锁拉好,将背带缠在胳膊上,然后枕着它重新躺下继续休息。

人们的性情不同,为人处事的态度和方式也不同。遇到不顺心的事儿或倒霉的事儿,有的人大惊小怪,怨天尤人。有的人则沉着冷静,忍辱负重。姬慧属于后一类。她天性谨慎又有责任心,无论做什么,都在事前仔细考虑一番,万一出了问题,自己承担,从不推卸责任;对别人的缺点过失,她很能包容,从不苛刻责备。。

姊妹俩呆在北京车站,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那个年轻女子出现。她们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好像时间老人故意和她们作对似的。

她们好不容易盼到了第三天。

车站大楼顶上的报时钟奏出优美的音乐,敲完了第9下,姊妹俩就来到了出站口附近等着,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

可是天不作美。云层越积越厚,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道闪电,像一条金色巨蛇,划破了云层,随即炸开一个响雷,惊心动魄,接着大雨倾盆。霎时间,站前广场上变成了一片汪洋。

旅客顿时乱作一团,呼爹骂娘,抱头四下逃窜,寻找避雨的地方。

不少人被淋成了落汤鸡。

姬慧和姬歌好不容易挤到廊檐下,虽然免遭大雨浇淋之苦,但被挤破了行李包。

她们望着面前灰色厚重的雨帘,心情非常沮丧,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大雨不停地下,直到报时钟敲了12下,才渐渐停下来。

雨还没有完全停,姊妹俩就到出站口附近等着,直到报时钟敲了13下,也没看见那位年轻女子的影子。

她们完全失望了,隐隐约约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她们没精打采地走进候车大厅,找了一块空地儿,沮丧地坐了下来,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兴趣。

姬歌拿出剩下的最后一块大饼,放到鼻尖上闻了闻,说:“姐,饼子馊了。”

 “馊了,就别吃了。坏了肚子就麻烦了。” 姬慧淡淡地说。

“我饿了。”

这时,姬慧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吃。于是她说:“我也有些饿。过一会儿,我们去买点吃的。”

姬慧的话音刚落,车站广播突然响起:“四川来的姬慧姬歌,请你们马上到出站口,有人找。” 

姐妹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广播里呼叫的“姬慧姬歌”是那么不真实,仿佛在做梦。

“是叫我们吗?”姊妹俩同时惊愕地说。

当第三次广播时,她们才确信,的确呼叫她们的名字。她们心中的希望火焰立即燃起来,赶紧站起来向外跑,几乎忘了拿自己的行李包。

是的,是那个年轻女子。她上身是天蓝色低领半袖衫,胸前的两条飘带上系着蝴蝶结;下身是月白色七分裤;脚蹬红色皮凉鞋,金黄色的鞋扣闪闪发光。她看上去青春靓丽,朝气蓬勃,像一朵绽开的牡丹花。她身旁站着一个约摸40岁的男人,中等个头,有些发福。一个月前,他还是一名副科长,不久前被提升为正科长,正处在平步青云之际。他举止斯文,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面孔上,写着那些自以为是的芝麻官员们特有的那种矜持和冷漠的表情。

“雨下得真大,不然的话,我们早到了。我们一直呆在地铁站里。”年轻女子解释道,语气里透出几分遗憾和抱歉。

接着,她介绍道:“我叫刘梅。这是我的先生。”她说完,恐怕她俩不懂,马上补充道:“就是我的老公。他姓孟,名叫禄兴。”

姊妹俩礼貌地点点头。

孟禄兴先是嘴里含含糊糊地打着哈哈。姊妹俩只看见他的两片嘴唇在微微动弹,没听见说什么,同时发现他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她们,火热的心一下凉了大半截,心想:“他可能对我们不满意。”她们突然觉得全身发冷,四肢微颤,好像有人把一桶冷水浇到了她们头上,又像在大白天突然看见了妖怪。然而,她们的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接着,她们看见了他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容,心中的疑虑随即消失。

过了片刻,孟禄兴的小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彩,在她们身上盘旋,最后把双臂抱在胸前,偏起脑袋凝视着姬歌,仿佛行家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稀奇珍宝。

姬歌感到不好意思,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赶忙低下了头。

刘梅和孟禄兴交换了一下眼神。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只要一个人。考虑到你们从外地来的,又是姊妹,我们的意见是,你们俩先住在我们家,如果你们干得好,我们留用一人,设法帮你们再找一份工作。在这期间,我们只管吃住。工薪嘛,到时候再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姊妹俩像中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齐声说道:“同意姐姐的意见,谢谢你们。”她们心里乐不可支,为暂时有了安生之地而暗自高兴。

 

 

 

 

 

 

 

 

 

 

 

 

 

 

 

 

 

 

 

 

第四章

 

   

     此前,刘梅为儿子雇用过三次保姆。第一次是河南人,40多岁,老实厚道,护理孩子尽心竭力,善于料理家务,可是有个睡觉打呼噜的毛病。一到晚上,她头一接触枕头,便立即鼾声大作,响如闷雷,震得刘梅和老公心烦意乱,无法入睡。因此,不到一周他们就辞掉了她。第二次也是河南人,50岁出头,护理孩子内行,做家务也勤快,可是手不太稳,有好几次把刘梅掉在床上或地上的一些零钱,悄悄地捡起来,装进自己的衣兜里。刘梅发现了她的毛病,很快解雇了她。第三次是江苏人,名叫冯小妹,刚满18岁,具有苏杭美女的那种丽质,清秀文雅,甜美温柔,心灵手巧。她教孩子认字,唱歌,跳舞。孩子很开心。无疑,她是个合格的保姆。可是不久,刘梅发现老公一看到小保姆,就眼珠子不转,面部僵硬,手指颤抖,仿佛灵魂逃出了躯壳,变成了一具僵尸。 她凭女人特有的直觉,知道老公开始在小保姆身上打主意。于是,她当机立断,炒了保姆的鱿鱼,彻底断了老公的淫念。

辞退第三个保姆时,两口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孟禄兴心里明白,老婆解雇这个让他心醉神迷的小保姆,是冲着他来的,向他示威,给他难堪,断他淫念。他第一次感到,刘梅这个女人的嫉妒心的强烈和心术的厉害。起先,他语气平静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分辩道:“她教孩子写字画画唱歌。孩子很喜欢她。我们没理由辞退她。”

刘梅笑着说:“辞退本身就是理由。”

“她干的好好的,你解雇她,是对她的伤害。”

“辞掉她是爱护她。说的具体一些,那就是她长得美了些。我们家不能用美女保姆。”

“强盗逻辑!”

“就算是强盗逻辑吧,权且用它来扼制色狼。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我挑明吗?”

刘梅的话像一根粗暴无情的手指,一下戳穿了孟禄兴那层掩盖着淫念的薄薄的包装纸。

孟禄兴老羞成怒,气得浑身发抖,血液好像一下子都流回了心脏,脸色由紫红色变成了青白色,破口大骂:“你,你是个王八蛋。”说完,他转身推开门冲到屋外,随手狠狠地把门关上。门扇撞击门框发出惊人的声响,震得四周的尘埃拼命飞舞,好像突然发生了7级地震。

刘梅反而乐得哈哈大笑,她非常得意,暗自为自己的果断而庆幸。

在刘梅看来,事不过三,过了三,就是四。这四与死是同音字,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因此,她辞掉了小保姆,快半年了再没有请保姆。最初,他们想把孩子放在幼儿园,可是从家到最近的幼儿园骑自行车也得走半个多小时,早送晚接很不方便。因此,只好把孟禄兴的妈妈从河南接来看孩子。可是,这位没有多少文化的奶奶和许许多多的中国老人一样,对自己的宝贝小孙子一味地溺爱娇惯,要啥给啥,怎么淘气,都赞不绝口。有一次,孩子揪住小猫的尾巴,提起悠来荡去,小猫喵喵的惨叫。刘梅伸出手在儿子屁股上打了几下,告诉他,要爱护小猫。可是这位奶奶就忍受不了,动了肝火,嚷嚷道:“一只小猫,揪一下尾巴,又怎么啦?它比人还金贵吗?”

 刘梅担心,这样会把孩子宠坏。因此,婆媳之间一时把关系搞得很紧张。老人一气之下回了河南。刘梅只好再请保姆。

请个称心如的保姆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时,人才市场刚刚起步。不少雇主在车站或街上寻人雇用,因此,请到的保姆手续很不健全,免不了出问题。经常发生保姆拐走孩子的事件;到处流传着男雇主和小保姆之间的绯闻。

吸取前三次的经验和教训,刘梅这次请保姆非常慎重。在遇到姬慧和姬歌之前,曾有人为她介绍了10多个保姆,她看了都不满意,不是嫌老,就是嫌美,再不就是嫌长相难看或文化水平太低。

不少人相信缘分,他们认为,人与人的遇合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刘梅和姬氏姊妹萍水相逢,真是天造地设的缘分。凭直觉,她断定姬慧是个诚实善良、有同情心、有眼色的姑娘。她嘴上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从姊妹俩中选用一个,可是心中一开始就有了谱,即使护理孩子姬慧比姬歌差,也要用姬慧。这不是她和姬歌没缘分,看不上她,也不是姬歌人品不如姬慧,而是因为姬歌长得太美,简直像个成熟的桃子。她知道她老公的德行,见了美女眼睛就发直,肌肉就颤抖,热血就沸腾,想入非非。

刘梅对待老公的德行,也许有些过分,有些不公正,有些神经质。不过作为妻子,她时时提防着点丈夫,防止他有外心,防止他外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如今,人们比任何时候都热衷于外遇,特别是男人。

古今中外,没有不爱美女的男人,正如没有不爱美男子的女人一样。除了同性恋外,异性相吸,男女倾慕,是人之常情。这兴许因为当初上苍造人时,一时疏忽在捏女人的泥里掺进了吸铁粉末,而在捏男人的泥中和进了铁矿粉 末,或者相反。这样质地的男女,不互相吸引才怪呢。这种理由虽然无从考证,但成千上万的人,尤其是花心的男女对它坚信不疑,胜过宗教徒对其所信仰的宗教的虔诚。孟禄兴也不例外,他虽然官做得还不太大,但毕竟是官场上的人,也可以说是圈儿里的人,对自己同僚们的私生活,了如指掌,某某是某某的情人,某某有几个情人,倒背如流。 有一次,孟禄兴和同事在一起垒长城(打麻将),有个同事笑着说:“据可靠的信息,我们单位5个男士中有14个有情人。”他说完,就扳着手指开始查点,数了好几遍都对不上数,总是缺少一个。后来,孟禄兴突然发现了秘密,于是笑着说:“你把自己忘了!”于是大家恍然大悟,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因此,刘梅对老公的担心和提防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实,害怕老公寻花问柳的妻子,何止刘梅一人呢?

这年头,人世空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太高,浓度太大,好像欣欣向荣的麦田刚刚用大粪水浇灌过,清新的空气里充斥着臭气。不少有权有势又有钱的老公们,表面上一副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面孔,肚子里却尽是花肠子。他们打野鸡的大野鸡,找情人的找情人,包二奶的包二奶,忙得不亦乐乎,精疲力竭。为人之妻的女人们,如今在男性社会,无疑处于弱势。尽管她们拼命挣扎,与老公们搏斗,但结果多数往往失败,绿帽子接二连三地飞到她们头上,扣得越来牢越牢,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把她们压得实在喘不过起来。然而,也有不少强悍的妻子,尤其是富婆,采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战略来报复老公:你养你的野鸡我喂我的鸭子;你有你的情人我找我的外遇;你包你的二奶,我玩我的师哥。这样做就好比天平两头的小盘儿,一个里放重物,另一个里添砝码,才能扯平,结果谁也不欠谁,谁也不亏谁,各有所得,用绿帽子甩掉绿帽子,好比x--x=0一样,皆大欢喜。

姬慧和姬歌遇见刘梅纯属偶然性,但隐藏着必然性,这就是她们姊妹俩的善良和同情心。我们设想一下,假如刘梅那天在北京车站地下通道被绊倒,她们姊妹俩像在旁边走路的那些人一样,不去扶她,继续走自己的路,或者刘梅压根儿就没有被绊倒,她们姊妹俩就不可能认识她,她也不可能雇佣她们。命运可能是另一种安排,她们很可能得先吃流浪之苦,未来的结局也可能是另一类。因此,对她们说,认识刘梅,至少眼下看来,是一大幸运。姊妹俩很珍惜这种幸运,从到了刘梅家那一刻起,观颜察色,小心翼翼,惟命是听,事事请教刘梅,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以取得她的欢心,得到她的认可。

刘梅的小宝宝名叫民子,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他上身是白色T恤衫,胸前是两个小男孩正在踢足球的图案;下身是蓝色短裤,脚蹬粉红色塑料凉鞋;圆圆的脸盘,微微翘起的鼻子,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透着聪颖的气质,像个小天使活泼可爱。

民子不认生,一见姬慧和姬歌就眨巴着眼睛问:“你们俩是谁呀?”

刘梅赶紧向儿子介绍道:“她叫姬慧,她叫姬歌。她们俩是给你请来的阿姨。你叫她俩姐姐。”

民子不解地问:“以前每回都是一个阿姨,这回为什么两个。”

刘梅笑着说:“你这个人精,两个还不好?”

民子眼里闪着疑惑,看看姬慧,又瞅瞅姬歌,然后去拉住她们的手,说:“冯阿姨会唱歌画画。你们会吗?”

“会呀。”姬慧和姬歌说。

民子跑到自己的房间,拿出蜡笔和小画本,说:“你们给我画一个太阳好吗?”

“好的。”姬慧说着,接过蜡笔画了一个太阳。姬歌又在太阳旁边加了几朵云彩,然后问道:“好看吗?”

明子高兴地拍着小手,叫道:“好看!和冯阿姨画得一样好看。”

过了一会儿,他说:“冯阿姨还会唱歌,唱得可好听呢。你们教我唱歌好吗?要好听的歌。”

“好哇。”姬慧和姬歌说。

于是,她们俩唱了四川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

民子学得很快,他成天咿咿呀呀地唱:

太阳出来(罗儿)喜洋洋(欧)郎罗

挑起扁担(嘟嘟扯光扯)上山岗(欧罗罗)

……

两个小保姆像春天飞回来的两只小燕子,给这个家带来了春光,带来了生气,带来了喜庆和欢乐。

孩子很开心;刘梅和老公很满意。

然而,鉴于以前的经验,刘梅对两个小保姆,还是很不放心,想办法考验她们的人品,然后再决定是否留用。

一天早上,刘梅在上班前,故意在卧室地上扔了3枚面值5分的硬币。下班回来发现,那3枚硬币安然放在床头柜上,在窗玻璃透进的阳光映照下,闪闪烁烁。

然而,刘梅仍然不放心,心想:“这次也许是两个小保姆故意做样子给我们看。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于是,她继续考验保姆的诚实。

又过了两天,早上在离家上班时,她把面值10元的一张票子和面值2分的5枚硬币扔在了厨房地上。中午她下班回来,正巧两个小保姆和儿子都不在家。她走进在厨房,发现地上的钱不见了,赶忙到处察看,结果连钱的影子也没看见。她开始分析,自言自语地大声说:“这还像话?这还了得,……”

这时,孟禄兴正好推们进来,对老婆的声色感到莫名其妙,以为她在班上又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

10年动乱,在各方面留下的后遗症,彻底治愈得经过长期的努力。就拿人际关系来说吧,动乱中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水火不容的派性,像幽灵似的在许许多多的单位、部门或公司游荡,把空气搅得很紧张,人们的心情很不痛快,尤其是那些德才兼备的人们,常常被小人们的争斗弄得心灰意懒,精疲力竭,只好无奈地离开,远走高飞。

刘梅在报社工作,单位的气氛不太和谐,常常下班回家,拿家人出气。其实孟禄兴也是这样。所以他不以为然地说:“你又神经什么?”

“你才神经呢?”刘梅狠狠地瞪了老公一眼,气哼哼地说,然后扑通一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好像一个立着的大面袋子被人突然推倒似的。

“干么生这么大的气呢?单位的那些没完没了互相扯皮的事儿,不值得的动肝火,离得越远越好。你应向聋哑人学学。”

“你瞎猜什么?与单位那些事儿无关。保姆没有一个可靠的,愁死人了。”刘梅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说道。

“又怎么啦?”

刘梅把两次扔在地上钱的事儿和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地从头至尾向老公叙说了一遍,然后大声说:“我立即让她们滚。”

“你这人疑神疑鬼,本来就不应当用这种鬼鬼祟祟的办法考验人家。你这样做,不尊重人家的人格。”

“人家!人家!人格!人格!你又来这一套啦。我花钱雇保姆,不是雇小偷。”

“我也不是说,让你雇小偷。我是说,你不要疑神疑鬼,更不能用这愚蠢的办法考验保姆。况且我们现在还不能断定是人家把钱装起来。”

“那你说,钱哪去啦?它们长出翅膀飞走了吗?长出腿跑掉了吗?不是她们装起来,哪去啦?”

“你得先调查清楚,才能……”孟禄兴看见儿子手里攥着钱跑进来,就把后半句话吞到了肚子里。

夫妻俩只顾激烈地争辩,没有发现两个保姆提着菜篮子和小宝宝推开门进来。无疑,他们争辩的内容,两个保姆听明白了。

“妈妈,这是我们买菜剩下的钱。”儿子把钱放在妈妈手里,“原来是两个姐姐在厨房捡的。”

刘梅接过儿子递上的钱,一看,是721分钱,其中有一张5元的,两张一元的,一张2角的,还有一枚1分的硬币。

她突然记起早晨离开家时,没有给保姆留买菜钱。她顿时感到好像发高烧似的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儿子递给她的不是钱,而是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得她昏头晕脑,心魂飘荡;又像是一面神奇的镜子,照出她的真实的面貌,使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渺小的灵魂。尴尬、羞愧、自责、后悔一起向她袭来。她的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脖颈,接着变白,又变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

孟禄兴注意到了她脸上表情的变化,不屑地望了她一眼,一个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露出了讥笑的神色。

姊妹俩心里很不是滋味,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奇耻大辱,仿佛被人诬告,蒙冤受屈,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街示众;她们感到好像空气中突然缺了氧气,呼吸困难,心里憋闷,又像有人突然把一盆冷水泼到头上,全身直打哆嗦。她们的忍受几乎超过了极限,真想冲刘梅面前,把事情说个一清二楚,然后挺起胸膛走出这个家门。然而,这种想法只是在她们灵魂深处闪烁了一下,就像一块火石被铁锤轻轻地敲击了一下,迸发出几个火星,随即便熄灭了,剩下的还是那块沉默的无生命的石头。此时此刻,她们比谁都明白,自己是保姆,是佣人,是伺候人的人,是寄人篱下的人。在这个家里她们只有看护孩子、打扫屋子、整理床铺、洗衣做饭等干活的任务,而和没有别的权利一样,没有申辩误解的权利。因此,无论什么屈辱,什么委屈,什么不公正,她们为了生存,都得忍受,只好装聋子,做哑巴,当瞎子。这样做人,倒会少些烦恼,自我解脱。在法律还很不健全的国度里,一个保姆持这种态度是很必要的,就像一道灵验的护身符。

保姆和其他各种雇工同时产生,具有悠远的历史,是人类生产力不断发展,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人们占有财富多寡不均的必然结果。

《现代汉语词典》给保姆下了个定义——“保姆是受雇为人照管儿童或为人从事家务劳动的妇女。”这个定义不太准确。实际上,现代社会保姆已成了一个职业,作保姆的不仅仅是女人,也有男人。它的业务外延也扩大了,不仅仅“为人照管儿童”,还看护老人和病人,或者伺候有权有钱的成年人。不论保姆是女是男,他们和雇主之间的关系总是雇佣关系。电视台曾经把保姆和雇主的关系作为一个热门话题,进行了激烈地辩论,强调雇主应尊重保姆的人格,视保姆为家庭成员。这样做似乎是必要的,组织者追求唯美主义,初衷无疑是美好的。

然而,实际上保姆和雇主之间的雇佣关系,永远不回改变,永远是一对矛盾;矛盾的双方,保姆总是处于次要的地位,而且是柔弱的被动的服从的一方。如果你把天下的保姆召集起来,让他们把遭受雇主的白眼写成在纸上,恐怕能覆盖住地球表面;把他们委屈的眼泪搜集起来,也许能把地球淹没。

天气酷热,外面一丝风也没有,窗外的那棵老槐树,偌大的树冠,在骄阳的蹂躏下,没精打彩地耷拉着枝叶。

热流从敞开着的一扇小窗户拼命地涌进厨房,闷热得像蒸笼。

姊妹俩忙着准备午饭。

姐姐一边洗菜一边流眼泪;妹妹一面淘米一面抽泣。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顺着她们柔润的脸颊往下淌,滴到了她们的手上,滚到了水里。姐姐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妹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脸颊。她们默默地做各自的活计,想同样的心事,忍受着同样的委屈。

“姐,我想爸妈。”妹妹哽咽着说。

姐姐没有应答,刚刚擦去的眼泪,又哗哗地从眼里涌了出来,像雨点似的滴在手里的菜上,瞬间溶入水里。

每个孩子受了委屈,受了冷落,要找父母倾诉,从中得到安慰。我们知道,姬慧和姬歌这对同胞姊妹才16岁,还是未成年的孩子,还不是因为家穷,才过早地混入红尘?她们和每个孩子一样,受到了凌辱,感到委屈,自然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姬慧和妹妹的心情一样,揪心撕肺地想念父母,想向他们倾诉心中的委屈。然而,这只是一种愿望,不会变成事实。眼下,父母在千里之外,无论怎么想念,也无济于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姊妹俩相依为命,互相安慰。  

姬慧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止住了眼泪,撩起白色围裙,擦了擦脸,深呼吸了几下,好像把憋在心中的一部分委屈和苦楚呼了出去,顿感心里痛快多了,脸上露出了微笑,附在妹妹耳边说:“身子正不怕影儿斜,我们清清白白的,还怕人家说三道四吗?我们没理由难受。今后我们要更加小心。我相信他们会正确对待我们。”

姬歌点了点头。

这件事是在姬氏姊妹到了刘梅家第四天发生的。打那天起,刘梅对她们显得热情多了,大概是想弥补对她俩的错怪。姊妹俩也觉察了刘梅态度的变化,并为此感到欣慰,同时更加小心,每次买菜都作详细的记录,等刘梅回来,立即向她报账,把余下的钱当面交给她。

话又说回来,刘梅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她对人并不刁钻刻薄,而是心热肠子直, 口快言不拘,有啥说啥,只是遇事不善于分析,有些主观偏激。这也是那些心直口快的人的通病。

这天晚饭后,孟禄兴像往常那样,放下碗筷就到外面享受夜生活去了;玩了一天的孩子吃着饭,小手握着羹匙就进了梦乡

刘梅将孩子安顿在床上,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里正播送北京市一所中学的报道:时值一个春天的上午,校园里花团锦簇,绿树婆娑,阳光明媚。突然响起了振奋人心的下课铃声;身穿崭新校服的学生从各个教室涌出,在校园了尽情说笑、嬉戏、唱歌、跳舞,像一群快乐的喜鹊。

姊妹俩坐在电视机前,呆呆凝视着频幕,觉得电视里的中学是天堂,那些学生个个是快乐的天使。他们多么幸福!多么令人羡慕啊!那是她们向往的生活,而且她们理应拥有这种幸福。然而,这种生活不属于她们,这种幸福属于那些天使,与她们无关,突然,她们觉得,自己被生活遗弃了,被欢乐背叛了,留下的只有苦恼、委屈、疲劳和孤独,一阵难以名状的惆怅夹带着自卑向她们袭来。她们仿佛走在茫茫的荒原上,面前只有凄风和苦雨。

刘梅望着姊妹俩陷入沉思的稚气面孔,心想:“她们还是孩子,她们的父母怎么舍得让她们到这举目无亲的大城市谋生?”

原因简单的很,贫穷这个瘟神剥夺了无数儿童上学的权利,把他们过早地推进了人间。当时,中国有30%多适龄儿童,被拒在校门之外。

然而,生长在北京的刘梅,无法理解是穷困逼迫这两个同胞姊妹离开亲人外出谋生这个简单的原因。于是,她不解地问:“你们为什么不上学?父母舍得让你们离开家吗?”

话刚出口,她感到有些后悔,觉得问题提得很幼稚,于是立即纠正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俩出来不容易呀!”

“我们父亲有病,家里生活很困难,我们俩只好退学,出来挣些钱,帮帮家里。”姬慧实事求是地说。

“你们俩很懂事儿,颇有责任心。”听了姬慧的话,刘梅很有感触。

“谢谢刘姐夸奖。没办法,是穷困逼迫的。”姊妹俩说。

刘梅想:“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停了片刻,刘梅接着说:“我是个直性子人,心里有啥说啥,你们今后别见怪。”

“我们有哪些不对的地方,你就说我们好了。”姊妹俩诚挚地说。

“我和我老公的意见,姬慧留在我们家。我正在设法帮助姬歌找份工作。我们托了几个朋友帮忙。”

“太感谢刘姐了。”

“你们不要急。估计下周差不多。哦,今天几号了?”

12号”姬歌说。

14号是明子的生日。有几个朋友要来。我们得准备一下。”刘梅说完,将给孩子过生日的打算说了一遍。末了,她说:“明子的干爸要来,他长得很帅气,也热心,答应帮姬歌找个事儿。”

听了刘梅的话,姊妹俩觉得希望和信心从心中慢慢升起,而惆怅、自卑、悲苦的情绪像吹烟被大风吹散似的,顿时消失殆尽,呈现出明媚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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