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一章 忧伤的河流 第五节 老少游民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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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母亲笑吟吟地端上一钵子鱼,招呼凤仙快吃。凤仙问:“妈,你今天卖菜挣了钱啦,改善伙食了嘛!”她指着自己的肚子,“也是应该了,我肚子里几乎没油水了,吃过饭没多久就刮痨痨的,总想找点东西往嘴里送。”母亲说:“看你说的,菜还是老价钱,辣椒五分钱一斤,满园子的辣椒都摘了也卖不了一块钱。今天沾你的光,吃一次大黄尖鱼,你猜那鱼有好大?”她被母亲问得不着头脑,疑惑的眼光一直瞅着母亲。母亲看她发呆,就笑着说:“八十多斤,我一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鱼。凤仙,你有个同学叫李长庚吗?”凤仙听了这话,脸儿顿时通红。

“今天我卖完菜,想去买点小虾做虾圆子吃,谁知那个卖鱼的年轻人喊住了我,硬要送我几斤黄尖鱼,他说你们是同学。我哪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他硬要给,我高低不要,他说‘大妈,不行你就给五角钱吧。’我给了五角钱,他就给了我四五斤鱼。”母亲说着又压低了声音:“你说说,你这个同学为什么要送我黄尖鱼?我一辈子可没沾过人家的便宜。”

看到母亲没有往那方面想,凤仙悬着的心也落下来,“你不是给他钱了吗,给钱就不算送,你就放心吃吧,我那个同学可会捉鱼了。”母亲说:“他为什么不去找个事做?挺条干的小伙子,一看就知道是个能人。”凤仙说:“那人散漫惯了,就害怕纪律约束。”母亲喃喃地说:“那也不是个事儿,总不能捉一辈子鱼。”

凤仙不想和母亲继续说这些,就说:“妈,快吃吧,要不鱼就凉了。”母女二人这才开始吃饭,黄尖鱼的肉细嫩肥美,不一会,一大钵子鱼竟被娘儿俩吃去了大半。凤仙说:“妈,我不能再吃了,快撑到嗓子根了。”母亲说:“吃饱就好,剩下的我用水镇起来,留给你明天再吃。”

 

吃完晚饭,凤仙借口到李师傅家去就走出了后门,当她走到坎子底下,看到李长庚站在沙丘上,她走过去,李长庚拉起她的手向北走去。夜,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满天的繁星在闪烁。

凤仙问到百家堰捉黄尖鱼的情况,李长庚说:“收获不小,一共捉了五条,最大的一条有一百二十斤,卖的钱够吃一个冬春的,郭三叔几乎把捉鱼的绝活都传授给我了,还说要认我作干儿子,要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说这样有个照应。”凤仙问:“你怎么想?”李长庚说:“还在犹豫。”凤仙说:“搬过去吧,一个人又要烧又要燎的,再遇到生灾害病,总得有个人照应。你们在一起,总算有个伴,省得我惦念。”她说惦念两个字的时候,只觉得脸儿热热的。李长庚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听你的,我明天就给郭三叔回话。”

凤仙看到李长庚手里拿着个东西,“长庚哥,你今天带我到哪去呀,莫不是去钓老鳖?”李长庚说:“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说着他抖开手里的东西,凤仙看去,原来是一个布袋和一把手电筒,她不明白,“捉鱼要布袋做什么呀?”李长庚说:“别问了,会爬树吗?”凤仙说:“会!”李长庚说:“跟我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们一起穿过老衙门台子,到了孔庙旁边的一个巷道口,李长庚往四周看了看,拉着她倏然钻进了巷子。来到一个垃圾箱前,李长庚翻身跃了上去,又伸出手把凤仙也拽上去,接着他们又从垃圾箱上登上一垛矮墙,从矮墙往里面望去,里面的地面比外面要深一米多。他们在矮墙上走了大约有五六米远,看到一棵梧桐树,树干离墙头不到一米远,李长庚小声说:“我先下去,你然后下来。”李长庚说完抓着一个树枝顺着树干就出溜下去,凤仙也很快爬下去。

凤仙环顾了四周,知道这是孔庙。孔庙就是县图书馆,因为西州是地县合一的城市,因此图书馆的规模很大,把老孔庙都占据了。凤仙问:“到这儿做什么?”李长庚说:“当一次雅贼,现在是乱世,这里面的人都在忙着造反,没人管这里面的书,我们正好取一些去读。”凤仙说:“这么做合适吗?”李长庚说:“读书不犯法,人哪能离开知识呢。再说,有的人开始打这个主意了,我们要先下手为强,要不然好书就没了。”

他们说着来到孔庙的大殿,李长庚用手拨开了一个窗户,两个人翻了进去,李长庚又把窗户关好。他们来到书架旁,李长庚取出手电筒在书架上一排排照下去,看到合适的书他就取下来递给凤仙,凤仙就把书装在口袋里。

在口袋差不多快装满后,他们又回到梧桐树下,李长庚先爬上墙头,用绳索把布袋拽上去,然后小心翼翼把布袋移动到垃圾箱上面,这时凤仙也从墙头上走过来。回来的路上,凤仙心儿怦怦直跳,生怕被人当贼抓了。他们路上遇到一些人,有些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们,他们也不理睬,装着从容不迫的样子赶路。直到他们扛着布袋从原路返回河沙滩,李长庚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平生第一次做贼,没曾想竟然作了偷书贼。”他打开布袋取出两本书递给凤仙说:“你欠孔夫子的账也该还了。先看看这两本,不过不许借给别人,一借给别人我们的事就露馅了。”

回到家里,她看到两本书分别是《安娜•卡列琳娜》和《简爱》。

 

接连几天,凤仙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书,女孩子看书的特点是细腻,尽管她也关注情节,但决不会为此丢弃品味作家遣词造句给她带来的快感,因此,她看书的时候很专注,每个细节都不会放过,她能从人物的一言一行中看到作家意欲给人物塑造何种个性。这些阅读本领都是班主任陈老师教授的。如果说细节能使她把握到主题的脉络,那么,景物的描写则使她领略了异国的地域风貌。广袤的原野,圣洁梦幻般的白桦林,童话世界里才有的木头垛房子,一望无垠的雪原上飞驰而过的三套车,从字里行间展现出的画面,使她产生无限的遐想和向往之情,也使她看到托尔斯泰心底的爱国心绪。

过去,每当她下班之后,首先要去后面的菜院子帮母亲收拾菜地,理黄瓜秧子,给番茄枝打叉,更多的是从沧浪河里挑水浇菜。挑水是一个体力活,她从不让母亲去做,母亲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女儿的孝心,年纪大了,况且还有一条腿受过伤。眼下,女儿着魔,被书钩去了魂,母亲不得不又挑起了水桶。

当女儿发现母亲半天都没回来,知道了母亲去做什么了,她放下书本跑出后门,看到母亲挑着一担水晃悠悠地往坎子上迈,她叫唤着跑过去:“哪个让你来的,摔坏了怎办?不想过啦!”她抢过挑子,三两步就上了坎子。母亲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拿起粪舀子舀水浇菜。凤仙又开始数落起来:“以后挑水的事你不要做,我心里有数,到时我自然来。你说摔坏了你,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上次你摔断了腿,把我当老师的愿望摔没了,这次你不是想把我这个大集体工人的身份也摔掉吧?”母亲说:“我看你看书入迷,想让你多看一会,丫头,那书里有勾魂的吧?”凤仙没好气地说:“就知道勾魂,听倒台戏才勾魂呢,你看看我天天在做什么?睁开眼就去上班,八个小时回来就浇菜,再就是吃晚饭,再就是关灯睡觉,不找一点事消磨消磨,就成机器啦。”母亲说:“你不要得福不知,我像你这么大时在做什么,拾柴、拾麦穗、扒巴根草根,一天不忙一天就没吃的,我看你是掉到福窝里焗的。”凤仙气恼地说:“好了,别再忆苦思甜了,公家搞得还没听够,到家里你又开始啰嗦。”她看到母亲把水桶里的水舀得差不多了,就拎起水桶把剩余的水倒在菜地上,又挑起水桶走下坎子。

除去下雨天,她每天都要挑四五担水浇菜。那是力气活,你不挑,水永远就在河里流淌,决不会自动跑到菜地里。挑水的时候她很累,一挑子水挑下来,浑身是汗。长此以往,肩膀上也磨出了两块肉坨。她不怨恨谁,知道自己是草根命,缺少风吹日晒反倒不发旺,左邻右舍也大都是这样,况且每当她看到那绿茵茵的青菜一天一个样,觉得怎么劳累也值了。

她能知道蔬菜的心思,当尖尖的叶片往上翘时,它是告诉你它吃饱喝足了,在使劲地生长;当叶片蔫巴下来,那是在向你诉苦,说它渴了饿了,希望你赶快给它点吃的喝的。有时候她会蹲下来和蔬菜喃喃细语,轻轻抚摸嫩嫩的叶片,或者鼻子贴在菜花上嗅,像一个母亲温柔地呵护婴儿。

礼拜六的晚上,凤仙觉得自己应当出去了,于是就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后走出后门。沙滩上,李长庚站在那里,看到她,又和往常一样拉着她的手沿着沙滩往西走去。凤仙问:“今天带我到哪去,该不是再去当雅贼吧?”李长庚说:“那是给你找点刺激,指望你去偷书,我这男子汉岂不成了窝囊废。”他又得意地说:“这个礼拜我又去了三次,老干爷给我开的书单子上的书几乎全齐了。”

凤仙听了觉得惊奇,“郭三叔给你开的书单子?郭三叔也认识字?”李长庚说:“小看人了吧,老干爷可是正儿八经的北京大学外语系毕业的,精通英语和西班牙语,解放后在社会科学院工作,五七年被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西州。”凤仙更惊奇了,“他怎么没有个正式工作?”李长庚说:“他性情散漫,怕被人管,更鄙厌别人瞧不起,就成了自由职业者。”凤仙说:“自由职业者,名字倒好听,说白了不就是无业游民吗?那他怎么会抓鱼呀?”李长庚说:“别看不起无业游民,这个群体是藏龙卧虎之地。有本事的人做什么都有本事,他能考上北大,说明他棒。同样的,他抓鱼也棒,很多终身打鱼的渔人都来请教他。他还会看病,还会打猎。过两天他要带我上霍西湖打野鸭子和大雁,眼下正是候鸟南飞的季节。冬天,他还要带我到奇云山里去打野猪和獐子,打獐子主要是为了取麝香,那是很名贵的药材。”

凤仙说:“我真羡慕你,能到处游玩,你快成列文了。”李长庚说:“这么说你已经读完托尔斯泰的那本书了?”凤仙嗯哪一声,李长庚接着说:“我可成不了列文,我没有钱,也没有庄园,再说我也没有列文那么有个性。”凤仙说:“你会成为的,我相信。”李长庚说:“你就那么肯定?”凤仙说:“是的。”李长庚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其实,列文也并不那么优秀,那只不过是老托的一个思想阶段,聂赫留朵夫才是值得赞扬的人物。”凤仙说:“什么聂赫留朵夫?我怎么不知道。”李长庚大笑起来:“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慢慢看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凤仙说:“看来我是得多看些书了,没什么知识,认识也很肤浅。等我把《简爱》看完了,再去换书吧,一本一本的看,看透了,弄懂了。”李长庚说:“换什么,就搁在你那儿吧,这些书我都看过。”凤仙问:“你什么时候看的?”李长庚说:“上高中的时候,六一年到六三年那苒子,什么书都能看,这些书在学校的图书馆都能借到,在那个时期,我读完了托尔斯泰,读完了狄更斯,读完了夏洛蒂姐妹,还读完了拜伦和普希金,读书的劲头一句话:如饥似渴。”凤仙沮丧地说:“我上中学三年可没有你那么潇洒,一心一意想念出个好成绩,去读师专,争取将来当个老师。我心中的愿望如同供台上的瓷器,被家猫弄翻了跌个粉碎,只好进工厂当个大集体工人。”李长庚说:“不错呀,你还能当上大集体工人,我呢,除去抬石头,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去抓鱼摸虾。”他呵呵笑起来,“我不能这样垂头丧气,要振作,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只争朝夕,否则会窝窝囊囊一辈子。应当说,我目前的处境很恶劣,但我不能习惯于这恶劣的处境,自暴自弃比这恶劣的处境更可怕。我可不想独钓寒江雪,我希望有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境界。”

凤仙被李长庚的乐观向上精神感动了,心里漾起阵阵湿热的波动,细细想想却感到很渺茫,以李长庚目前的处境,实现他向往的境界,犹如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会有那么一天吗?我可是觉得幸福对于我们这些老百姓似乎是传说,是无法实现的而又令人幻想的东西。”李长庚说:“会有的!”凤仙问:“就那么肯定?”李长庚说:“肯定!”她问:“为什么?”李长庚说:“因为历史总是前进的。老干爷经常和我这么说。”

凤仙说:“看来你对郭三叔挺崇拜的。”李长庚说:“是的,他是我的人生老师,他不仅教会我生存的手段,还教会我思考,用脑袋进行深刻地思考。”凤仙问:“他天天给你上课?”李长庚爽朗地笑了,“看你,一身的学生气,只知道上课,只知道用耳朵。老干爷可没这么简单。他首先让我读书然后再问读书心得,目的是让我会用脑袋。”凤仙问:“他让你读什么书?”李长庚说:“多了,但有几本书是必须精读的,甚至是必须会背诵的,比如《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道德经》《易经》《庄子》,必须会背诵,其他的诸如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加缪的《鼠疫》、加西亚•马耳科斯的《百年孤独》和《圣经》《古兰经》必须精读。还有,梭罗的《瓦尔登湖》。”他停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他还让我读《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千金药方》、《千金翼方》和《本草纲目》。”

凤仙不解,“读那么多药书做什么?”李长庚说:“老干爷说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也把治疗人类疾病的药创造了,它存在于天地之间,生长于原野和崇山峻岭之中,甚至水中也有。这些药等待圣人去发现和挖掘。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朱丹溪等人就是各个时代出现的圣人,他们为百姓解除疾病带来的痛苦,也为后世树立了治病的典范。告诉你,老干爷的医术是很高的,住在我们那一片的人几乎都找他看病,基本是手到病除,他在治疗肾病和肝病上更有独到之处,连省中医学院的教授都来和他探讨。”凤仙问:“你也跟他学治病吗?”李长庚说:“学呀,不然看那么多医书做什么?艺多不压身呐。”

凤仙说:“想不到你这一对捉鱼的人还活得这样有滋有味,看那么多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书,还研究治病救人的套套。哪有那么多的闲心呀,我看你们生活的压力也挺沉重的。照宛霞姐的说法,你们的人生应当是悲剧的人生。”

李长庚半天没有回话,他们默默地在沙滩上走着,河水也无语东流。过了一会,李长庚打破沉默,向凤仙诉说了他们对人生的看法,并一再强调这是老干爷的教诲。他说他和老干爷知道他们的人生是悲剧人生,这是时代强加给他们的,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他们会勇敢地面对,希望把这个悲剧人生演出得多姿多彩。因为他们是用审美的观点看待人生,越是艰险越具有审美价值,这样就越能激发他们的生命活力,困难越大他们越是笑傲相对,即便是恶魔在身边飞舞他们一点也不惧怕,反而会坚定必须将其打败的决心。当他们每克服一次困难,他们就有一种横亘于天地之间的感觉,即便失败了,也败得明明白白。李长庚最后说,挑战面临的一切困难和艰险,坦然地面对生与死的考验,并把它视之为审美实践,这样的人生是悲剧人生吗?

男人的最大魅力在于坚韧不拔的个性,能像磁石一样吸引女人的心。凤仙一点一点地向李长庚靠近,希望用他的身体遮挡从河谷吹来的寒凉的风,也坚定了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与他的决心。之后,凤仙在和李长庚的交往中,不仅只是卿卿我我,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探讨名家名著的思想精髓,并以此来验证现今的社会现象和一些人与事。

凤仙渐渐地成熟起来,对一些社会现象、人与事都有独到的见解,用当时的时髦话来说,她的世界观在这个时候基本形成,只是这个世界观不是宣传机器的复制品,而是受到李长庚和郭三叔这一对老少游民言行举止影响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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