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拖延了十几天。黄医生在各方面的压力下,不得不妥协,他准备给凤仙做一次透析、然后送一大堆药品让她出院。他知道凤仙一旦出院,离死期就不远了,凭着医院台柱子的资格,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黄医生和凤仙萍水相逢,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单纯的医患关系,黄医生只是觉得凤仙孤苦无援,良心和医德促使他去尽一个医生应尽的责任。同时,秦大山也为他树立了榜样,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秦大山得知凤仙卖血供养孩子读书后的情形:秦大山泪流满面,深深地自责,不停地用拳头击打墙壁。他以为秦大山和凤仙是亲戚,后来一打听,他们只是因孩子是同学才相识,不由得打心底敬佩这个强壮的汉子。
凤仙做完透析,黄医生把一沓子处方递给护士让她去取药,护士却迟迟不肯去。黄医生发火了,“好,你不去,我就让病人死在这儿,我就不信你们能把一个病人硬推出去丢在大门口!”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大,普外科主任很快就来了,他从护士手中接过处方,草草看了看,递给护士,“快去,按处方把药拿来,一样也不准少。”护士极不情愿地拿着处方走了。主任苦笑着说:“老黄,我也是没办法,领导说了,病人再不交钱、而我们又不把她撵出去,她的医疗费只好用全科室的奖金抵扣了。”黄医生恶狠狠地说:“让他们也害这病就好了,也来尝尝这滋味。”主任说:“看你说的,他们即使害了这病,看病的钱还费事吗?医院有的是钱。”
黄医生没好气地说:“这些药费,我个人出了,不连累你们。主任,这个护士我不要了,你安排其他人来吧。本人使不好这种人。”主任说:“拿一个护士撒气做什么?犯不上和她过不去。大度些。”黄医生说:“主任,我看你是进入官场了,满嘴官气,大度得看人和事。你说人心是不是肉做的?她天天和柳凤仙打交道,那么可怜的人,她却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这还算人吗?再说,我们已在一块共事好几年,她眼里只有钱,完全不顾我这个医生的感情,和这样人共事还有什么意思!话说过来,也许是我人品不好,她才和我扭着来,你还是给她安排一个能合作到一块的人吧。”主任说:“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就把她调开。你给我出难题了,这样唯利是图的人能和谁合作呢?安排她挺难的。” 黄医生一听这话,气恼更是不打一处来,“原来你拿我当肉头,尽把没心没肺的人安排给我。”主任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只好说:“别气了,我把她调走还不行吗?”
这时,内线电话响起来,黄医生拿起电话,没好气地“喂”了一声。电话的那端却告诉了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省外贸汇来了二十五万到地区医院的账户上,说是给柳凤仙换肾和治病,医院领导说了,要全力以赴地治好柳凤仙的病,让他马上到院长那里去。黄医生一阵惊喜,心想柳凤仙这下可有救了。主任见黄医生刚才还一脸的怒气,现在却绽开了笑脸,知道肯定是听到了喜讯,连忙询问什么事。黄医生放下电话,连声说:“天不绝人、天不绝人。”说完他拉着主任,“走,我们到院长办公室看看是怎么回事?”主任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
来到院长办公室,黄医生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得体的妇女坐在院长对面的沙发上。院长见黄医生进来,马上站起来指着黄医生对那个妇女说:“这是柳凤仙的主治医生,黄家祥,我们医院的招牌。”那妇女站起来,握着黄医生伸出来的的手,“辛苦了,我代表我的家人感谢你。我姓李,叫李长媛,从台湾来。”黄医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一个劲地陪笑脸。
院长对黄医生和外科主任说:“李小姐专程从台湾来,她说柳凤仙是她的弟媳,得知了柳凤仙生病的消息就赶紧过来了。希望我们能抓紧时间为柳凤仙治好病,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向李小姐提出。”李长媛小姐向黄医生露出微笑,表示她同意院长的话。黄医生说:“真没想到,柳凤仙有你这样一个富亲戚,她有救了。她的肾功能基本衰竭,现在最好办法就是换肾,要不然就得不停地透析,既花钱人还痛苦。肾源我已在找,找到了就换。不要担心,我们是地区一级的医院,换肾的手术我们已做过许多例。”
李长媛小姐说:“这一点我清楚,刚才院长已经和我说了。不要见怪,事先我也托省外贸的人打听了凤仙的病情,同时也知道你黄家祥的大名。我这才放心地把钱汇过来。”
他们又谈了一会,李长媛小姐提议要去看望凤仙,大家这才离开院长办公室。
李长媛小姐出现在凤仙的床前,凤仙惊喜地喊了一声:“蔡太太!你怎么来了?”李长媛见凤仙的惨样,一阵心酸,她强忍下眼泪,摸着凤仙的脸庞说:“妹妹,苦了你啦!我们知道得晚……”李长媛停顿了一会儿,“嘉苓姑姑的签证迟迟下不来,她等了二个多月,看看可能没有希望了,就打电话给我。”凤仙表情迟钝,李长媛的话她似懂非懂。李长媛见凤仙迟钝的样子,心思那么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两年时间竟然被病魔折磨成这个痴呆样子,不由得哽咽起来。
凤仙听蔡太太说到李嘉苓,但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什么签证,李嘉苓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蔡太太?她问:“你认识李嘉苓?”李长媛更加伤心,她们分别时是说好了的,她要去美国看望李嘉苓,回来后一定把情况告诉她,怎么现在忘得一干二净?她对凤仙说她找到了李嘉苓,李嘉苓是她的小姑,她又重新说了一遍,是李嘉苓姑姑打电话告诉她病情,是她的父亲、也就是李先生吩咐她尽快赶来的。
凤仙这才听明白了,原来李先生是蔡太太的父亲,他和李嘉苓是亲兄妹,那么,蔡太太就是李长庚的姐姐了。既然她也是李长庚的姐姐,也可以把雨青托付给她,“我担心李嘉苓没收到我的信,你来了,我可放心了。我现在把雨青交给你们吧,他是你们李家的孩子。”说完这话,她一颗忧虑如焚的心终于松弛下来,慢慢地闭上眼睛,竟然睡着了。
凤仙睡得很沉,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鼾声。李长媛为凤仙掖了一下被子,抬起泪眼望着黄医生,“黄医生,凤仙怎么变成这样,她身体能复原吗?”黄医生说:“她是被长期的忧愁折磨的,只要病情稳定一段时间,会慢慢地恢复。你可能不知道,她最大的心思就是孩子的学业,为此,她卖过血。”黄医生接着就把凤仙卖血的情况和秦大山的帮助一一说给李长媛听,听得李长媛泪水涟涟。黄医生最后说:“我现在一方面要抓紧对症治疗、另一方面要抓紧搜索肾源,你多陪陪柳凤仙,彻底解除她的顾虑,这对她的治疗很必要。”
凤仙醒来后,见蔡太太仍然坐在旁边,就问李嘉苓为什么不来?李长媛又把情况仔细叙说一遍,她说李嘉苓姑姑接到了她写的信,急着要回来,但她已经入了美国国籍,回来需要签证,而签证迟迟没有下来,因此没办法回来。她害怕凤仙不明白,一再说明自己就是受李嘉苓姑姑委托来的,李嘉苓是雨青的姑奶奶,李先生是雨青的爷爷,他们是不会看着他们母子陷入困境而不管的,要她什么都不要担心,只管安心治病。
凤仙终于明白,为什么钱松林一再说他爸爸要她把病情告诉李先生,原来李先生是她的至亲。那么,钱局长又是怎么知道他们这一层关系的,她实在是想不出头绪。
李长媛问:“你想和李嘉苓说话不?”凤仙说:“那怎么可能,不是说梦话吧?”李长媛说:“你可以用手机和李嘉苓说话。”凤仙一阵惊喜,马上点点头。李长媛从包里取出大哥大,不一会就叫通了李嘉苓。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就像孩子见到了娘,凤仙泪流满面,“小姑,你怎么不来看我?我好想你。”电话的另一头也是泣不成声。不一会电话里又传来郭清川的声音,他嘱咐凤仙要安心养病,他说他们一旦有可能,马上就回去看望她。
李长媛在西州住了几天,她陪凤仙聊天,使凤仙消除了许多顾虑,特别是雨青学业的顾虑、治病花钱的顾虑。凤仙的头脑逐步清楚起来,往事阵阵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问李长媛还和省外贸做生意吗?李长媛作了肯定的答复。凤仙又问,为什么不能再回到西州呢,这样,她和她的姐妹就不再为别人打工了。蔡太太不敢说撤出绣花厂是她的建议,生怕这会影响凤仙对自己的情感,就说这是个很复杂的事情,都由董事长决定,她不便过问。
由于肾源一时没有着落且家中有事,李长媛提前回台湾去了。临走时,李长媛让凤仙在老姊妹中间挑选一个可靠的人来照顾她,为她烧饭洗衣。她想到刘敏的腰疼病,每天做十几个小时的机台,无异于上刑,就提议让刘敏来照看自己,并希望能付给她高一点的工资。李长媛一口答应了。
病情好转,凤仙从重症护理病房转出;刘敏来了,凤仙有了说话的,也就不再寂寞;心头的顾虑消除了,她的精神逐渐开朗起来。她对自己的病情并不悲观,她曾设想过把雨青托付给李嘉苓后自杀,死亡对她并不是一件可怕而又伤心的事,而是完成使命后的自然归宿。她对事情的峰回路转已是喜极望外,因此感谢苍天。
刘敏的到来,不仅减轻了凤仙的劳累和寂寞,还让她了解到医院外面的世界。从刘敏的话里凤仙得知,绣花厂里的退休工人开始上访,要求得到用以活命的养老金。据说那天好几百人积聚在县政府的门口吵吵嚷嚷,非要见县政府的主要领导人,把马路都堵塞了,公安局派了好多人把住各个路口不让人进去。这是西州县建国以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在百姓的印象里,游行示威是国民党执政时才有的事,似乎总是和腐败沾边,总是和地下党煽动有关。领导们觉得很丢脸,特别是鄂书记,他草草地答应马上研究解决群众提出养老金问题,上访的人群这才散去。
周娟的病情仍没好转,整天在门口狂笑,有人称她为薄命人。街道居委会出面将周娟送到神经病院,一个疯子整日在街道上狂叫有碍瞻观,街道主任的政绩会大受影响。林晓泉带着儿子去了上海,据说在上海混得不错,起先在一家企业当门卫,后来老板发现他肚子里有些文墨,就让他代表自己和有关方面打交道,得到有关方面的赞誉。他挣的工资,不仅能供养孩子上学,还有多余的往家里寄一点。
关庆来和赵卫东到深圳后,在一家物业打杂,由于他们勤恳卖力,不久就被提拔为小头目,每个人手下也管了七八个人,虽然管的都是些扫地的和看门的,但那大小也是个官,工资也比那些扫地的看门的高出一大截。据说关庆来的孩子也要离开西州,跟老子去闯世界。受他们父子的影响,刘敏的丈夫高大成的心也痒痒起来,不想在纺织厂继续干下去,也想出去闯闯,他常在刘敏面前唠叨:“人呐,置于死地而后生,与其这样不死不活,还不如拼搏一番。”刘敏坚决反对,她不愿意丈夫丢了好好的工作去冒险,她说:“绣花厂的人处于绝地,没饭吃,只能如此,你有一份可靠的工资,没有冒险的必要。”
胡鸿英和张大岛的丑事又有了新进展而且闹得沸沸扬扬。张大岛如同一根搅缸棍,搅得柳家不安生。听说刘芙蓉也和张大岛也有染,婆媳俩经常凶恶争吵,在院子外面都能听到。每当他们争风吃醋的时候,有很多人在围墙外面偷听,然后添油加醋传播,成为西州的一大笑料。柳子庭一气之下与刘芙蓉离了婚,他向组织要求到驻北京办事处工作,彻底离开西州与儿女一起生活去了。柳逢春见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丑事,也就长期呆在老干部病房修养。他的病房离普外科不远,由于心情郁闷,他不想和外人接触,散步的时候,一般都是往新沧浪河堤上去,不往医院中间的花园来,因为这儿人多,害怕有人认出他。
一天,凤仙问刘敏,大儿子的婚礼费用凑齐了吗?刘敏摇头,说还差几千块。刘敏说:“我那个亲家是天字第一号老抠,他把嫁闺女看成是卖闺女,五千块的彩礼一分都不能少。昨天才把彩礼送去,现在开始攒婚礼的钱。你是我的菩萨喽,蔡太太每月给我四百块工资,我都存下来,家里就仅大成的工资花,多少都是它了。”凤仙说:“大宝的年龄也不小了,你要等钱凑齐了,还不得一两年?”刘敏说:“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买彩电和冰箱的钱凑齐就行了。”凤仙说:“大有大难,小有小难,你说我们这些人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苦呢?”刘敏说:“与何义霞和常淑萍比,我们还好一点,他俩家的房子马上就要被扒掉,他们上哪儿弄钱搬进新房子。听说酒婆李要和他们拼命,弄不好真的要出人命,那房子是那老婆子一辈子辛辛苦苦卖甜酒挣来的,扒掉了等于要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