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十章 纷繁的世界 第四节 村民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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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在海滨公路上快速行驶,李嘉苓询问李长庚,询问他离开西州后的经历。

李长庚说:“他们说我勾搭良家妇女,还把我去图书馆当雅贼的事也扯起来,把我送进了黑洋湖劳教农场,我在那里蹲了一年多就跑了。”李嘉苓冷冷地问:“知道是谁把你送进去的吗?”李长庚摇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揣摩不出是谁在诬陷我,有时候头脑想炸了也想不出一点头绪。”李嘉苓说:“是胡鸿英和柳逢春,他们是凤仙的亲生父母,凤仙是他们丢失的孩子,就在你们即将结婚时,他们意外地找到了她。他们害怕嫁给你这个出身不好的人,会影响凤仙的幸福,就把你抓起来。”李长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怎么也想不出头绪呢?我还常常责怪自己,以为自己和基督山伯爵不是一个档次的人,基督山伯爵在狱中还能悟出谁是自己的仇人,可自己连判断谁是仇人的智力都没有。那么,凤仙认了这对父母吗?”李嘉苓说:“没有,她只认养母晁家兰。晁家兰不久也死了,是被气死的,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柳逢春就是晁家兰苦苦寻找多年的丈夫。”李长庚大吃一惊,连声说:“天方夜谭、天方夜谭!”他又问:“凤仙知道是她亲生父母把我送进劳教队的事吗?”李嘉苓说:“至今也不知道,知道了她肯定和他们拼命。就连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李长庚哦了一声,表示不可理解。郭清川说:“我知道得很早,但我不敢和她们说,害怕惹祸。后来知道你逃走了,一点音信都没有,更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

车厢内一片沉寂,只听到汽车轮胎和路面摩擦的均匀声音。李长庚陷入沉思,往事历历在目。

 

在李长庚的脑海里,和凤仙离别后的生活分为三个阶段。

       当冰冷的手铐扣在他的手腕,他全身颤抖思维麻木,仿佛天塌地陷末日来临。他们宣布他的罪名比莫须有还要无耻,莫须有还可能有,就像方程式上的X,是一个未知数。他们告诉他,他犯的罪是:勾搭良家妇女。他不相信阳光下会有这样的罪恶,如果他和凤仙的自由恋爱是勾搭,那么,天上应当下黑雪,世界上就不应当有纯洁这个字眼。他愤怒、分辨、挣扎。一切都无济于事,他被强行塞进一辆囚车,被押送到一个叫黑洋湖的劳教农场。

这是令李长庚永世难忘的一天,一九七五年元旦,他和凤仙的结婚的日子。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西州神秘消失了,他不能向家人告别,不能用任何方法丢下只言片语,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他的失踪甚至不如风,风吹过树木的时候还能使树叶摆动,告诉人们它经过这里,而他这个热血青年,仿佛瞬间被蒸发了。

李长庚在黑洋湖劳教农场受到的待遇也是特殊的,那就是不能和家人通信。管教人员并不害怕他通过其他方法告知家人,因为所有的信件都会被拆阅检查,任何信息都会被阻断。在被强制劳教期间,他思考、揣测,百思不得其解,始终也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抓,为什么会被送到这个离家乡千里之遥的偏僻地方服苦役。虽然如此,有一点他是弄明白了,那就是他不能也不应当继续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既然他们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抓起来,也就能够像掐一个蚂蚁一样把自己掐死。

开始的时候,他是麻木的,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冷静下来,经过慎密地思考,他的头脑变得清晰并很快形成逃跑的决断。他开始研究当地的地形地貌,研究管教人员的作息习惯,谋划逃跑的细节和时机。他庆幸这儿不是沙皇时期的西伯利亚冰原,也不是辫子爷康熙管辖的宁古塔,这儿可以逃跑,逃出铁蒺藜就能获得生存的必需物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跑了,像一阵风一样,有声息却无踪影。

为了生存,他抢劫了一家农村信用社,获得了他急需的钱,他没有杀死那里值班的人,只是把他捆在床上再在他的嘴里塞满棉絮。此后,他一直西行,经由重庆到达昆明,在昆明,他听说有下放知青去缅甸闹革命的事,又潜入滇西南的边境城市畹町。在那里,他买通了线人,越过了国境线,几经周折,最终以下放知青的身份加入了缅共。

 

在缅共,他参加了几次重要的战役,虽不说是九死一生,可也是历经艰险。后来,他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了,辗转之中,这些游兵散勇摇身一变,成了当地的山大王,渐渐地和当地人融为一体,他因会治病、特别是治疗疟疾和创伤,可以说是手到病除,因此受到当地人的尊重。他也学会了缅语,几经锻练,可以和当地的平民交流通话。

在西州的时候,他在郭清川的指导下,潜心研究了中医的基本理论和方剂,一些中医的基本著作,如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千金方,他背得滚瓜烂熟并获得其中的真谛;在缅甸,他虚心向当地的土医生求教,得以知晓当地的一些药材和功效,增加和丰富了自己的医疗知识。更重要的是,他能不断地接触到各种类型的病人,几乎天天都在实践着书本上的理论。这儿有大量的有病得不到治疗的贫苦民众,这使得他有了磨练的机会和施展医术的舞台,短短的几年时间,他的医术日臻成熟,也存积了些许钱财。

他结识了一个当地的首领,最终成为这个首领的副官和医生。首领赏识他,认为他才智双全,将来必有作为,要把女儿嫁给他。此事于别人可能会受宠若惊,于他却形同桎梏,因为他心里只有凤仙,容不下任何人,同时他也不想在这蛮荒的地方了此终身。但他知道这是不能拒绝的好意,伤了首领的脸面,会受怀疑甚至丢失性命。就推辞说自己受伤以至性无能,信誓旦旦地要脱下裤子证实自己的说法。首领信以为真,此事就这样被他巧妙地应付过去。

地方首领虽是一个毒品头儿,但也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知道从事贩毒伤天害理,最终不会有好结局,因此就在集聚了大量钱财后金盆洗手,举家秘密迁往泰国的清迈。李长庚由于为人忠义兼医术精湛,也得以随同前往。他之所以愿意随同首领迁徙,是因为他希望早早走出原始丛林,到富庶的地方去,只有在富庶的地方,他才能施展才干,从而实现和凤仙团聚的愿望。

 

首领来到清迈后不久喜极悲来,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应了那句天理昭昭的老话,家族由此分裂。李长庚借机摆脱了首领家族,只身一人来到曼谷,首先在贫民区开了一家诊所,由于医术精湛待人和善,很快就声誉鹊起。慢慢地,他把诊所迁到了富人居住的地方,因为他知道挣富人的钱容易且不需劳累。

在曼谷,李长庚为人谦虚行事谨慎,中上层社会中来找他看病的人日渐增多,不少人成为固定的病人,他也逐步融入上层社会的交往圈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因为他会说一口流利的泰语,还有一个叫差拉巴的泰国名字,这名字是一高僧所赐,这使得他在当地居民中享有威望。既然是中医,那么他肯定是中国人,但他既无大陆来人的革命气性也无海外华人的谦卑心态,留给人们的印象是温和恭顺。他对人从不说自己从哪里来,有人偶尔问及,他也会三言两语遮掩过去。在缅共时,他和北京知青朝夕相处,学了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华裔从他一口标准的北京话里,知道这个名医来自大陆,可他既无高学历又不和大陆海外机构来往,一定是自己闯天下的人物,经历必然奇特。没有人去刨根问底,当他的名气如日中天时,谁还会怀疑一个头顶闪烁光环的人,况且从大陆出来独自闯天下的人,每个人都有不愿为他人所知晓的历史。因此,大家也就心照不宣、相安无事地交往着。

成功的男人且单身,这在华裔中很少见,不少闺秀认为这是人中极品,就竞相追逐。有一名媛,是一华裔富商的千金,小他十几岁,长得极像凤仙,她每次来诊所总是惹得李长庚心慌意乱,每每把她当凤仙对待并很快与之坠入爱河。后来,此女发现李长庚对她的爱恋纯粹是因为自己长相酷似他的前妻,亲昵之时甚至会叨咕凤仙的名字,就问他,“你究竟爱的是我,还是把我当你的前妻来爱,如果我长得不像你的前妻,你会爱我吗?”李长庚坦言相告,说他实在是忘不了前妻,在他的眼里,她就是前妻的化身,是菩萨派来安慰他的人。那名媛重于情感,不愿接受这张冠李戴的爱情,分手的时候,他们都很伤心,名媛连说两句有缘无份后潸然泪下。

李长庚毕竟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时时会出现冲动的欲望,难于应对曼谷的繁华和温润,特别是女性刻意的温存和本能的撩拨,害怕某一日栽在石榴裙下而亵渎了和凤仙的纯洁爱情。于是就怀着对爱情的坚贞,来到普吉岛过着自我禁欲的生活,以为只有如此才能对得起凤仙。他在普吉岛附近开了一家名叫梦柳的诊所。诊所主要是针对来此度假的华裔富豪,找他诊治的大都是功成名就的老人,这些人劳顿一生,经历过剧烈的社会动荡,身上和脑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岁月的残留遗迹,都有一些顽疾和疑难病症,他为他们诊治并作一些必要的保健指导,大受这些富翁的青睐。

大陆改革开放后,从那儿传出令许多令人欣喜的信息,许多人都回去探视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回来的人都说,钞票是回乡探视最有效的通行证,即便是在亲朋好友面前也是如此,倘若在那儿投资,还能受到天神一般的接待。可是,李长庚却没有那个勇气,他的观念还停留在一九七五年,对那个地方心存恐惧,认为那个地方充满变数,随时会出现无妄之灾,进而吞噬理想、激情和生命。

因此,李长庚尽管时时思念凤仙,但他却不敢回去看望她。除去害怕的原因,他心里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凤仙如何面对自己失踪后的生活,他相信凤仙会等候他一年、二年、甚至是三年五载,但长时间的孤苦伶仃,她忍受得了吗?长时间的风风雨雨,她承受得了吗?与其让美梦破碎,还不如继续留在梦中,梦幻中的生活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因此,他怀着一颗忠贞的心,默默地生活着,靠记忆打发寂寞的时光,连打听一下凤仙的情况的果敢行为都没有。

 

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后,李嘉苓问:“能把你的经历说给我们听听吗?”李长庚说:“提它做什么?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忘掉那些不愉快吧!只要想着今天的好日子就行了。”李嘉苓非常固执,“我希望知道,焦愁了几十年,难道我没有知道的权利?”李长庚想了想,决定提纲挈领,“小姑,现在我和你说:我是个逃犯,为了活下去,我抢过人、当过兵、打过仗,杀过人;我给毒枭当副官,给他看病,为他洗钱,替他……”李长庚实在不愿说下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李嘉苓把头扭过去,只觉得车窗外一片朦胧,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原谅我,我不当问这个。”李长庚说:“小姑,我们那个时代的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不愉快的经历,最好不要触动这些伤痕。”这话说到了李嘉苓的痛处,脸颊不由自主地搐动几下,脑际快速地闪现出负情郎、寡妇脸、和社科院某些人的阴鸷面容,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令人憎恨的面容埋藏在记忆的底层,如今却在不经意间被钩扯出来,让人恶心。李长庚说:“小姑,我看你现在生活得并不愉快,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一切都在你的脸上挂着,你不愿意上酒店,更说明这一点。简单地问一声,是钱还是思想?”

李嘉苓倒也不隐讳,坦然地说:“两样都有。凤仙马上就要换肾,可我却有家难回,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他们至今还没给我签证。这次为给你三伯父祝寿,我丢失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回去了,生活马上就会出现问题,双喜由于语言耽搁了时间,至今仍在私立高中读书。你知道,那里的学费很高。你姑爷的收入无论如何是应付不过来的。”

李长庚听说凤仙要换肾,马上问:“有肾源吗?”李嘉苓说:“找到了。”李长庚继续问:“什么人的?”李嘉苓说:“我不了解,你还是问问李长媛,她知道得比我多。”李长庚又问:“你知道什么时候换吗?”李嘉苓说:“可能就在最近几天,原来准备在春节前,捐肾的人患重感冒,推迟了。后来凤仙希望回家过春节,以免放假回来的雨青知道她换肾的事影响学习。”李长庚马上问:“雨青,是我的儿子?”李嘉苓说:“是啊,是你的儿子,那是个可爱的孩子,西州的小状元。”李长庚拊膺长叹,“我这一辈子就像做梦,梦醒了,发现自己有了儿子,这一定是菩萨给的啊!”李嘉苓说:“你信佛?”李长庚说:“我还能信什么?我信命、信佛、信善恶有报,信看不见摸不到的冥冥定数,正是这些东西左右着人们的命运。你说是吗?小姑。”

没等李嘉苓回答,李长庚继续说:“小姑,你刚才说的两样忧愁,还是我给你解答吧!思想上的不要悲观,只要没做过损德事,一切都会好起来,该好的时候自然会好,不用操心;钱的事也不要愁,我可以支持你一些,你们这趟泰国之行的支出都由我包了。现在好了,我什么都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也有花钱的地方了。”李长庚滔滔不绝地说。

李嘉苓说:“我怎能要你的钱呢,你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也不容易。不过,你要准备回家了,赶快回去看看凤仙,看看雨青。那是真正需要钱的地方。”李长庚说:“小姑,你就不要客气了,我虽不富有,但这钱还是能拿得出。是啊,我是得回家了,我马上通知律师给我办这一切手续,越快越好,办好了就回去。”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他们知道我李长庚回来了还要抓我,就让他们抓吧,能和凤仙一道死,我心甘情愿。”

听李长庚说马上就回家,郭清川惆怅起来,“你就放心回去吧,他们不会抓你,他们早都把你忘了。”说完,他轻轻地吟诵:“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远不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有国殇。”

李长庚从侧面望去,郭清川的眼睛晶莹闪亮。联想到小姑刚才说的有家难回,他知道老干爷的苦闷有多深了。思乡,乃人之常情,文化底蕴丰厚的人尤甚。自己在深夜之时,耳际间每每响起沧浪河的流淌声和深巷的叫卖声,会引发阵阵泪水,学识比自己高深、感情比自己丰富的老干爷,在远离故土思念祖国和亲人时,情何以堪?

李长庚正在感慨,郭清川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长庚,在沧浪河打鱼的时候,我们谁也不会想到有幸成为了村民。”李长庚愣怔了一下,马上就明白郭清川在说什么,话语不由得带着几分遗憾,“是啊,可终归是故土难忘,诚如你所言,我能够回去,你还不知道签证什么时候能下来。”郭清川说:“我想他们会给的,我也有等待的耐心,因为,社会在进步。”后面的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几乎是喃喃自语。

 

汽车开到甲米,郭清川不认识李先生的住宅,他问李长庚,李长庚也说不知道,他正要拿起电话询问,却看到前面走来一个中年人,到了他们车子跟前询问他们是不是来接李先生的,中年人说自己是李先生的管家,是李长恒让他守候在这儿。

在中年人的引领下,他们来到李先生的住所。李先生看到李长庚,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早知如此,你得上台北给我看病了。小弟九泉有知,也会高兴的抿不上嘴。”李长庚说:“三伯,那还用说吗?怎能让你以带病之躯承受旅途的劳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亲切地说:“我看你还是搬到泰国来居住吧,这儿气候温和,景色优美,适合老年人居住。台湾已经不安全,天作有灾人作生病,我看那地方早晚得出事。”李先生说:“我现在不就住在这儿吗,夏天,我还是要到伊丽莎白去,那儿比这儿还要好,天青日白,一如少时西州。”他说到这,表情有些怅然,“你看,我们都成了浮萍,在水上漂浮,哪儿究竟是家啊?”一句未了,全场默然,所有的人都一脸苦相。

李先生见状,马上又换了口气,“都是我不好,使大家扫兴。其实当个村民没有什么不好,很多人都还羡慕呢,要不怎么看待大陆这几年的出国热,那些刚出来的人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混到我们这个样子。”他摆摆手,“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西州观音寺巷的李氏家族海外大团聚,我们还是去庆贺吧!不要让长媛他们等急了。”

他们一行人到了酒店,李长媛见面就告诉他们:黄医生刚才给她来电话,说二十号给凤仙做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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