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二章 凄美的婚礼 第四节 一见钟情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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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仙在接近五点钟的时候来到李嘉苓家,看到李嘉苓面带笑容坐在床上,知道她的脾寒被断住了,就问:“李长庚呢?”李嘉苓说:“他和郭三叔一道回去了。”凤仙又问:“要我做什么吗?”李嘉苓说:“不要了。他们晚上给我送饭来,只好难为他们了。”凤仙说:“我还是打点水为你擦擦身子吧,晚上他们来了不方便。”李嘉苓说:“那也难为你了。”

       凤仙为李嘉苓擦好身子回到家里,母亲见面就埋怨她,“大姑娘家的,整夜不回来,不能抽个空回来说一声?”听母亲的话音,凤仙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就没好气地说:“整夜不回来和大姑娘家有什么关系?拐弯抹角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母亲说:“知道就好,等人家说闲话就迟了。”凤仙说:“行得正、做得稳,我有什么闲话给人家讲?”

凤仙知道母亲的心思,她喜欢李长庚,是喜欢他勤快、喜欢他出手阔绰,希望从李长庚的身上得到更多的好处,但离把女儿嫁给他还差得远呢,不把他身上的油榨得差不多,她不会轻易将女儿出手,要不然西州这一带就不会将女儿比喻成酒坛子和挂面篮子。那意思是:要想娶我的女儿,酒要成坛子的送来,挂面要成篮子的拎来,彩礼自然是多多益善。

       凤仙为母亲的短视而羞愧,但又不愿去戳穿。传统的观念比城墙还要坚固,打破它既需要时间也需要精力。再说母亲抚养自己花去了许多心血,理应得到补偿。只是苦了李长庚,既要掏钱又要献殷勤。

一天,她对李长庚说出自己的心思,希望李长庚能理解母亲的自私和贪婪。谁知李长庚说出的话使她忍俊不禁。李长庚说:“看电影还要买票呢,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每天看着你这美丽的大活人,花多少钱出多少力我都干。”

       凤仙感激李长庚,是因为自从他们相识以来,她的视野扩大了,知道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诸如战争、巨人、贫苦和自然界弱肉强食的规律、暴力和群众运动的酷烈,农奴制度下托尔斯泰的彷徨,贫苦的勃朗特姐妹对生活的诉求,而这一切最后都归总如何面对人生、应当怎样活着、活着为了什么这个庞大而又细腻的问题。她很敬佩郭三叔和李长庚这一对老少游民,他们处境险恶却乐观豁达,知雄守雌不自暴自弃。她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人生老师。 

       和李长庚在一起,凤仙是愉快的。生活随着日出日落单调地重复着,像光明和黑暗的交替会碰撞出灿烂的云霞一样,执子之手默然相许,举手投足心领神会,这些单调不断重复的细节却折射出伟大的永恒,单调随着潜动的心绪会变得纷繁,永恒因激情而会在瞬间喷射出绚丽的光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话虽然很俗,但用它来形容恋人的心情却是再贴切没有的了,时间在恋人的眼里是变化的,在一起的时候变短,分别后的时候变长。

       凤仙草草扒了几口晚饭就要走,母亲气恼地说:“今天还不回来吗?”凤仙赌气不做回答,扭头出了家门。没走几步发现李长庚在一个屋拐子站着,于是就问:“你为什么不在李师傅家照看病人?跑到这儿发什么呆?”李长庚没回答,笑吟吟地拉起她的手就往僻静的地方走。

他们来到一个能看到李师傅家窗户的地方停下来。沧浪河在他们的脚下流淌,从河面掠来的风带来一些凉意;被波纹揉碎的万家灯火闪烁不定,宛若天上的街市;不远的地方传来洗衣女嬉戏的话语和嘭嘭唵的捣衣声。

他们在一块石头上相依而坐,享受清风明月的抚照。

       “我小姑喜欢老干爷照顾她,老干爷也乐意服侍她,你说怪不怪?我成了多余的人,找个借口溜出来了。”李长庚操着诡惊诡诈的声调,“过去,老干爷见了女人一般都是扭开头或者耷拉眼皮,这下可好,他对小姑是呵护有加,就像手里捧了个琉琉甏甏一样。”(注1

凤仙说:“我看这是缘分。李师傅自从和胡鸿宾分手后,一直孤身一人,别人给她介绍几个,她都拒绝了。她是命中注定要等郭三叔来娶她。告诉我,郭三叔过去就没有相好的吗?”

李长庚说:“有一个,是同学。他被打成右派时那人和他分手了。一次,我在整理他的书房时,发现一沓子从北京寄来的信,都是一九五九年前后的,没有一封拆开过。我问为什么不拆开看看?郭三叔说还有那个必要吗?破镜即便重圆,裂痕也在那摆着,还是丢掉为好。”凤仙说:“我没猜错,郭三叔是李师傅命中注定要嫁的男人。他俩是般配的一对,只是郭三叔的年龄大了些,也算是美中不足吧。”

李长庚咯咯地笑起来,凤仙被他弄得不明不白,问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李长庚说:“我乐不得看到他们赶快结婚,老干爷一下子又变成小姑爷,你说这是不是亲上加亲?”凤仙说:“你看你美的,可别忘了,你小姑是我师傅,师傅比父,甚至比父亲还要亲。”

李长庚突然话锋一转:“你妈究竟要把我们的婚事拖到哪天?”凤仙说:“你急啦?好事慢成。”她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郭三叔和李师傅的事比我们要紧,我真希望他们赶快把婚结了。”李长庚说:“皇上不急太监倒急了,昨天才认识,你倒想他们结婚了。能那么快吗?”

凤仙说:“我是为你急。只有他们结婚了我们才顺当,你想想,郭三叔和你一样没正式工作,李师傅和我一样都是绣花女,他们的年龄还没有我们般配,他们能结婚,我妈还能反对吗?”李长庚猛然在她的脸上亲一口,“虑事深远,服你了。”

这天夜里,李嘉苓家窗户的灯光一直都亮着,直到天上的银河转了方向也没见人影出来。凤仙估摸有深夜一两点钟了,就拉起李长庚往自己家走。她不愿意让李长庚再走那么远的路回家,最终安排李长庚睡在堂屋的地上,惹得母亲事后说了一些闲话:还没出嫁就让男人睡在家,这算哪门子的事?

事情一如他们希望的那样,李嘉苓和郭清川邂逅相遇、一见钟情,从第一次见面到登记结婚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要不是郭清川坚持要布置一下新房,事情进展得还要快。

李嘉苓并不在意郭清川有没有正式工作,更没有在意他头上那顶还没有完全摘去的右派帽子,她看重的是人。她觉得郭清川不猥琐、不自卑、知白守黑、满腹经纶,是天底下一等的男人。

李嘉苓想把婚礼操办得张扬些,让人知道自己找到了如意郎君。绣花厂的头面人物几乎都请了,自然包括胡鸿英。胡鸿英的请帖是凤仙陪着李嘉苓亲自送的,送请贴的时候,胡鸿英很尴尬,寡妇脸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凤仙知道,胡鸿英真正的尴尬在心里,去参加一对双料分子的婚礼,(注2)闹不好会被人扣上一顶立场不稳的帽子,不去呢,李师傅无论如何也是一个中层干部,哪有厂长不参加中层干部的婚礼的道理?

绣花厂的人认为李嘉苓看走了眼,不该嫁给一个无业老光棍,苏宛霞也这么看,余青络更是如此。余青络直言不讳地说:“好端端的一朵鲜花却插到牛粪上了。”凤仙用眼瞟瞟余青络,不屑一顾的样子,苏宛霞看到凤仙的表情,就问她:“你和我说实话,那人到底怎样?”凤仙说:“李师傅为人稳重,你不是不知道,她会拿自己的终身开玩笑?”苏宛霞的眼神迷茫起来。

婚礼是在郭清川家的院子里举行的,令苏宛霞惊奇的是来了那么多人,个个文质彬彬。钱松林告诉苏宛霞,一中的好几个副校长、教务主任和老教师都来了,还有文化馆和博物馆的馆长,都是西州城的文化名流。

胡鸿英没有来,据说她接到省里通知,参加一个考查团,到全省各地考查绣花企业的状态。胡鸿英的行为自然没有超出李嘉苓的预料,她邀请胡鸿英是出于礼节,绝无示强的意思,她来与不来,取决于她的人品。李嘉苓估计胡鸿英外出参加考察是谎言,省里哪里会知道西州这个作坊似的绣花厂。

凤仙觉得奇怪,那些和郭三叔经常来往的渔父樵夫一个也没有出现,却来了这些馆长、校长和老师。李长庚告诉她,婚宴分两拨进行,明天还有一拨,渔人和猎人们不想扫老干爷的雅兴,主动提出错开一天,这样他们能以自己的方式吃喝取乐。李长庚还告诉她,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中来了这么多的人,其中还有他原先的授课老师。

凤仙把李长庚悄悄地介绍给苏宛霞,苏宛霞把李长庚仔细瞅了瞅,仿佛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看穿。在一个美貌少妇的逼视下,李长庚心慌意乱,手脚都不知道摆在哪儿好。事后,李长庚对凤仙说:“苏宛霞的眼睛带钩,我看她是个泼辣货。”凤仙说:“形容的倒贴切,眼睛带钩,不是把你的魂也钩去了吧?”李长庚说:“哪敢,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一个都受用不到,再来一个,岂不是鱼臭猫瘦。”(注3)凤仙用手指顶着他的脑门,“嘴倒巧。不过苏宛霞人却不坏,泼辣也善良,刀子嘴豆腐心,你即便是想勾引也搭不上手。她人挺坚贞的,把钱松林这个呆猫都想瘦了。”

郭清川这天穿着一套藏青色的毛料中山服,更显得儒雅可亲,他对绣花厂来的人十分热情,挨个散烟递糖,陪几位副厂长谈了一会儿心,还吩咐李长庚要多多照看绣花厂的领导。李长庚的事多,就把照顾绣花厂来宾的事委托给钱松林,他们是高中的校友,钱松林比李长庚低二个年级。

当李嘉苓在儿时的好友陪同下来到婚礼现场,引起了一场意外话题。

主持婚礼仪式的是一中的教务主任刘主任,他和郭清川是北大的同学,他看到新娘,先是迟疑了一下,接着就问:“你也是一中的学生吧?”李嘉苓颌首微笑:“刘主任,你好!”

郭清川马上吃惊地看着李嘉苓。刘主任一把拉着郭清川说:“好啊!你瞒着我娶了你的学生。”郭清川手脚失措,急忙分辨:“别误会,我确实不知道,不知不为怪。”刘主任说:“我是她的班主任,你是她的语文老师,你能不认识?”郭清川知道此时即便有三张嘴也无法说清楚,索性不解释了。那个年代,老师娶自己的学生做妻子,虽是佳话,但也难逃风流之嫌。风流二字在大人物的笔下,尚有英雄的意会,而落在平民身上,好色的成分却占据主流。

李嘉苓见郭清川头上冒汗,转过头来对刘主任说:“刘主任,你误解了,他确实不知道,我原打算今天晚上和他说这个,没想到被你提前挑破了。”

这个插曲立即就成为婚礼仪式上的佐料,使婚礼仪式变得有滋有味。老师们抓住这一点尽情地戏谑:四十几岁的老童子初见黄花女肯定是焦渴难忍,一秒钟都似一年长,什么赵子龙怎样提枪上马,樊梨花如何挥舞双刀……。文绉绉的荤话,风雅的放肆,把这对老夫少妻调侃得脸红心跳,恨不得抓块布把脸遮起来。

这阵势把绣花厂的年轻人吓得不敢热闹了。眼睁睁的看着深受他们尊敬的老师和长辈一反常态,丢下斯文的外表,变成了血肉丰满的现实人。苏宛霞小声和余青络说:“你看这些馆长老师,平时斯文尔雅,现在说话这么粗糙,比我们工厂里的人文明不到哪儿。”余青络说:“书读多了,人就变得闷臊。就那点秘密,再文也文不起来,一张嘴就露馅了。”凤仙见他们在说小话,赶紧凑过来问她们说什么,苏宛霞小声对她说:“说什么,你和李长庚洞烛花夜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凤仙连忙把头扭过去。赵干事在一旁打趣:“心里痒簌簌的想听,还要装样。”凤仙伸出脚用力往他的脚面踹去,疼得赵干事弯下腰还不能喊叫,生怕坏了喜庆气氛。

婚宴就在庭院内,一共摆了五桌,每桌上都是两瓶杏花村汾酒和两瓶张裕红葡萄酒,香烟清一色的上海产红牡丹。郭清川从奇云山酒家请来了两个大厨师掌勺,烧出的菜味道鲜美无比。对于绣花厂的人来说,过去听说过的山珍海味,今天都品尝了,什么海参、鱼肚、鲨鱼皮,斑鸠、石鸡、獐子肉等等不一而足。最后,大家都是酒醉饭饱,乐呵呵晕乎乎地离开了婚宴现场。

凤仙和李长庚没有走,他们帮着新婚夫妇一道收拾了婚礼现场。之后,他们一道去了河沿街李嘉苓原来住的地方。李嘉苓让李长庚去那个房子住,并说那房子将来就给他们做新房。

新婚夫妇沐浴后,已是午夜两点钟。二人裸体相对,郭清川要把李嘉苓抱到床上,李嘉苓温柔地拒绝了。她说:“本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在这个时候告诉你,我曾经是你的学生,没想到被刘老师认出来了,使这激情的时刻少了一份增添激情的理由。”她开始颤抖:“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你不是我的初恋,我曾经被人遗弃过,是心灵上的遗弃……”

她没有说下去,泪水簌簌地流淌,郭清川展开双臂想拥抱她,又被她用手轻轻的拒绝:“我现在裸露在你的面前的仍然是处子之身,我的心也是裸露的,但它被侵淫过,希望你和我一道埋葬我的过去。你愿意吗?”

郭清川激动了,“愿痛苦不再、幸福永存。”

郭清川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她闭上眼睛,心灵和肉体都在激烈地抖动,她等待那激情的一刻,就像黑夜的人们等待破晓的第一声啼鸣。她知道,她将从此告别黑暗,置身于光明的境地,这光明是从一个人的生存轨迹上发出的,像云层中射出的太阳光束一样耀眼夺目。

第二天一早,李嘉苓告诉郭清川,她要辞职,待在家里专门侍奉他,郭清川惊奇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她说:“既然嫁给了一个渔翁,就得像个渔婆,要不然哪有夫唱妇和这句成语。”

郭清川很欣慰,坚信自己找到了同路人。他递给她一本画册,那里都是古代名画的影印件,他说:“经常看看这个,也许对你有用。”他又指指一个匣子,“那里有一沓子尚未拆开的信,你把它看了,然后烧掉!”

       [注解]

(注1 琉琉甏甏:一种用玻璃吹制的物品,极易破碎。

(注2 双料:郭清川是右派分子,李嘉苓是地主出身。这在当时都是受歧视的异己分子。

(注3 鱼臭猫瘦:俗语。鱼儿摆放在猫儿够不到的地方,结果是鱼儿臭了,猫儿想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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