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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仙恋 第一章 忧伤的河流 第四节 风月迷人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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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长庚离开西州以后,凤仙就经常去李师傅家聊天谈心。李师傅也喜欢这个精明的丫头,心里觉得她性情随和且有文化,但李师傅怎么也不会想到,凤仙是在等李长庚,就连凤仙自己也闹不明白,虽然和李长庚只见过一次面,就被他那乐观开朗的性格吸引了,李长庚清瘦的面容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心底时时涌出丝丝惆怅。她扪心自问,这难道就是老师说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一个多月后的秋高气爽时候,李长庚从遥远的大西南回来。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凤仙兴奋极了,盯着李长庚问这问那,问他玩得开心不开心,问他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就像是母亲看见远涉而归的游子。李长庚微笑回答她提的一切问题,李师傅看着这一切只是笑,笑得甜蜜开心。最后,李长庚被问急了,“你也不问我哪个地方好玩,哪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老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玩得开不开心做什么?难道我出去就是猪圈门口的对子,吃喝睡。”凤仙的脸猛然红得像秋天的苹果。李师傅打岔说:“女孩儿不问这些问什么?女人被锅台拴住了,只知道吃喝睡。”凤仙趁机转移了话题。

凤仙问李长庚到陕北了吗?李长庚摇摇头说他没那资格,到了遵义就回来了,他要趁水还不太凉回来多抓点鱼,多挣点钱准备过冬。凤仙讥笑他,“不到长城非好汉,你连大渡河都没到,只能算个孬汉了。”李长庚无可奈何地说:“我这样的人逍遥不起来,因为我犹有所待者也。(1)我要搞饱肚子才能活下去。”他突然高声正色说道:“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凤仙说:“你说些什么呀,什么无功、无待的,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李长庚说:“女孩儿家,听懂这个做什么?将来嫁个人过日子就是了。”凤仙一听说嫁人两个字,羞得两脸绯红,拉着李师傅撒娇,“师傅,你也不管管他,看他说得多难听!”李师傅说:“别听他的,你看他好大的男孩儿家,不过他不糊涂,还知道回来,还知道搞饱肚子才能活下去。”李长庚被姑姑羞得也是脸儿绯红,赌气说:“我就不相信我逍遥不起来!”李师傅叹口气说:“那就好了,不知老李家的坟头什么时候能冒那股青烟。”

当他们从李师傅家出来,夜已经很深了,秋风掠过河面爬过高坡从巷道里钻出来,带来了丝丝的寒意,寒月高挂在天空,冷漠地注视着寂静的尘世。他们沿着河沿街往东走,谁也没吱声,快到凤仙家门口的时候,李长庚突然问:“明天和我去挑虾子怎么样?”凤仙几乎没有思考就说:“好啊!”李长庚又问:“你妈不会反对吧?”凤仙说:“我只说到李师傅家去了,她不会疑心。”李长庚说:“那好,明天天黑后你就在你家的坎子底下候我。”

第二天晚上,她如约来到坎子底下,只见李长庚扛着一个竿头带网的竹竿站在河边。看到她来了,李长庚一把拉起她的手就往西走,她的心怦怦跳,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男人拉着手,她想缩回来但又舍不得,就服服帖帖地跟着李长庚走。

他们沿着河沙滩走了一会,来到一个水湾边,李长庚不走了,说就在这儿挑吧。这时,月亮已经爬上树梢,撒在水面上月光被清风揉碎,漾起银色的皱褶。李长庚挥起竹竿在水上轻轻地挑来挑去,挑了几下就收回来。凤仙看到竹竿头的罩网里已经有了许多大虾子在跳跃。李长庚收了这些大虾,又开始下一轮动作。

她问:“长庚哥,这虾子怎么这么老实让你捉呀?”李长庚说:“虾子喜欢月光,每到这时,它们就浮出水面找食吃,由于月光昏暗,虾子看不清罩网下来,所以只好任人捉取了。她说:“长庚哥,你真能!”李长庚说:“我能什么呀,还不是跟我的邻居郭三叔学的。”他们挑了一会儿,约莫已经挑了五六斤,看看时间已经不早,李长庚扛起竹竿说:“我们回去吧,晚了你妈会起疑心。再说,我还得去下卡鱼的卡子,放钓老鳖的钩,要搞得很晚。”她说:“也好,我不能陪你了,你一个人晚上在外面不害怕吗?”李长庚说:“白天不属于我,我属于夜晚,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愉快、才自由。”她听了很伤心,却说:“以后我会常来陪你,来分享你的愉快和自由。”李长庚说:“李某在此谢了,这些虾子你带回去吧,可能你妈也舍不得买这样大的虾子。”她说:“你是想让我妈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李长庚说:“那就算了,可是你不能白白地陪我呀!”她说:“我不是也很愉快吗?跟你在一起我心情舒畅。”说到这,她只觉得脸火辣辣的,李长庚这时也没了言语。

送凤仙回来的路上,凤仙说:“明天你能先下卡子吗?我想看看卡子是怎么下的。”李长庚说:“好啊,十五以后的月亮,一天迟似一天,挑虾子也得晚些才行。还是老地方见。”

晚上,李长庚挑了一个挑子站在河边的沙滩上。挑子一头是一个梭子型的大木盆,另一头是一堆渔网一样的东西。看到凤仙来了,他还是用左手抓住她的右手,一道往东走。她问:“这次怎么往东走了?”李长庚说:“东面的水深一些,有大鱼。”她说:“那好啊,鱼越大越好,能多卖一些钱。”李长庚说:“下卡子抓鱼抓不到太大的,半斤一斤的,如果有大鱼吃卡子,那我就倒霉了,整个卡子都会被大鱼拖走。”

他们走到一个宽阔的水面边,李长庚放下挑子,把一堆卡子放在木盆的中间,然后把木盆放进水里,他让凤仙坐在木盆的一头并嘱咐她抓紧两边。他轻轻地把木盆往水里推,推了一会儿他纵身一跃,稳稳地坐在木盆的另一头。就在他纵身一跃的时候,木盆猛地激荡了一下,凤仙惊叫一声,出了一身冷汗。李长庚说:“不要怕,有危险我也不会带你来。”凤仙说:“我不怕,和你在一起我心安。”

李长庚用小木桨把木盆划到水中央,在一个小木桩子上安置了卡子头,然后一边划桨一边往水里放卡子线,放了十几个卡子就到了另一个木桩,他又用绳头把卡子线固定在木桩上,然后又依次放下去。凤仙问:“长庚哥,这木桩是你原来安好的?”李长庚说:“是啊,卡子一定要悬在水中,就靠木桩固定,这一片是我下卡子的地方,再往东就是别人的地盘了。”凤仙说:“这沧浪河也被你们划段了?是公家帮你们划的?”李长庚说:“公家才不管这事呢,我们这是约定俗成,郭三叔是我们渔人的头儿,大家都听他的,这一片原来是他的地方,他看我从山里回来生活没着落,就教了我打鱼的营生。”

一会儿,卡子便下完了。李长庚说:“天还早,我带你划船玩一会吧,前面的水面宽一些。”她说:“好啊,那就去吧。”李长庚用力划桨,木盆无声地向东飘去,一会儿便来到一个大水湾。凤仙问:“长庚哥,我们这沧浪河怎么没有芦荡呀?你看书上,一写到河湾一般都有大面积的芦荡和草滩,诗经也有蒹葭苍苍、蒹葭萋萋的诗句。”李长庚说:“我们这离山近,每年都有山洪下来,带来大量的沙石,洪水过去,白茫茫一片,全是沙子,什么植物也无法存活。所以,凡是山区的河道里连草也无法生存。”

这时,月亮从东面的地平线上升起,红红的,如同被人咬去一口的馅饼。远处的西州城灯火闪烁,隐约让人看到观音寺塔的倒映。清风从水面滑来,夹带着些许薄寒。木盆在水中微微地起伏,把人荡漾得如痴如醉,凤仙沉浸在诗意的月光下,几近痴迷。突然,她听到李长庚粗犷浑厚的歌声:

       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水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

在银河下面,暮色苍茫,甜蜜的歌声,飘到在远方。

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

凤仙第一次听到这异国情调的歌声,她被迷住了,凝神屏气地倾听。

歌声停止了,凤仙半天没缓过劲来,希望能继续听到那令人醉迷的歌声,等了半天却什么没听见,“再唱呀!这么好听的歌为什么不多唱几遍?”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回去晚了你妈会说你的。”李长庚一边说一边调转了方向:“再好听的歌,也只能唱一遍二遍,唱多了就滥了。你看现在有的歌硬是给唱滥了,唱得多低级庸俗。”凤仙知道李长庚在说什么,但却不愿意挑破,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尽管是二个人也不能随便说。

凤仙问:“你刚才唱得是什么歌,那么好听。”李长庚说:“意大利的民歌《桑塔露齐亚》。”她说:“你能教我吗?”李长庚说:“你会简谱吗?”她说:“不熟,自己学很难。”李长庚说:“喜欢歌,最好学会简谱,这样就自由了,想唱什么自己学就是了。”她说:“你教我吧。我可是个好学生。”李长庚说:“我知道,陈老师也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那天她去买鱼我们说到了你。”她问:“你们都说到了我什么?”李长庚说:“陈老师很为你惋惜,她知道你想当老师。”她听了这话立刻沉默不语。

过了半天,她问:“长庚哥,你为什么一个人?你的家人呢?”李长庚马上厉声回答道:“你不能问些别的吗?非问这个!”她惊愕地看着他李长庚,暗想看来这个问题不该提,他肯定有不愿提及的家事,于是就歉意地说:“原谅我,我不是好意的。”李长庚也愧疚地说:“也请你原谅我的粗鲁,我不想提及家人家事。”

木盆无声地在河面上飘荡,由于是逆水,李长庚划得很吃力,她想帮他但苦于没有工具,只好以手代桨在水里面划起来。李长庚看着她的动作,喃喃地说:“真是一个好女人。”她听了这话,觉得很过瘾,平生第一次有人称呼她为女人,觉得自己长大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木盆在一个石头旁停下,李长庚先上了岸,他用手逮住木盆招呼她下来。她跳到岸上,只听到李长庚说:“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了,我还得去放钓老鳖的钩,错过时候老鳖就沉底了。”她问:“长庚哥,明天还可以跟你来吗?”李长庚说:“明天你到我小姑家吧。”

第二天,她早早地来到李师傅家,李长庚没来,李师傅说:“长庚让我交给你一个歌本。”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32开的厚厚的书递给她。她接过来一看,是一本《外国名歌三百首》,她急忙翻开目录,只见《桑塔露齐亚》赫然在目,她翻到目录指引的页数,看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她瞟了一下师傅,见师傅正在忙活自己的事,就急忙打开字条,只见上面写道:凤仙:我和郭三叔去百家堰捉黄尖鱼,可能三五天不得回来。自己先学着。祝你愉快!她又瞟了师傅一眼,快速地把纸条装进口袋。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凤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总觉得生活中缺少点什么,做什么事都专不下心来,下班后每每拿着那个歌本发呆。她试图按照简谱学那首歌,学了几遍觉得唱得不像,缺少那种异国情调,缺少那种像雷霆炸落向四周延伸的自由起伏的高昂。她想丢弃不学了,但细细想想,自己孬好也是一中毕业的初中生,比起他李长庚来不应当差到哪里去,她又坚持学了一两天,进展还是不大,她很气恼,气自己没用并暗自发誓,学不会简谱决不见他李长庚!

说来也怪,她一旦立下狠心,事情就有了转机,唱出的歌终于有了那种感觉,心情也能随着歌声自由地起伏,仿佛又荡漾在沧浪河上那个风清月白的夜晚。

她的母亲见女儿这几天有些怪,老是唱那些怪里怪气的歌,也不知道女儿究竟唱的是什么,于是就问:“凤仙,你天天哼唧什么?和大仙招魂差不多。”她撒娇地说:“妈,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这可是世界名歌,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母亲说:“好,我不懂,好了吧,就数我闺女唱得好,唱得比倒台戏(2)还要好听。”母亲说着还露出慈祥的微笑。她被母亲的慈爱和令人难堪的见解弄得哭笑不得,只好不再搭话。

绣花厂里,一切规章纪律都松弛下来。胡厂长笑口常开,不像过去那样管得严,好多事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卫东也不像东跑西颠的看家小厮,皇上不急了,太监急什么?这样一来,工人们落了个自由自在,然而,由小作坊发展起来的绣花厂还残留有小作坊的习性,小作坊里的工人大都是谨小慎微的人,逆来顺受惯了,自觉而勤劳的本性不会改变,领导管是这样,领导不管也是这样,每个人每天都自觉地把自己的任务完成,只有极少数的人浑水摸鱼,不做或者少做活,但这些人也得领受大家射来的冷眼。

凤仙每天都按质按量完成自己的任务,这对于心灵手巧的她似乎是小菜一碟,过去她每天都超额做活,有时候一个月能做两个月的活,而且轻松得很。现在大家都不超额做活了,她也不愿露那个头,省得被人翻白眼。每当她完成任务后,就到李师傅的设计室那儿学习手绣,也喜欢到苏宛霞那儿谈心,凤仙挺喜欢苏宛霞的,喜欢她的坦诚和热心,觉得在她的身边有安全感。

苏宛霞怀孕了,脸上起了蝴蝶斑。余青络说她怀的肯定是男孩,理由是女儿打扮娘,怀女孩的人面如桃花,怀男孩的脸上都起斑。苏宛霞说:“如果托你的好口气生了男孩,就请你吃双份的喜蛋。”

瞿小燕也经常和苏宛霞谈心,都是一些悄悄话,有时都能把苏宛霞问得满脸绯红,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天真的姐妹稀奇古怪的提问,比如,瞿小燕有一次问苏宛霞:“人家都说大姑娘新婚之夜犹如过鬼门关,是这样吗?”苏宛霞不愿回答,却反问:“这么说你也快了?”瞿小燕点点头,苏宛霞又问:“哪里的?”瞿小燕说:“市场管理会的。”苏宛霞听了皱皱眉头,“燕子,你得当心一点,那里面的人都是三教九流的,天天在市场上转悠,好人都会转悠坏了。”瞿小燕说:“谢谢你提醒,不过,我那个人还是挺好的。”苏宛霞说:“人好就好,不过还是得当心。”

一天,凤仙完成任务后又到苏宛霞处谈心,谈话间她时不时哼着刚学会的歌儿,引起了苏宛霞的注意,“凤仙,你哼的什么歌?满好听的。”她说:“外国的。”苏宛霞想了想,“你莫不是有对象了吧?”凤仙笑了,笑得满脸通红,“宛霞姐,你胡说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今年才十六呀。”苏宛霞说:“怪了,你不是十八吗?怎么变成十六了?”凤仙说:“招工时我害怕他们不收我,多报了两岁,我是五零年出生的,属虎的。”

苏宛霞说:“不管你好大,我已经注意你好几天了,你肯定有对象了。”凤仙被苏宛霞说得心里一阵慌乱,眼睛游惑不定,正要争辩,苏宛霞说:“女孩儿家接触了男人,身子就不一样了。你看你,最近脸色红润润的,胸怀也大了,再看你那双眼睛,水灵灵的不知比过去光彩了许多。”

凤仙把和李长庚见识的经过简要地诉说一遍,“……这也是谈恋爱吗?”苏宛霞说:“一天看不见就像魂不守舍似的,是吗?”凤仙羞赧地点头,“你和昌盛哥那时也是这样吗?”苏宛霞摇摇头,“我们没分离过,从小在一块长大,一块玩一块耍,等懂事了都知道对方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

凤仙说:“这种滋味真好,淡淡的哀愁,像绵绵的春雨。”苏宛霞说:“别那么浪漫,我敢肯定,他家的成分很高,要不然一个高中生怎么会打鱼?跟了他,你会困顿一辈子,女怕嫁错郎,趁感情还不深早早断了吧!”凤仙说:“昌盛哥的成分不也是很高吗?你为什么嫁给他?”苏宛霞沉默一会儿,话语有些凄然,“我认命,当半天看不见他,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时候,就知道我和他分不开了,哪怕是火坑我也跳。”凤仙说:“李师傅为此很敬重你,说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她还说你这个人长得福态,将来肯定有福。”苏宛霞说:“李师傅怕是在说我胖吧!要是胖子都有福,那我也许就有福。”凤仙噗嗤一下笑了,旋即又说:“我的命怕也不好,从小连父亲都没见过,母亲拉着我饥一顿饱一顿的。别看我们每月工资只有十八块钱,却使我家的生活就有了依靠,免去了吃上顿不知下顿在哪儿的日子。哎,一切我都认命了。”苏宛霞说:“你不能这么想,你还有许多选择,听大姐的,你和李长庚只能当个一般朋友,不要再深交。李长庚的人生肯定是个悲剧。”凤仙听了这话,怅然若失。

【注解】

1)犹有所待者也:见庄子《逍遥游》。

              2)倒台戏:江淮之间的一种地方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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