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三章 心碎的婚礼 第一节 新郎丢了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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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仙的婚期快到了,她和李长庚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在家具厂定了一套新式家具,大衣柜、五斗橱、八仙桌、高低床、写字台、梳妆台应有尽有,全部用东北柞木作骨架,面板都是木纹细腻的桦木。东北柞木和桦木当时在西州非常紧俏,但李长庚千方百计把这两样木材弄到手。在他看来,婚姻是人生大事,必须用祭祀般的虔诚对待。李长庚特意让木匠制作了一个洗浴用的大木桶,凤仙说她忘记不了那次沐浴给她带来的快感,觉得那是贵族般的享受。

床上用品更是琳琅满目,枕套、帐轴穗是凤仙自己设计的图案自己刺绣的;六尺宽的太平洋印花被单、六斤四两重的凤凰提花毛毯、杭州都锦生的软缎被面,都是市面上最好的牌子。李长庚给凤仙买了一套全毛大红摩尔登婚礼服,也为自己买了一套藏青色全毛华达呢中山服。为采购这些物品,李长庚专门去了一趟上海。

晁家兰乐得抿不上嘴。街坊邻居羡慕得张大了嘴巴,在他们的眼里,三里街和河沿街的上千户人家,还没有哪家的婚事准备得这么排场,人生就像皮影戏,一对灰鸭子陡然变成一对金鸳鸯。

凤仙向苏宛霞递上请假报告,希望能请十天假去旅行结婚。苏宛霞说:“你还是把这个交给胡书记吧,中层干部的假都要支部书记批准。”

胡鸿英看了凤仙的假条,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就批了,她说:“这是特例,从没人请过这么长的假,你是我们厂的模范,特殊照顾!”凤仙感激地点头。胡鸿英关切地问:“凤仙,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凤仙说:“元旦在家举行典礼,二号我们去苏州,然后到上海和杭州。敬请胡书记参加典礼!请帖明天送来。”胡鸿英点点头说:“一定去,凤仙的婚礼嘛,怎能不去呢?”

 

大喜日子即将来临的时刻,晁家兰却变得沉默了。她常常发愣,人也逐渐消瘦,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凤仙问母亲什么地方不舒服?晁家兰摇头说没什么。她问李长庚可看出什么原因,李长庚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眼看元旦临近,晁家兰的状况一点不见好转,木讷迟钝,像木头人一样。凤仙急了,和李长庚一道把郭三叔请来。郭清川依照中医望闻问切的方法做了检查,之后说:“老嫂子,你有什么事就照直说,万万不能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晁家兰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郭清川开了一些药,让李长庚去药铺抓,郭清川对凤仙说:“你妈可能有忧愁,多陪她谈谈心,开导开导会好些。”

从凤仙家出来,郭清川和李嘉苓说要到新房去看看,凤仙和李长庚高兴地为他们带路。

进入新房,当郭清川站在高低床前抬头望去,宽大的帐轴穗上的百子图特别醒目,图上一百个稚童憨态可掬,充满祥瑞的神韵。这是凤仙花了三个月的功夫精心绣织的,图案是她参照一些古画和名家绣品设计出来的,它和枕套是一种风格,色彩以土黄色为基调,淳朴中透出祥和,典雅中露着灵气。郭清川关不住满脸的惊喜,指着帐轴穗对李嘉苓说:“这是神品!你这个徒弟超过你许多了。”他又转过身对凤仙说:“凤仙,你再给我绣一套,我出三百块钱。”凤仙说:“只要你喜欢,等我闲了,我给你绣就是了,什么钱不钱的。”李嘉苓也在一旁帮腔:“不要等你闲了,蜜月过了就开始绣。”

李嘉苓从包里取出礼品,她递给凤仙的是一百块钱和一副花好月圆绣品。凤仙没有客套就收下了,她展开绣品,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和巨轮般的月亮出现在眼前,几乎把人世间最美好的憧憬都凝固在那里了。凤仙马上就和和李长庚把那花好月圆的绣品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即凸现的绣品也凸现了送礼的人。

事后,李长庚对凤仙说小姑在绣这幅花好月圆图时,小姑爷曾经劝阻过,说这幅绣品尽管色彩鲜艳,有醒目夺人的力量,但整个图案阴气重,不宜作为结婚礼品赠送,但小姑坚持要这么做,她说牡丹是花王,月圆是良辰,都是美好的,为什么不能送?小姑爷见小姑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凤仙听李长庚这么说,也没往心里去,她心思自己和长庚都是凭劳动挣钱吃饭,心里踏实,能有什么不吉利?

实际上,在郭清川心里还是认为以月圆比喻团圆不吉利,一个月三十天,真正的圆月就一两天,用月圆比喻夫妻合欢,肯定是聚少别多,真不知创造这个比喻的人头脑里哪根弦走了调;花儿更是如此,牡丹一年的花期也就四五天,更不能以此来比喻人生。不过这话他再也没说出来,害怕引起妻子不愉快,也害怕给凤仙的婚姻蒙上阴影。

                                                                                                                                                                       

阳历的“除夕”之夜,凤仙对形销骨立的母亲说:“妈,你到底是怎么啦?明天就是我的喜期,你就不能开个笑脸吗?也图个吉利呀!”晁家兰勉强做出笑容,可在凤仙的眼里,那笑容和哭差不多。

这个夜晚,是决定凤仙终生命运的夜晚。

吃完晚饭,她说:“新房还有些地方没收拾好,我们再去拾掇拾掇。”晁家兰有气无力地说:“早点回来。”凤仙应允一声就和李长庚一道走了。其实,忙呼了许多天,新房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他们想在那儿独处一会,欣赏两年努力的结果。

走进新房,李长庚打开灯,桔黄色的灯光弥漫着令人沉醉的温馨,给新房度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新式家具和各种用品琳琅满目,一如仙家的居室。写字台上,摆放着他们的合影,李长庚清瘦轩昂,凤仙窈窕柔媚。同事们送的礼品都摆放在明显的位置。面对两年来努力的成果,他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草根的他们,能创造出这样的环境,怎能不高兴?

面对这美好的一切,凤仙的心犹如蜂蜜浸泡过一样的甜美,她深情地说:“长庚,明天我就是你的了。”李长庚没回答,却关闭了大灯,室内一下子暗淡下来,他随手又扭开床头灯的开关,红色的灯光顿时充盈全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刹那间,李长庚露出了野性,一下子把凤仙抱起来按在床上,三两下就扒光了她身上的衣服。凤仙顿时感到山一样的沉重压下来,狂涛一样的奔放袭过来,她觉得绵软无力,无边的柔情缥缈散开。

 

第二天,凤仙按照习俗关起大门呆在家里等待李长庚来迎娶。一过晌午,她就急忙把那套大红全毛摩尔登婚礼服穿上,盼望着新郎接人的鞭炮声早点响起。

母亲这时也强打精神,不停地唠叨女孩儿家结婚时要注意的事情,有的话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凤仙觉得母亲有些反常,碍于大喜之日不便发作,就耐住性子对母亲说:“妈,你以后不能再告诉我这些吗?”母亲嘟囔了一句:“我不还是怕说不了了吗?”凤仙警觉地问:“为什么?”母亲说:“人老了,说不定那一天就殁了。”凤仙释然一笑:“哪能呢,你今年才五十岁,还有几十年好活,我还没好好地孝敬你老人家呢。”母亲苦笑了一下,撇了撇嘴巴。

大约在二点多钟的时候,苏宛霞和瞿小燕带着一个少女来到凤仙家,她们是以娘家人的身份来陪凤仙一道去婆家的。那少女是地委幼儿园大班的孩子,长得清灵水秀,穿一件大红的雪衫,看上去如下凡的天使。按照原来的计划,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李长庚在钱松林和一个童子的陪同下前来迎娶。

凤仙见苏宛霞和瞿小燕来了,说了一些客气话,苏宛霞说:“你怎么这么见外呢,咱们六六年进厂的一帮姐妹就你一个人还没结婚,大家都想借你这杯喜酒聚聚,热闹一番。他们都来了,在永安桥那边等你这新娘子呢。”瞿小燕说:“凤仙你看,苏厂长给你挑的玉女,叫芬妮,像天仙一般,陪你这个漂亮的新娘子正是美上加美。”凤仙弯下腰在芬妮的脸上热情地亲了一口,接着又抓了把大白兔奶糖装进芬妮的口袋里。

四点钟到了,通往永安桥的路上寂静无声。苏宛霞看看手表,皱了皱眉头走到门外张望,什么也没见到。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分钟好像有一里路长,大家都很焦急。眼看着过了四点一刻,通向永安桥的路上仍然了无声息。

大约在四点半的时候,钱松林匆匆来了,他进门就把苏宛霞喊了出去。片刻,苏宛霞脸色阴沉地进屋,“凤仙,你今天看到过李长庚么?”凤仙不解地说:“没有呀,我们是昨天晚上分手的。怎么啦?”苏宛霞说:“松林说,他今天下午压根就没见过李长庚,他到新房的时候,只看到李师傅和郭老师。李师傅他们原以为李长庚到他们那儿吃午饭,结果李长庚没去,吃过午饭他们就来了,也没有见过李长庚。”

凤仙一听这话,像当头挨了一棒,眼前一片黢黑,几乎站立不稳。苏宛霞一把抓住她连声说:“不要急,不要急,这鬼孩子肯定是跑哪去了?”就在这时,瞿小燕惊叫一声,“大妈,你怎么啦?”苏宛霞转头一看,只见晁家兰瘫软在地,嘴里不停地吐白沫儿。苏宛霞把凤仙扶在椅子上坐好,连忙和瞿小燕一起把凤晁家兰抱到床上,她用手使劲掐晁家兰的人中,掐了好办天晁家兰才苏醒过来。

凤仙使劲咬了咬嘴唇,直到觉得嘴里咸滋滋才赶快停止。她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据母亲说,父亲在婚后不久就离开故乡黑山头,从此再也没回来。看来这厄运又转到自己的头上,而且来得比母亲还惨,连新房也进不成,就开始守活寡。俗话说:刀砍不疼针扎乱蹦。凤仙觉得事情已到了这份上,即便有回天之力也无补于事,李长庚难道会从地下一下子钻出来不成,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

想到这心里,凤仙反倒坦然了。

她毅然站起来,尽管有些跄踉,但还是站稳了,经历过饥寒交迫的生活,还有什么不能承受?她看到母亲苏醒过来,就说:“妈,我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躺着,等我回来!”

她和苏宛霞、瞿小燕以及芬妮来到永安桥河沿街,看到那里围了好多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人们看到新娘子来了,马上让出一条通道让她进屋。凤仙进了屋,看见李嘉苓眼泪丝丝地坐在那里。见凤仙来了,李嘉苓马上站起来拉着凤仙的手,“这可怎么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凤仙看看郭清川,希望能从他那儿能了解到信息,谁知郭清川却眉峰紧锁默不做声。

凤仙略微思考一下,对李嘉苓说:“小姑,看来婚事是办不成了,现在找人要紧。”李嘉苓点点头。凤仙转身对苏宛霞说:“苏厂长,请你带来人到奇云山酒家去吃饭。”她又对众人说:“李长庚肯定遇到事了,我请苏厂长陪你们去吃饭。我不能作陪,望你们谅解,我柳凤仙欠下的这顿喜酒将来再补上。谢谢你们的关怀!”说完,她弯下腰向众人鞠躬。

众人中有人说:“凤仙,你遇到这么大的事,我们也没心思吃饭,我们回去了,你保重吧!”在众多的叹息声中,人们纷纷离去,只剩下苏宛霞、钱松林。之后,凤仙对苏宛霞说:“还是麻烦你们去奇云山酒家一趟,帮我把酒席退了,损失我补偿。”

苏宛霞临走的时候,拉着凤仙的手,“凤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挺住。我当年就是这样挺过来的,苦有苦的味道,毕竟它是一种味道,起码证明我们还活着。”凤仙的泪在眼眶里打滚,紧紧握着苏宛霞的手,又用力攥了一下。                         

大家都走了,凤仙对郭清川说:“小姑爷,你看怎么办?”郭清川说:“李长庚肯定是出了意外。我觉得这事和你妈最近神不守舍有联系,你家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凤仙只摇头,“我妈的嘴就像上了锁,什么也不说。”郭清川说:“走,我们去你家,只有问你妈,才能理出头绪。”

路上,李嘉苓说应当先找李长庚,凤仙说西州城这么大上哪去找?他肯定是遇到了不能自主的事,还是耐心等待吧!郭清川同意凤仙的观点,说在西州城盲目找人如同大海捞针,我们能做的最多是报案,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他们三人来到晁家兰的床前,只看见晁家兰两眼绝望地看着屋顶,如同一具干尸。凤仙哭着说:“妈,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现在李长庚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再不说,不是成心把我急死吗?”

晁家兰的嘴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瞟了瞟李嘉苓夫妇后,又不吱声了。郭清川见状就对凤仙说:“你们母女慢慢聊,我们先走了。”说完他拉拉李嘉苓,二人默默地离开凤仙家。

看到李嘉苓夫妇走了,晁家兰开口讲话,声音非常微弱,“凤仙,妈是不行了。”凤仙说:“妈,你乱想些什么?有病治病,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晁家兰苦笑了一下:“妈的病是绝症,治不好的。”母亲说完这句话,歇了一会儿,喘了几口粗气后继续说:“孩子,你不是我亲生女儿,是我拾来的孩子。”凤仙听了这话,头脑一凉,嘴唇麻木,想说话也说不出来。晁家兰指指床头上的一个小盒子,“把那个取来。”凤仙心慌意乱地把那个小盒子取下来递给母亲。

晁家兰让凤仙打开小盒子,她看到里面是一件玫瑰红色的小褂子。晁家兰说:“你当年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来到我家的。那是天快黑的时候。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你叫指甲草儿。我问你几岁,你说你是属虎的。我问你的家在哪儿,你说你不知道。你只说你饿,我就拿吃的给你。第二天,我带你上街上去问人,有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街坊邻居都说不知道。对门小狗子妈对我说这个丫头穿戴像农村的孩子,大概是人家有意丢的,你既然没有孩子你就养着算了,将来老了也有依靠。这话正好说到我心里,从此你就成了我的女儿,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事。”

“后来,我听人家说指甲草儿在书上叫凤仙,在你上学的时候我就给你起了柳凤仙这个大号。孩子,我看你也就是指甲草儿的命,为什么离开那么好端端的家?这大概是咱娘儿俩的缘分。”

凤仙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离开好端端的家’的话,愣怔间,拿过那件玫瑰红色的小褂子,仔细瞅瞅,一声不响地把它叠好塞进枕套和枕芯的夹层里。凤仙憋屈,李长庚不明不白地丢了,现在自己突然又成了拾来的孩子,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母亲瞬间变成了养母。

“十几天前,你上班去了,家里来了两个人,是街道主任带来的,街道主任介绍,男的是县上的柳副书记,女的就是你们厂的胡书记。”凤仙听到母亲说胡书记,更加迷惑不解,胡书记来做什么?她又听到母亲说:“胡书记见面就没有好话,说我怎么把你偷来的?”凤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胡鸿英也搅和进来了?她侧耳倾听,希望听出一点眉目。

“那个柳副书记一开口,我就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仔细瞅瞅,知道他……是谁了……”母亲不说了,泪水簌簌直淌。过了一会儿,母亲深深地叹口气,没了言语。

凤仙以为母亲累了,就坐在床沿上耐心的等待,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她扭过头来看看母亲,只见母亲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连忙晃动母亲,母亲再也没有回应。

她伏在母亲的身上痛哭,哭声异常惨烈,邻人们纷纷走过来。有人好言劝慰,隔壁的陈奶奶说让她哭吧,心中有苦,还是哭出来好。也有人替晁家兰惋惜,说苦日子刚熬出头,就遭受如此不幸。陈奶奶说:“我们草民都这这命,各家虽然不一样,但都归总到一点,就是一个苦字,都是苦命啊!你看我们三里街,有几家日子过得顺当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其他的邻人唉声叹气地走了,陈奶奶对凤仙说:“孩子,哭好了吧?你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帮你妈洗身子穿衣,你妈干净了一辈子,得让她干干净净地去。”

凤仙停止了哭泣,开始做她应当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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