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似乎在转眼间,雨青已经四周岁。
凤仙让雨青上了箭道巷的幼儿园,箭道巷幼儿园离绣花厂近,接送方便,午饭也容易解决。凤仙每天早晨把孩子送去,中午十一点半接出来,娘儿俩在食堂吃饭,大约一点钟的时候再送回幼儿园。饭后这段时间,雨青就在车间里玩耍,人们都很喜欢这个苦命的孩子,同情之心是一方面,还有他长得俊秀可爱的原因。
这年秋冬交汇时,郭清川的右派问题彻底平反,他接到了回北京社科院上班的通知。渔人们和猎人们在他家的院子里热闹了一整天,一位叫老坚伯的老渔人说:“清川,说句不当听的话,不是五七年那阵子瞎折腾,我们这些粗人哪能结识你这大文人。你这一走,我们也就没有主心骨了,我们这一群人也就散喽!”老坚伯动情了,眼睛有些红润,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接着说:“我也快七十岁了,活不了几天,可我替他们这些半截郎当的人担心呐。”他指指左右的同行说:“你看那沧浪河水,一日比一日少,连一条大沟都不如,哪里还有鱼打,这样一来,他们靠什么过日子呢?总不能天天靠偷人家鱼塘过日子,被抓住了,不是被打得半死不活就是被送到派出所。你虽然走了,但还得为他们想条出路,终不能看着他们眼巴巴的没饭吃。”
郭清川说:“老坚伯,你的话我记下了。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是还没想出个头绪,可能是小地方呆得久,眼光局限住了。等我到了北京,看看大的形势,再为你们谋划一下。”老坚伯说:“那就难为你了。不是我奉承你,你这一去,兴许是风光无限,姜子牙不是八十岁当的太师吗?”郭清川笑得有些苦涩,“我哪有那鸿运。不过,当了几十年草民,总还是知道一些民间的疾苦,知道老百姓想些什么,仅此而已。但这对于一个搞社会科学的人却是一笔财富,我会用好它。”老坚伯说:“好啊,可你也得小心,当官的和百姓永远是两条心。五七年你是祸从口出,这苒子虽然给你平反了,但他们还是喜欢听顺耳的话,戗了他们,还得给你小鞋穿。”郭清川说:“谢谢你关心,老坚伯,这路,我能走好。”他说着,情不自禁地低声吟诵了一句诗来:
“杜鹃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老坚伯听不懂他说些什么,迷茫地看着他,他摇摇头说:“算是本性难改吧!”
在搬迁的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李嘉苓看到凤仙还没有来,知道她肯定很忙。在平日,凤仙每半个月就要来一次的,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了。李嘉苓于是就和郭清川一道带着双喜前往河沿街。她想要和凤仙商议一件重要的事。
他们吃完晚饭就出家门。李嘉苓事先准备好了一大钵子红烧牛肉,她知道凤仙每天忙于上班,连买菜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只是下班时从路边的菜贩子那儿买一点就全。按照李嘉苓的本意,想赶在吃晚饭的时候到,让凤仙母子解馋。
他们来到的时候,凤仙饭烧好了还没吃,雨青和双喜一见面就粘合到一块了。李嘉苓说:“看我带来什么好吃的啦,赶快盛出来热热。”凤仙见是一钵子红烧牛肉,惊喜地说:“这么多呀,真得谢谢你喽!”她闻了闻,“真香!小姑烧的牛肉就落个好吃。”说着她取一只钢精锅放在煤炉子上,把牛肉挖出一半放进锅里。热牛肉的时候,凤仙说:“你们不是有事吧?一家子都来了。”李嘉苓想让凤仙吃安生饭,说没什么事,就是送牛肉来的。凤仙等牛肉热了,从碗橱取出一只大碗将牛肉盛出来。
凤仙希望他们再吃点,郭清川说:“你就快吃吧。”凤仙也就不再客气,和雨青开始吃饭。雨青已经半个月没开荤了,每天最多能吃到一个炖鸡蛋,他尝尝红烧牛肉又香又烂,马上就狼吞虎咽起来,那馋相,把李嘉苓看得伤感不已。李嘉苓见凤仙的筷子没动那碗牛肉,就催促说:“你怎么不吃呀,我带得多,够你娘儿俩吃两天的。”凤仙只是象征性地用筷子夹了一点丝丝绊绊的东西送到嘴里,算是吃过了,她看看李嘉苓,“小姑烧的牛肉比奇云山酒家的还要好吃。这算是天下美味吧?”
郭清川呵呵地笑起来,“红烧牛肉就是天下美味,鲍鱼和熊掌往哪摆?”李嘉苓翻了郭清川一眼,“烧摆,感情那两样你吃过了?”郭清川知道说话欠妥,在寻常百姓面前夸口,也是一分自贱,顿时满脸羞涩,但很快就找了台阶下,“既然好吃,你为什么不吃,赶明个让你小姑再烧一点送来。”凤仙望望郭清川,倒也不隐讳,“三叔,我吃得下去吗?你看雨青馋的,唉,我这当娘的也不够格,既无钱也无时间烧给孩子吃。”郭清川安慰说:“不要自责啦,你够格啦,一个人把孩子带得干干净净、白白胖胖。你看我和你小姑把双喜带得跟猴精似的。”凤仙说:“三叔,你不要安慰我了,我自己的小名子我自己知道。”说完话,她又赶紧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看着他们说:“我吃完了。你们肯定有事,快说吧。”李嘉苓说:“等雨青吃好了。让他和双喜一道出去玩玩。”凤仙知道李嘉苓的话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讲,因此就岔开话题,直到雨青吃完饭,他让雨青和双喜一道出去并关照不要走远了,听到呼喊就回来。
李嘉苓把他们即将去北京的消息告诉凤仙,凤仙愣怔半天,过了好一会才勉强露出一点笑容,“三叔总算有了出头之日,理当庆贺才是。可我却高兴不起来,也许我太自私了,我总觉得你们走了,我连个依靠的人都没了,雨青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红烧牛肉了。”她一脸的悲戚。
三人一齐沉默起来,最终李嘉苓先开口,“还没走,就被你说得心里酸溜溜。不要难过了,这总归是好事。再说,你也能去看看我们,到北京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凤仙压抑伤感强颜欢笑,“对呀,我在北京有亲戚啦,这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赶明个雨青考大学也考到北京去,那我们不又在一块了吗?”
郭清川和李嘉苓相互递了一下眼色,李嘉苓趁机说:“凤仙,我看你干脆让我把雨青带走吧,雨青和我们一道走,能在北京落下户口,成为北京人,生活的条件和受教育的条件都比西州高,为孩子的前途着想,这样最好。你姑爷和北京那边也联系了,说雨青是孤儿,那边也同意了。不知你能否舍得?”
李嘉苓说完话,眼睛死死地盯住凤仙,希望能看出凤仙的心理状态,她看到凤仙起先是惊讶,继而是迷茫,最后陷入沉思。
郭清川看看妻子,又看看凤仙,眉心微微打皱。日前,当李嘉苓向他提出要将雨青带到北京的时候,他断然否决,认为这个想法太残酷。后来李嘉苓说如果能这样,兴许凤仙会考虑重新组建家庭,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为什么不能做?他觉得妻子说得不无道理,也就勉强同意,但却一再关照,一定得尊重凤仙的意见,切不可强人所难。
过了大约有二分钟,凤仙说:“小姑,我知道你是好意。以孩子的前途,以李家的角度,雨青去北京是正确的。可是,我是个女人,是一个只想过小日子的女人,好在老天爷没绝情到底,李长庚走了,雨青来了。我们母子二人真像书上所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母子二人更相为命。”她说到这,心如刀剜一般疼痛,她停顿一会儿,深深地吐口气,力图使心绪平静下来。
李嘉苓夫妇默然相视,郭清川的嘴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看到妻子瞪了他一眼,马上抿上了嘴。这时,他们又听到凤仙说:“孩子的前途和我这女人的情结使我无法决断,还是你们做决定吧,我听你们的,你们要带就带走吧。”
其实,李嘉苓想把雨青带到北京只不过是一时的情感冲动,觉得这是李家的骨肉,自己有责任把他往好路上引,并没有为凤仙设身处地的着想,她和丈夫说了,也得到丈夫的勉强同意。听了凤仙的陈述,她觉得这件事提得很轻率,也丢失自己的上人身份。而凤仙后面的话,却使她无地自容,这个小字辈的话,如同道德宣言,把母爱从情感的层面提高到宗族的高度,为了孩子的前程,她可以放弃一切,包括母爱,这可是女人最感神圣的事。她想到:难道世界上还有比亲情更值得珍惜的东西吗?在亲情面前,一切理由和托词都微不足道,更何况人为地让母子天各一方,这不亚于罪过。李嘉苓为自己偏颇考虑而羞愧万分。她用几乎是忏悔的口吻说:“凤仙,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并请你原谅我一时的糊涂。雨青应当在你身边。以后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们,写信、亲自来,怎么都行,只要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小姑,我和你姑父永远就是你的依靠。”
凤仙释然,“那还要你说吗?有事不找你们,我还能找谁去?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心里装着雨青,如果搁在一般人身上,我即便求她把雨青带走她还不会同意呢,多个人口多个开销,更不要说洗浆缭补,花钱又要出力的事哪个愿意做?”李嘉苓听了更是羞愧不已,觉得自己残酷要求中的一点点上人心境也被凤仙看破,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郭清川问凤仙需要什么东西,他们可以留下来。凤仙笑着说:“要什么呢,这原来是新房,该置的都置齐了。你还是把李长庚当雅贼偷的书留给我把,我能看,孩子长大了也能看,那也是个纪念。”郭清川说:“好啊,明天我就给你送来。”
凤仙走到箱子前面,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包递给郭清川,“这是你要的帐轴穗和枕巾三件套,我凑空绣出两幅。送你一幅。另一幅收钱。”李嘉苓心疼地说:“看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哪有时间绣这个。”凤仙说:“穷人的钱都是命换来的,能换来也就是运气了。你看,手艺是跟你学的,卖出去还得靠三叔,你们可真是我的救命菩萨了。”李嘉苓说:“八字没见一撇,说这客气话作什么?”
没过几天,李嘉苓一家走了。
清晨,凤仙带着雨青来到汽车站送行,临行话别依依不舍,两个孩子哭得像泪人似的。当破旧的大客车扬起一阵黑烟,晃悠悠地驶出车站的片刻,凤仙的心都要碎了。自打母亲去世,她一直把李嘉苓夫妇视为依靠,遇事有个能商议的人,有苦也有个诉说的地方。如今,他们走了,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如同一个人置身于了无人迹的荒原。
她拉着雨青伫立在出口处的墙壁旁边,久久不离。雨青觉得母亲的手冰凉,“妈妈,你冷吧?”她缓过神来,然后蹲下去对孩子说:“雨青,来,趴在妈妈的身上,妈妈背你回去。”
雨青趴在妈妈的背上,两只手搂着妈妈的脖子。凤仙背着雨青站起来,刹那间,凤仙身上好像承受了无比巨大的压力。她慢慢地走出车站,送别的情愁积聚在胸间,越走越觉得沉闷。寒风迎面而来,刀一样的剐脸,她让孩子把头贴在自己的脖子后面。孩子说手被冷风吹得疼,凤仙让孩子把手伸进她衣领里,就在雨青冰冷的小手伸进她前胸的时候,彻骨的寒凉使她有了新的感受,这感受就是不能让孩子继续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他应当有一个灿烂的明天。想到这,她情不自禁地低声唱起来:
睡吧,小宝贝,快安睡,
你的黑妈妈在你身边,
梦中你会得到许多礼物,
糖果糕饼啊随你挑选。
等你睡着了,
我就带着你去到天宫,
在那天宫百花盛开,万紫千红,
黑人小天使们快乐无穷。
你躺在树荫底下,
安睡,安睡,
做个幸福的甜梦。
等你睡着了,
我还要送你一顶花冠,一串花环,
你戴上了它,多漂亮,
上面有星星和太阳,
闪烁着明亮的光。
凤仙一边走一边唱,歌声代表了心声,心中的烦恼被歌声驱散了,脚步迈得坚实有力。路边的行人都拿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一对在寒风中行走的母子。
她把雨青背到箭道巷幼儿园旁边的一个点心店,要了一碗甜豆浆和两块糍粑,雨青边喝边吃,见妈妈不吃,他问:“妈妈,你为什么不吃呀?”她回答说:“妈妈吃过了呀。”其实她并没有吃早饭,她没有吃早饭的资格,五分钱一块的糍粑她吃不起,每月二十八块钱,只够他们娘儿俩基本的生活开销,一切都得精打细算。雨青又说:“将来我也可以去北京吗,也可以去看天安门吗?”她说:“可以,不过那得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就可以上北京了。”雨青说:“大学也要烤呀,在那里烤呢,是在炉子上还是在火盆里?我们家只有炉子。”孩子的幼稚,惹得旁边的人咯咯笑。凤仙一本正经地说:“也不用炉子也不用火盆,而是用笔写字,看谁写得快写得对,这叫考试,考好了才能上大学。上了大学就能到北京去了,就能和双喜一块儿玩了。”雨青说:“那好,妈妈就教我写字,我一定能考好。”凤仙说:“雨青真乖,是好孩子。”
这天下班后,她带着孩子往家走,孩子小,走不了长路,她就背一会儿抱一会儿然后再让孩子走一会儿。雨青问妈妈抱他是不是很累,她点点头说:“雨青大了呀,妈妈抱着是挺累的,因此你要走一会儿。”雨青说:“为什么爸爸不来接我,老是你一个人来?”她只觉得眼眶一热,泪水马上就要下来,她把头扭过去,抑制住感情后对孩子说:“爸爸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一时半晌回不来,等他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接雨青,好吗?”雨青说:“好啊,我可想爸爸了,我的同学都有爸爸来接,爸爸能早一点来吗?”她说:“能!”
郭清川李嘉苓夫妇到了北京后,很快就来了信。信中说他们现在的条件很差,住在十几平米的筒子楼里,好赖这是开始,希望就在前面。他们还寄来了一家人在天安门广场照的相片,雨青看着那照片,激动得跳起来,他一边跳一边对妈妈说:“妈妈,你快教我写字,我要考大学,考到北京去,去天安门广场和双喜一块儿玩。”凤仙说:“雨青,你是男子汉,说话可要算数啊!”雨青说:“算数,一定算数,妈妈,你现在就教。”
凤仙真的拿起笔和纸。
这样,她的希望和孩子的希望就有了契合点。每天晚上,她都要抽出时间教孩子识字,教孩子算术。雨青的记性和悟性很强,不管教什么东西,他都能记住和领会,凤仙心中暗暗惊喜。
在这平常又平凡的日子里,每天安顿孩子睡下,她又拿起花绷子和绣花针绣制百子图三件套。夜是静谧的,孩子睡得安然,月光透过窗户与她相伴,外面的沧浪河静静地流,时而能听到波浪拍打岸边的声音。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的手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不停的闪动,一针一线都集注了情感和希冀。
生活虽然困苦,但也充满温馨。
一九七九年和接下来的几年,是凤仙和他的姐妹们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为愉快的时光。
改革开放像一股春风,苏醒了人们闭塞的心田,政治挂帅的红旗被撕碎了,人们物资的欲望得到了部分的满足,草民们看到了前途和希望。她们中间的大部分人连续加了两次工资,凤仙的月工资也达到四十三块半。当时的物价并不贵,大米九分八厘一斤,猪肉七毛三分一斤,白菜只卖二三分钱一斤,所以,四十三块半的工资,使她们娘儿俩的日子过得很舒坦。此外,她每月还能从北京获得一笔类似于工资的收入,人虽辛苦些,但能挣到钱也是一种光荣,诚如她所言:穷人的钱都是命换来的,能换来也是运气。
与此同时,一股清明的风从北京吹来,吹去了压在人们头上的黑帽子,千千万万个张昌盛的父母们重新获得了自由。可惜的是,他们丢失了人生的黄金岁月,腰虽然直起来了,人已是老气横秋,展示在他们面前的路依然坎坷不平,有时连吃喝都成问题,但毕竟直起了腰,也是一件可庆可贺的事。更值得庆贺的是,他们的子女由此获得了做人的基本权利,能够平等地参加社会上的竞争,尽管做的都是投机倒把的营生。因为他们大都像李长庚一样没有正式的工作,只能在刚刚开放的市场上鼓捣点东西挣钱,诸如从深圳和厦门偷运一些电子表、打火机和走私香烟到西州来买。贩运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躲躲闪闪、藏着掖着,生怕被工商管理的人或者警察发现了,一旦被抓住,没收东西不说,还要拘留罚款。天知道那些被罚没的钱财下了什么人的腰包。权力转换成钱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起初,腐败像溪流,不几年就变成滔滔洪水。权力腐败是最深刻的腐败,一旦权利能兑现,钱就成为人们心目中璀璨的明星,世间再也没有什么道德堤坝能阻止腐败的洪流了。
在这升平时期,凤仙满怀着期待的心情,盼望李长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带来欣喜和欢愉,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消失,依然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她的希望渐渐地破灭了,她怨恨和惆怅,有时甚至诅咒苍天对她太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