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的飞速发展,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去观光,出国的人也越来越多。由此越来越多地引发人们对中国人行为举止的评论。大体来说,好话不多,总离不了粗俗、野蛮、肤浅、不守规矩,穿得靓丽光鲜,开口肮脏低级、语气尖酸刻薄等等。当然不能排除有恶意夸大的成分,不过平心静气看去,不能不承认,描述得挺像,是咱们熟悉的同胞。
为什么有人被敬重,有人招讨厌,有人惹憎恨?人常说是素质问题。在素质中,气质是重要的一个因素。中国所谓气质与西方的多血质、胆汁质等不尽相同,是外在形象或精神面貌的通称。
一个人的形象与魅力,受外貌、打扮、性格、识见、气质的影响。改变形象,增加魅力,往往都是从气质入手。
欧洲一贯重视对气质的塑造。贵族们自不必说,从小就被各种细致的规定约束习惯了,举手投足,言谈笑貌,不离尺度。另外,一般人家也有追求,绅士、淑女是他们渴望打造的目标。跟欧洲相比显得随便的美国,也会注意气质的培养。出身贫寒的第16任总统林肯曾讨厌一人的长相,别人说那是父母生成的,不是他的错。林肯却不同意,若四十岁以后,长相还能让人不待见,那就应该自己负责了。也就是说他认为后天培养的气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精神面貌。
华夏老祖宗们也是很早就特别在乎个人气质,尤其是先秦与魏晋时期。需要说明的是那时的人们并不完全以貌取人。孔子不以贫富、外貌区别气质的高下,所以他对穷学生颜渊的好学淡定最为称许,对子路能穿着破旧衣裳坦然置身于时尚人群中的不凡气度相当认可。在推崇“美风仪”的魏晋,人们不但没有小瞧喜欢做小炉匠的嵇康,而且另眼相看“姿貌短小” 装作侍卫的曹操,因为他们外露的气质远远超过了所扮演的身份。而美男子潘岳,看见大官的跑车便“望尘而拜”,其品格很被人讥讽。
服饰、相貌、地位与气质没有必然的联系,所以有“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的说法。气质主要与内涵有关。气质是内涵的形,内涵是气质的实。孔子十分看重与礼制文化内涵相表里的气质,因为醉心于等级制分明的周礼,君子小人要区分清楚,所以君子不但要“文质彬彬”,而且必须具有“威”的气质,“君子不威则不重”。他自己的气质据说就是“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从先秦时起,先哲们对气质形成途径分为两种不同的说法:儒家重“学”、“养”,如孔子强调学,儿童时玩的游戏已是演习礼仪,以后学了一辈子。他认为学来的“文”要和本来的“质”恰当地融合在一起,哪一项过分发展,都有损理想人格的塑造,不是修饰太多,就是土腥气太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孟子主张养,即自我修炼。他曾经论证过气质与内涵的关系,认为他善于培养的“浩然之气”,是个人气质中的极品,“至大至刚”。这种气质是和精神上的“义”相互配合,并综合了道德精神的积淀而自然生成,“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既不能忽视不去培养,也不能在道德根基薄弱时“揠苗助长”。而道家则看好自然积淀,认为道、德、人都是天生存在,只要顺从自然就好了,不必刻意改变捏塑。否则,弄不好就像本来活得十分自在的浑沌,被聪明人开窍后,死翹翹了。
道家的说法适合古代人烟稀少,交通闭塞,人们交流来往不多的情况,人人都是天然无矫饰的“山鬼”状态。“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或者适合一些长期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在家族内部耳濡目染形成一种遗传的独特家风,它是深厚文化底蕴的自然流露。如两晋南北朝时著名的谢家,当时人就感叹,其子弟无论长相如何,都“爽爽自有一种风气”。这种风气被古人总结为“雅道相传”。“雅道”是文化面貌或境界,它是长期浸淫潜移默化的结果。而且谢家自己也很注意维护,“家传以申世模”(谢灵运)。所以谢家子弟在历史记忆中最突出的,除了谢安建立的淝水大战奇功,主要表现在文化上的贡献:由喜爱老庄,而性情散逸,终于开“山水诗”先路。与谢家并立的王家,大致相同。王羲之的气质据当时人说是“飘若游云,矫如惊龙”,果然我们在书法上能想见其风采。其子献之的作品“天真超逸”“最为风流者也”,明显印着老爸的影子。父子并称大小书圣,彰显家学渊源文化建树。河东裴家,千余年来“重教受训,崇文尚武,德业并举,廉洁自律。”家规明载,子孙不中秀才不许进宗祠,有劣迹的官员死后不得入祖坟。因此裴家出过59位宰相,正史有名者600多人,就不是偶然的了。重教的结果,使文化积累在其家族内部长期运作传承,魏晋时走出中国地图绘制学的大家裴秀,南北朝时涌现著名的史学三裴:裴松之注《三国志》、其子裴駰注《史记》、其曾孙裴子野著编年体《宋略》,隋唐以来,子弟考取进士者有117人,状元11人,满门重视弘雅的“气格”,文化气息十分浓厚。反过来说,没有文化的家族很难长期昌盛,文化是与血缘共同维系家族发展的重要因素。所以在有关历代裴家人的记载中,可见“文”“静”“清”“素”的类似特征。
由于千百年不衰的大家族不多见,大多数家庭很难自然积淀形成家传的气质。所以,儒家的说法更适合普通家庭。所谓学与养,都是认定气质是由外来影响与自我修炼决定的。外来影响包括社会环境、学校教育、家庭教育。为了拥有纯正高尚的内涵与气质,中国人自古以来特别警惕环境的影响,慎于所“染”,在交友、择邻、选师诸方面相当挑剔,防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时也十分重视家教,甚至认为家教对一个人的好坏应负更大责任,夸一个孩子,必定称赞有家教;骂一个人,则少不了贬损缺家教。顺便指出,与现今国人很不一样,孟子不喜欢过分严厉的家庭教育,除了反对揠苗助长外,还担心父子之间的亲情会毁于责罚,带来不堪忍受的可怕后果,主张“易子而教”。他更欣赏自我修练善于“养”气的人。
自我修练的方法,主要是通过读书提高自己。科举实行后,人的社会地位多由教育背景决定,靠读书改变命运是多数人的道路。古往今来,读书人千千万万,但读出境界,修成正果的不多。
上品读书人能融汇人类积累的知识,通古今之变,立一家之言。这种人自然具有继往开来的宗师气质。
其次,不断完善自己,升华精神。曾国藩在给儿子的信中说:“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 左宗棠不满儿子们,“尔等近年读书无甚进境,气质毫未变化”。他们关心的读书效果是气质变化,假如去除“官二代”不必操心未来就业与钱财的因素,通过读书,汲取文化营养,见贤思齐,损有余补不足,应该承认这是一种高层次要求。
再次,以谋生为主导,这部分人特别专注知识的一面。其实知识仅是文化的一部分,是文化的基础;文化则包括知识在内,比知识更深入精神层面,时时敲击着灵魂,改造着灵魂。片面强调知识,缩小了文化内涵,于是很自然地让“浩然之气”消失在没有道德文化根基的知识中了。同样道理,仿照古代以琴棋书画陶冶情操的方式,如果抽掉了琴韵、棋风、书意、画魂,仅仅苦练技能,也只能造就一批熟练规矩的匠人而已。
最差的,不仅气质没有改变,而且接受的多为文化垃圾。渗透儒道佛精神的中国文化,时有断裂截肢,长期固步自封,缺少创造活力。如今更是传统的精华气息奄奄,糟粕生机勃勃,日趋粗鄙。比如“廉耻”是对“仁义礼智信”不到位的羞惭耻辱,现在则蜕变为缺乏道德底蕴的“要面子”,为了“面子”,可以罔顾底线。
据一些统计资料,与国外相比,如今在应试教材之外,国人大多从网络电视等快餐文化中填充肚皮,真正的读书人并不不多见。文化衰落,雅道荡然无存,能够体现雅的气质还会再现吗?
中国教育讲究树人,实际上就是让人“立”起来,获得地位与财富。与此相应,培养的气质目标,是从穷酸气转变为富贵气。现在特别欣赏霸气、爷们儿范儿、强大气场,轻视文雅的书生气、谦和气。培养的方式几乎毫无例外都是恶补包装。
中国家长热衷的琴棋书画以及熟读典籍的训练,对气质的熏陶作用不能夸大,它因人而异,常常不大灵光,顶多起个充门面作用。许多人自以为气宇轩昂,光彩照人,可在别人看来却脱不了表演、作秀、假装的架势。那位音乐学院的学生在舞台上弹琴演奏的优雅和行凶时的狰狞,哪个最接近其本质?在他身上充分暴露了社会环境、学校教育与家教的缺失,以及揠苗助长的恶果。他读过书,但是没有感悟文化的魅力;他练了琴,但是没有理解音乐的神韵。可悲的是这类人不是少数,只要条件合适,就会按捺不住跳出来祸害一下的冲动。由此再看受教育程度提高了,但道德水准却下降了,就丝毫不奇怪了。
只有“学”,没有“养”,没有由内而外的自然积淀,那就难免“揠苗助长”的弊端。今天的中国学校教育和虎爹虎妈们常常恨铁不成钢,每每下狠手硬逼催命,等不及自然积淀对人格的深层塑造,更看重外在的表象的浅层的粉饰。国人对“揠苗助长”的寓言耳熟能详,但对这个寓言所要说明的问题却大多并不知晓。几十年来要么忽视,要么人为拔高,严重违背了教育的宗旨与规律。
梁启超在给孩子的信中讲到:“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两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将来成就如何,现在想他则甚?着急他则甚?一面不可骄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尽自己能力做去,做到那里是那里,如此则可以无入而不自得,而于社会亦总有多少贡献。我一生学问得力专在此一点,我盼望你们能应用我这点精神。”梁先生的看法与孟子“父子之间不责善”以及反对“揠苗助长”的主张在精神上是一致的。都是推崇法自然。不难想见,梁家的孩子若听从这些教诲,必定不会利禄熏心,会多一些平和,多一些踏实,事实上,梁思成及其兄弟们也是这样做的。如今的家长还会这样淡定地叮嘱孩子吗?
中国基础教育与美国不同的地方,在于前者偏重于揠苗助长,后者偏重于自然积淀。中国家长在塑造孩子形象时,紧紧抓住了外在的形式,缺少坚实的内在修养,犯了被孟子讽刺的毛病,结果必然是晦暗色泽、浅薄气韵、扶不起的病秧子,或者是徒有其表的矫情人,甚至成了猥琐、浮躁、虚伪、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无耻之徒。虽然人们对气质的好坏高下看法不尽一致,每个人的气质也不会一样,但是对基本的品格应有认同。如果能以深厚文化道德打底,提升精神高度,让文化道德溶入血液、脑细胞中,培养内外兼修的不骄不躁、不媚不馁、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勇于探索、坦荡正义之士,那么,不管是以“雅道”传家,以“浩气“立身,还是以“坦诚”行事,或者以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气概走江湖,都属理想,都值得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