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话赌(上)

雪夜话赌

那一天晚上下起大雪,三个知青想到明天不会出工,不想睡觉,就弄了一些酒,在火边烤上了包谷,喝上了。
小王对小张说:“讲个故事吧,你上回讲得那个算命先生的故事真好听,我从家里带来了一瓶好酒,听过瘾了,我拿出来咱们接着喝。”
“那好吧,我说我爷爷的故事。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赌徒,年轻的时候把家产输完了,就只好去闯关东。可他吃不来那个苦,就在一个赌场里做伙计,这一下就整明白了,为什么他老是输。
于是他苦练手艺,成了那个赌场的大牌。但他天性好赌,不自己赌就觉得不过瘾,再则想多挣一些钱,好风风光光地回家去。但是,他这样的人没有后台,自己开赌场就是找死,首先原来的东家就放不过他,只好偷偷跑到深山老林里去赶场。
所谓赶场,就是到那些参客,金客聚集的地方开赌,两三天就换地方,那些人老得是钱,但风险自然也大,没有人护场,那些人都不是吃素的,有些干脆就是有命案在身,输了砸场子,被人打黑枪是经常的事,那是在刀尖上舔血,没有人能干久的。”
小王问:“你爷爷有什么绝技?”
“就一样,玩骰子。两个骰子放在特殊的瓷碗或者木筒中,庄家摇完一放,各人开始压钱,单双,点数,大小都可以。”
“你爷爷能摇出想要的点数?”
“问题不大,那骰子本来就是特制的,重心不在正中间,而且有些看起来是一个实心木头,其实不是,各个边用不同的木头,涂上油漆,根本看不出来,这样声音有差别。最难也是最关键的是要换骰子,才能配合手上的功夫摇得到想要的点数。
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上想要的骰子,这就要一点真功夫了。”
“我还是不懂,既然是摇完了押钱,摇出想要的点数有什么用?别人不一定照你的想法押,这不是很公平吗。”
小李这时插到:
“天底下哪里有公平,都是知青,家里有办法的,就能推荐上大学走了,更有权势的,根本不做知青,直接当兵。”
小张接着说:
“是这个理啊,赌场要是公平,能赚钱吗,不赚钱,为什么有人会花大钱开呢?我爷爷说,看起来很公平的事情,认真琢磨一下就不公平,因为天底下就没有公平,看起来公平只是要你上当。于是很多人想我有运气,有办法在赌场赢到钱,这都是傻瓜。”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
“我爷爷说,为什么我能成为摇骰子的庄家的高手,就是能琢磨赌客的心思,特别是那些老赌客,总有一个套路,相信自己,其实旁人冷静地看,是能够猜出一多半的。至于那些就是来碰运气的,赌场会有所谓的‘赶客’来收拾他们的。
‘赶客’就是赌场的人,有的是筹码,庄家用暗号告诉他已经摇出的点数,于是心里有数。你想想看,一个人连着赢了几把,还怕没有人跟,看到差不多了,庄家就翻脸。
我爷爷说,赌场最能看出人的秉性,人在钱上不说谎。他年轻的时候玩赌十几年,算是把人琢磨透了,人其实跟那些牲畜没有很大的不同,跟着领头的跑,却不知道会被领到屠宰场。”
说完小张开始啃包谷,大家一起喝酒,小王有点急,说:
“别光吃喝啊,接着讲,我们听着正过瘾呢。”
小张还是不慌不忙,啃完了一个,又喝了一大口酒,才接着说。

我爷爷运气不好,干了不久就栽了。
有一回他在一个屯子里开赌,人还不少,他也挺顺手,慢慢地,他开始注意到对面的一个赌客,首先这人穿着长衫,斯斯文文,不怎么说话,和周围那些穿着翻羊皮袄,一边喝酒,一边大喊大骂的赌客不合拍。
他的钱越输越多,可没有一点点焦急的模样,大输一笔以后,反而朝他一笑,好像在说:你这一手玩得真漂亮。
爷爷就越来越不安了,这不对头,完全不对头,一个人要不是想到自己输了的钱会回来,怎么可能这样冷冷静静,心里只发毛。爷爷的原则是不斩尽杀绝,否则在这深山老林里把人逼急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开始放水,让他赢回去一些,不继续挖了。就这样僵持一段时间后,突然他哈哈大笑,说:
“今天有意思,我黑老五一世精明,就是看不透你今天是怎么在玩!”
大家一听是这一带有名的悍匪黑老五,顿时炸了场,他旁边的一个彪形大汉朝天就是两枪,大家就又不敢乱动了。就听他还是慢慢地说:
“大家不要慌,我抢官,抢富,急了什么都抢,但是,我从不抢赌场,没有钱就不来。除了庄家,还有这一个,”他指着给爷爷帮忙那个赶客,“你们把各人自己桌子上的钱拿走,不要坏了我的名声。”
等众人散去,他冷笑一声,对那个赶客说:
“你知道吧,我最恨你这种人,为了钱,昧着良心糊弄人,还没有什么真本事,这个世道就是给你们这种人给糊弄坏了的。”
一个手势,两个大汉就把那人拖了出去,然后就听见两声枪响。
说完毫无表情地看着爷爷。
爷爷知道今天只能听天由命了,反而不慌了,也静静地看着他,就这样,两人沉默了一会,然后他问:
“你在想什么?”
爷爷带着一丝苦笑说到:
“大家叫你黑老五,不过你一点都不黑。”
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
“说得好,说得好,是条汉子。那是我长得不黑,但心黑,但只对某些人心黑,因为他们也黑,比我甚至还黑。就凭你这一句话,我今天跟你做一笔交易,你告诉我是怎么换骰子的,来换你一条命。”
爷爷这时看到了一线活命的可能,就把身上藏的各种骰子拿出来,慢慢地表演给他看,他不懂就问,爷爷耐心地回答,最后他摇摇头,说:
“好身手,好手艺,我大大小小的赌场看了不说一百,也有几十,只有你我是服气的,怎么样,跟着我干吧。”紧接着又说,“我知道你想只能说好,那没有意思,我黑老五能混到今天,讲的就是一个义字,不真心哪里有义,那将来就会有麻烦。
我今天不要你死,就是不要你死,我现在只要转身就走,你今天就活不出这个屯子,输了钱的人知道你玩花样,不能放过你。你就是不跟我走,我仍然会把你带出屯子。
你要跟我们做兄弟,对天起誓,咱们舔血为盟,你将来要是不吱一声就走,不要怪兄弟我们不客气。如果不愿意,我们不勉强,但是,你得把二个大拇指留下,你太厉害了,不能再干这一行,别人不能吃饭了。
你不慌,想好了再回答。”
爷爷早就想好了,但还是等了好大一会才说:
“对不起,兄弟,我实在走不出这一步,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不挣一点钱马上回家,他们都不能活,谁不想快活,但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
说完脸色惨白,将双手放到了桌子上。
黑老五脸上露出一丝惋惜,拿过来一瓶酒,递给了爷爷。

走出了屯子,来到了一个岔路口,黑老五对爷爷说: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爷爷刚一转身,就听到他说:
“慢着。”
爷爷那时候心就嘭的一沉,只好又转回身来。
“今天我没有完全看出你的门道来,照理说这里的钱就不能全算我的,你来拿一些走。我的杠杠是你拿回本走,但是,我这几个兄弟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你不肯跟我们走,就不是我的兄弟了,你总不能要我为了你开罪自己的兄弟吧,这也不在理。但我说了不要你的命,他们就不敢杀你,我只想好心给你提个醒,他们往不往你腿上打一枪,我也不知道了,你只好自个瞧着办了。”
爷爷根本没想到有这一曲,他认为自己捡了一条命,哪里敢想钱的事。但是,这些人翻脸就像六月山里的天,杀个人像碾死只蚂蚁,不拿,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于是向每个人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慢慢地说:
“各位大哥,我今天有眼无珠,得罪了各位,但两个大拇指也没有了。我不记恨各位大哥,真的不,我自恃艺高,可世上高人该有多少,今天这位大哥已经知道我玩了巧。
总有一天,有人会看出我的门道,那我性命难保。
你们不但给了我一套活路,还让我拿钱,我要是不拿,那是拂了各位大哥的好意,那是我不懂事。各位应该知道,我是才入道不久,才冒犯了各位大哥,我已经不能再干这一行了,只好回家。说实话,我今天是全部本都折了进去,我不敢多拿,只想拿一点盘缠,再就是给家里的老人,孩子买一点东西,我出门已经七年了,空着手我走不进家门,请各位大哥见谅。”
说完走到那个脸上有刀痕,看起来最凶狠的人面前,那人打开袋子,爷爷一面拿钱,一边说:
“我只拿一百块,五十块回家,家里五个人,一人十块。”
爷爷慢慢地拿,让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他们有任何不高兴的表示,就罢手。可没有料到最后那人看他拿完了,突然又抓了一把给他,哼哼地说:
“要你拿,你就拿,哪里有那么多废话。”
爷爷这时候心里才提了一半回来,想他们不会给我一枪了,腿上中一枪,在这里能活上几天?但还是一点不敢大意,仍然一边笑着朝着他们作揖,慢慢地往后退,他听人说,就是最大胆的胡子,也不大会朝笑脸人开枪。
等他们转了身,爷爷才敢拼命跑,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了为止,这时才感到手上的疼排山倒海一样压过来。
就这样,爷爷只好回了家,他在别处还藏了一些钱,回来就本本分分做了一个不大的生意,再也不赌了。

小王又问:“你爷爷是怎么换骰子的?”
“怎么,你想成为赌客?”
“奶奶的,那怎么可能,也没地方可赌,只是好玩。我们也做一笔交易怎么样,告诉我,我就去拿酒,咱们接着喝,小李再来讲一个故事。”
“其实告诉你,你也做不到。我爷爷的手有一点特别,小拇指特别长,和食指几乎一般长。因此他能用它们夹住两个骰子,中间两个手指练得能能飞快地穿来穿去,他翻手给人看的时候,侧的时候就一穿,真是利索,根本就看不出来。”
我爸爸是学地质的,长期不在家,我跟着爷爷的时候比跟妈妈还要多,小时候一直跟他睡,他对我真是没办法再好。他有时候哄我不哭,就表演给我看,手翻来覆去根本就看不到有骰子,真神了。
我记得有一天爷爷特别高兴,对我说:小子,你想要个几点?
我不管说多少,他马上就能摇出来。然后就听他说:
我有大拇指的时候,花了几年的功夫做到了想要几点就是几点;没有了,花了我几十年。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做到了。
说完仰天长叹,一脸的悲壮,喊到:
你们剁掉了我的拇指,又怎么样,老子还是我!你们奈何不了我!”

小张又开始啃包谷,喝酒,完了又接着说:
“我妈妈最不高兴就是这一点,总跟爸爸说:爷爷帮了这个家很多,对孩子也没有话说,我心里哪里有不知道的。但就是这一点不好,喜欢跟孩子鼓捣那些赌博的东西,那对孩子会有什么影响?再说,别人看到也不好。
于是有一天爷爷又拿骰子逗我玩,爸爸看到了就说:
爸,你能不能以后不和孩子玩这些赌博的东西,难道要孩子走你的老路?
爷爷大怒,骂道:
你这个不知事的东西,谁都可以说我赌钱不好,你奶奶一直说到她死,我急了才还嘴。就你不行,我要不赌,那时节家产就够枪毙了,你还想上什么大学,跟我上街流浪去吧!
我什么时候当着外人玩过骰子,你要是不说,这孩子知道什么是赌博!我告诉你,这世道我比你要门清,还不是一点点!
爸爸赶紧转身就走,说:我说不过你,好不好。
我那时就只怕爸爸,见到他被爷爷骂一顿,觉得真是过瘾。
不过后来我妈再也不说爷爷了。”
“那为什么呢?”小王问。
小张又喝上了酒,过了一会才说。

我妈妈有一回跟我说:
“有一天我出门,你爷爷突然对我说:
今天不对,你上班什么都不要说。记住了,不说,不然这个家就难得保得住!
我那时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老爷子是不是开始糊涂了,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上班就开会,要跟领导提意见,前面二个人讲了,我正有话要说,突然你爷爷找来了,说你病了,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那时候吓得人都快糊涂了,赶紧往家里跑,气喘吁吁地到了到了家门,还没有进屋,就看到你和邻居的几个孩子玩得疯疯的,我把你抓过来一看,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心里那个烦啊,回到家里等了老半天,才看到你爷爷慢慢地遛了回来。
我那个心里就气呀,等他进门就说:
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是不是你在哪个黄历上看到今天不宜动嘴?
你爷爷说:
我从不看黄历,我就是黄历。我昨天听你跟人说,现在号召跟领导提个意见,你那个脾气我知道,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官就是官,那是能提意见的吗?
人都是听不得不好的,孩子对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一样的会急。你的孩子你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当官的难道是你的娘。
我一听那时就哭笑不得,只能好好地说:这话你可不能到外面就瞎说。
你爷爷说:我是在跟你说,别人我为什么要说?
我说:你在旧社会呆得太长了,思想转不过弯了,现在是新社会,讲究民主,把不好的地方说出来,大家不是会更好的进步,你的脑筋应该换一换了。
你爷爷那一下就气了,说:换什么脑筋,我已经换得够多的了,我经历了好几个政府,哪一个开始不自己说,我跟前面不一样,是真正为老百姓的,到头来都差不多。
他越说越气:你读了那么多的书,读到哪里去了?好,我今天去换脑筋,全换,一点都不留,你管孩子的中午饭吧。
不管我怎么喊,他头都不回地走了。
结果就是,前三个给领导提意见都成了右派,我被你爷爷闹得什么都没有说,啥事没有,我那个后怕啊!”
小王叹一口气说到:
“你爷爷真是一个神人,我妈总说我爸管不住自己的嘴,结果成了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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