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下午三点钟休息时间,李汝英和顾晋秀正吃着饭,秦翰林也捧着饭碗走过来,坐在旁边。
李汝英趁机搭讪,“今天委屈你了,法学院的博士生,竟然被目不识丁的朱阿婆教训一顿。”
顾晋秀打抱不平,“说什么会害朱老板吃官司,也太夸张了吧。”
“哦,朱阿婆教训得对,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这确实是我的疏忽。”秦翰林一本正经地说。“我在Torts法律教科书上读过案例,在餐馆这样的公共场所,如果没有及时清理地板上的汤水,就是一种Negligence疏忽罪,万一有客人走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一脚滑倒,造成人体伤害,后果不堪设想。由于没有足够的小心谨慎而导致对他人非蓄意的伤害,客户有充分理由状告餐馆。因疏忽过失而引起的责任事故,属于民事诉讼案,餐馆老板责无旁贷,一定会吃上官司的,还要依法付出一大笔赔偿金呢。”
“哦哟,听来真的很严重呵。”李汝英和顾晋秀异口同声说。
“所以说,在美国做生意不容易啊!”秦翰林颇为感慨。
“你刚才说,一人做事一人挡,真的出了事,你要怎么担当呢?”李汝英问。
秦翰林耸耸肩膀,“我只是没话找话强词夺理而已,其实我根本无法担当。真的出了事,当然是由保险公司赔偿喽,这就是为什么政府要强制商家买责任保险,一方面减轻商家在发生意外时的经济负担,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保障公共场所民众的安全和权益。”
“看来朱阿婆不是小题大做,把鸡毛当令箭,而是防患于未然,大有道理的。”顾晋秀承认错怪了朱阿婆。
李汝英也说句公道话,“朱阿婆是来美五十多年的老华侨了,虽然没有文化,不识英文,但人生经验丰富,对美国社会有实地了解。她说话好大声,人家以为她在谩骂,其实是她与生俱来的习惯,说的话却不无道理。”
秦翰林吃完饭,放下饭碗,抬起头,正好与顾晋秀对面,“听你的口音,是上海人吧。”
“是呀,我是上海人,我讲普通话有上海口音是伐?你听得出来?”顾晋秀侧着头问。
“侬讲普通话有浓重的上海口音,当然听得出来,阿拉也是上海人。”秦翰林用上海话作答。
“噢,侬也是上海人啊! 侬讲的普通话很标准,不像是上海人,我还以为侬是北方人呢。”顾晋秀也用上海话攀谈。
“我出生在上海,小时候父母被调配到北京去工作,我在北京上过几年小学,后来又回上海的外婆家住,在上海读中学和大学。”
“你在上海哪所大学读书?”
“我于一九六五年考进复旦大学新闻系,只读了一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没能读完专业课程,瞎混了几年,草草了事,算是毕业了,去安徽省的印刷厂做了几年工人。恢复高考后,考上复旦大学研究生,读英国文学。”
“哦哟,你的英文程度已经达到研究英国文学的水平啦,在餐馆当服务生真是大材小用呀。”
“你们讲上海话,我莫识听。”李汝英打断他们的对谈。
秦翰林又说回国语,“很多人到了美国,一切只能从头开始,没了在国内时所具有的专业和职称。我认识一位国内大医院的资深开刀医师,到了美国没有执照不可行医,目前在服侍中风老人,做喂饭、洗澡、清理大小便等工作,供吃供住、有美金工钱拿,他还觉得很满意呢,打算积攒点钱把老婆孩子也办到美国来。还有一个大学数学教授抵美后算是找到了对口的工作,在一家专为华裔中小学孩子开设的课外辅导补习班里教加、减、乘、除和代数、几何、三角的基础知识。“
“你学的是法律,应该可以在律师楼当助理的。”顾晋秀替他惋惜。
“是呀,我就读的卫特尔法学院靠近威尔榭大道,那边有很多律师事务所,我一家家去问过,他们不愿聘用持学生身份,没有合法工作许可的人,叫我于毕业前后先申请到实习许可证再去应征,所以我目前只好先在餐馆打黑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法学院的学费是很贵的,从餐馆赚的钱够应付吗?”李汝英问。
“很难应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虽然学制是三年,但为了打工赚钱,每学期只能少修点课,就会拖长时间,需要四、五年才可完成学业。”
“唉,等你毕业后就可以当律师赚大钱了,哪像我们,老是做苦工,出不了头。”李汝英唉声叹气。
自从结识了秦翰林,顾晋秀对每个周末的餐馆打杂工作非但不以为苦,还很乐意做,特别在晚餐最忙的时段,朱老板会让她在前厅做服务生。她碰到做不来的事,一点也不慌张,因为秦翰林会及时过来帮她。
有个星期六下午,忙过了午餐和饮茶时段,大家正松弛下来歇息吃饭,忽然有二个高头大马的白人男子和一个丰满肥硕的黑人女子过门而入,自称是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来餐馆突击检查,吓得厨房里的四个墨西哥洗碗清洁工魂飞魄散,紧急从后门逃之夭夭。
朱老板恭迎上前和政府工作人员打招呼时,朱阿婆鉴貌辨色,看出来者不善,连忙对李汝英和顾晋秀使眼色,“阿英,阿秀,你们快点跑啊,移民局的人来啦!还有阿林,你系学生仔打黑工,也是非法嘎,快点跑啦!”
李汝英听懂朱阿婆的广东话,飞速逃出厨房,尾随墨西哥工人流窜街头。顾晋秀和秦翰林听不懂朱阿婆在说什么,仍然站在原地不动,被朱阿婆一把拉进厨房隔壁的储藏室。两人躲在食品柜后边,不敢出声,只听得外边一阵阵话音此起彼落,朱老板一边和政府工作人员交谈,一边带领他们到处走动,从前厅走到后厨,在厨房里磨磨蹭蹭,问东问西,逗留了好长时间,不知道在干什么。
顾晋秀很是忧心,“看着李汝英飞也似地逃跑,是不是这里有危险了?”
秦翰林不免猜测,“这些政府官员会不会是移民局派来的?”
“噢,刚才朱阿婆好像有在说移民局的人来啦,我们没听懂。”
“对了,对了,我也好像听到她说,只是一时间没领悟。”
“蹲在储藏室里也不是办法,万一他们查到这里来,我们就完蛋了。”
“别紧张,那边有个窗口,要不我们从窗口跳出去,外边就是街道,我先跳出去,你再跳,我会在外边接住你。”
“不要,我怕,我怕自己摔伤,也怕你会摔伤。”
“不会的,不会摔坏的,整个餐馆都在平地上,又不是从高楼上往下跳。”
“不,说不定窗外有人守着,还是不要冒险。”
顾晋秀不愿跳窗口,秦翰林只得陪她躲在食品柜后边,此刻两人成了戚戚相关的生命共同体,命运之神似乎正在安排他们之间的缘份。过了个把小时,那些政府工作人员走了,朱老板送他们到停车场,说着谢谢和再见之类的客套话。接着朱阿婆打开储藏室的门叫唤顾晋秀和秦翰林出来。
开晚饭之前,李汝英和墨西哥洗碗工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原来大家是虚惊一场,这三位政府工作人员不是联邦移民局的人,而是加州卫生局派来的,突击检查饮食行业的卫生状况。检查结果有三件事不符合卫生条例的规定:一是冰箱温度还不够低;二是洗净的锅碗瓢盆还沾有清洁剂的残余;三是厨房女工朱阿婆的手指头因切菜时割伤而流血感染,却还在带伤操作,有碍卫生。朱老板一口答应立即改进,冰箱温度调低、器皿多加冲洗、朱阿婆停工养伤。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