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童年:四 贵溪中学

1

一大早,奶奶起来准备早饭。奶奶特意做了干饭,还煎了荷包蛋。吃完饭,奶奶说:宝宝乖,一人独自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早晚要加件衣服,免得受凉。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本事。不要和别人相骂,更不能打架。我们这种人家,和人家打不起,到头来吃亏的总是自己。

说着说着,奶奶就用手抹一抹眼泪。看到奶奶这样,我都有点不忍心走了。奶奶又说,走吧。早点走,宁可你们等火车,不能让火车等你们。

望着越来越老的奶奶,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到火车站有十几里地。一路上,爸爸又做了些交代。爸爸说,家里不宽裕,买不起昂贵的菜,但饭一定得吃饱,千万不能饿着肚子。

末了,爸爸说,要争口气,好好读书。学到了知识,总会有用得上的一天。如果学习能进前三名,就每个月给两块钱奖励。

我怦然心动。两块钱可真不是小数目,我盘算着,一定要拿下这个超级大奖。

到了学校,安排好了住处,碰到了初中同学丁小敏。当时高一有六个班,我们正好都分在三班。他已经办好了手续,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爸爸交代他带我去办,就先回去了。

我们班主任是张仁木。张老师教语文。语文老师兼做班主任,这在当时几乎是通例。丁小敏带我到了张老师宿舍。透过窗户,张老师递出一张花名册,让我填写。

我填着填着,就剩最后一栏了, 我故意留在最后的。这时我多么希望丁小敏能缓一缓眼神!那怕是只看一眼远处漂亮的女孩,我都能飞快地填好这一栏。谁知道他只对花名册感兴趣,目不转睛,指着成分这一栏,说:这里,填贫农。

我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就镇静下来。我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迟早总有这么一天。

这里我补充说明一下。初中两年,我爸教语文,兼做班主任,因此我从不需要当着大家的面填写花名册。就是说,初中两年,我的同学一直都不识我的庐山真面目。

当着小敏的面,我坦然填下地主两字。我注意到他表情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也知道,不出半天,我的那些初中同学,就都会知道,他们当中,原来有一个暗藏的地主。

2

第二天就上课了。正常的课都没什么特别,不很费力。最后一堂课很特殊,叫政治学习课。正班主任张仁木和副班主任罗老师都来到教室。张老师个矮。罗老师是女的,教政治,不显矮。他们站在一起时,张老师还是高出一块豆腐。

这是一堂很特别的课。主要是结合当时的政治情况,作一些口头发言。由于罗老师教政治,主要由她唱主角,张老师其实是配角。罗老师说,全国各地都在进行轰轰烈烈的评水浒,批宋江运动。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也必须深入其中。每个人都得发言。发言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发不发言却是态度问题。性质是不一样的。

罗老师一说完,我就心慌了。在乡下读书,从来没见过这个。当着这么多人发言,我可心里发怵。我想别人大概也差不多。谁知我正这么想着,就有人站起来发言了。

先发言的是王辉。接着就有其他人陆续发言。我先是惊讶,他们一点也不害怕呀。不用准备,居然能侃侃而谈,太厉害了。他们批宋江,揭露他的反动实质,剥削阶级本性,跟广播里的差不太多。这个,我可说不上。大家一个接一个,一旦有冷场,罗老师就要提醒一下态度和水平的问题,于是又会有一批人相继发言。

我本来的算盘是,一堂课就四十几分钟,班上有四十六个学生,有些人一讲就用去一两分钟,到了时间,总得下课吧?因此硬挺着,希望躲过发言。哪知下课铃响了,罗老师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要人人过关!我这才真正发慌起来。

没发言的越来越少。一有冷场,罗老师就提醒一次。因为第一天上课,排座位是随机的。碰巧得很,最后没发言的,还剩四人,正好是相邻的两对同桌。就是我和施道成一桌,以及在我们后面的毛丽琴和罗丽珍一桌。都靠着窗户。

这个时候,我的腿开始发抖。罗老师再提醒一次,就剩下我孤家寡人一个人了。我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我再不发言,弄得大家回不了家还是小事。态度可是大问题。简直就是和毛主席党中央过不去了。我哆嗦着站了起来。最后讲了些什么,我不清楚。别人是不是听清楚了,我就更不清楚了。

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课,第一天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有些同学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在大众广庭之下,说起大道理就象私下里闲聊那样无拘无束,从容不迫,着实令我羡慕不已。我认识到和他们的差距,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山外青山楼外楼,爸爸的那个大奖,还有希望吗?

3

学校有自己的食堂。乡下的孩子大都每周背几斤大米,直接到食堂换成等值的饭票,一斤米换一斤饭票。为了省钱,很多人都是自己带菜。我老家路太远,周末大都回到西洋丁家,没菜可带,一周有不到一块的菜钱。我换饭票,有时用大米,有时用粮票。用粮票换饭票,得另加二毛钱。

有一天我背着十几斤大米走在回校的路上,快到县城时,一直有人跟着我,问:大米卖不卖?五毛钱一斤卖不卖?我砰然心动。五毛钱真不少,这里可卖六七块钱呢。当然我没有真去卖它,一是我自己得吃饭哪,更重要的原因是:买卖粮食可是犯罪,借我胆子也不敢啊。

同班同学江义水,也是乡下人,从柏里中学初中毕业,住在三里江,比我个子略高。

三里江,四里塘,五里岗,当地有不少这样的村名。三里江位于公路三叉口,由鸿塘到贵溪和周坊到贵溪的公路在那里相交。江义水和他的同伴上学,从不走路,都是搭车。怎么搭?他们等在公路上坡的地方,车子来了都得减速,他们就矫健地爬上去。有时司机会破口大骂。骂归骂,终究还会让他们坐。为什么?他们是打不死的吴清华,一会儿还会爬上去。偶尔会有事故。

他们有时教我,有一次我都蠢蠢欲动了,最后还是打退堂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值。我愿意花几小时走路。

爸爸虽然说过,饭要吃饱,不能挨饿,并不等于可以敞开肚子吃。我基本上是早上二两,中午晚上各四两,当时大家差不多都这样。有时饿狠了,就会多吃一二两。

一天中午我们在一起,各自已吃了半斤米饭,就着五分钱的炒南瓜。吃完觉得不太饱。我那样瘦小,能吃半斤米饭,那些站在旁边的女孩子都要故作惊讶。比我高大的女孩,都只吃二两,三两。

江义水说:敢不敢再吃半斤?

如果没人挑战,也就将就着算了。年纪青青,一遇挑战斗志就上来了。有什么不敢的哪?我们又都要了五分钱南瓜和半斤米饭,一会儿工夫又吃完了。这下该吃撑了吧?谁知没有,依然不饱。

江义水又说:敢不敢还来半斤?

接下来再来半斤,照样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完。我们互相看看,江义水不再说话了。他不敢再说。再说,我们估计还能对付几个回合。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自己肚大如牛。

4

一大早,张老师和罗老师就等在教室里了。一脸的庄严肃穆,一丝笑容也没有。坐在教室的同学也一样,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一个个默不吭声。通常,一些早到的同学都要在外面的空地玩一会攻城。今天的屋外静悄悄。

上课铃“叮铃铃”响了。往常,老师都要瞄一眼踩着铃声进课堂的同学。今天这些都给省了。张老师说了一两句开场白,就由罗老师发言。

罗老师说:当前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全国各地,在伟大领袖的英明正确指引下,一派欣欣向荣!但是,拿枪的敌人虽然被消灭了,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人还在,心不死。阶级斗争错综复杂,我们学校也一样。最近校园里出现了反革命标语。阶级敌人不甘心他们的失败,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恶毒攻击伟大领袖。

难怪校园里来了公安人员。到底是什么样的反革命标语呢,老师没有说。不能说。一说就变成传播反动标语了,也算反革命行为。也不能打听,打听同样是反革命行为。结果大家云山雾罩。

罗老师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如果同学当中,有人写了反动标语,千万不要心存幻想。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我党的一惯政策。

讲完之后,就开始收集我们的作文本子,好核对笔迹。

下课之后,大家既好奇,又害怕,想方设法打探消息。事发现场已经封闭,不知情的人只能猜测。各种猜测都有。一时人心惶惶。我尤其心里害怕,总担心万一那字迹和我的有点象,那可就完了。

一连几天,大家都在恐慌之中。最后终于有了眉目。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那时候的墙壁上有各种各样的标语,决心书和大字报。有两位同学互相开玩笑,其中一个在空白处写下:打倒XXX!XXX是另一位的名字。被打倒的同学就笑嘻嘻地把自己的名字撕掉了。然后他们就若无其事地走了。

他们哪里知道,那撕掉的名字下面,并非空白,而是出现了另一个名字。和没有撕掉的打倒一连读,那可不得了了。高度警觉的革命群众发现了,立即上报校党委,再上报县公安局。公安局立即立案,如临大敌!

好在两位同学根红苗正,三代赤贫,各自痛哭流涕,深刻检讨,最后免于追究。

怨有头,债有主,无关人员终于松了口气。于是热闹依旧。攻城的攻城,跳绳的跳绳……
 
5

贵中在信江的南面,县城在信江的北面,贵中座南朝北。

从贵溪县城,穿过南门门洞,沿着墙根走一段东西向的下坡路,东高西低。快接近水面的时候,有一段南北向的浮桥。顺着浮桥往南走,到了岸边,穿过一个姓黄的村庄,遇到一条东西向的公路。再沿公路向东行走一两里地,靠南面有一块空地,不同于其它地方的水田。这实际上是学校的操场。操场中央有一条路,往南走上一百多米,就可看到石头砌成的台阶。台阶上面是一栋两层楼的洋房。

不上台阶往东拐,有一排教室,最靠西的那一间,就是高一三班,依次下去是四班,五班和六班。六班后来搬走了。三班的西侧是块空地,有人在空地划上格子,下课时大家玩攻城。东面低洼处有一公共厕所。厕所南面有一条小路,小路紧邻山坡,沿小路再往东走不远,有一排教师宿舍。

再回到上台阶的地方。踏上台阶顶端,就是一栋两层楼房,台阶上端是过道。一班二班就在一楼。一班在过道东侧,二班在过道西侧,二楼是办公室。

穿过过道,看见一个方方整整的池塘。池塘东边是一栋两层楼的木质楼房,楼下是教师住着,楼上就是男生宿舍。我们就住在上面。西边是学校礼堂,批判大会都在此处举行。

池塘南边是一排自来水管,水管下是水泥砌成的方形小池,可以蓄水洗衣物。我们早晚在这里洗牙漱口。废水都通向下面的池塘。

过了这排自来水管,又是一块空地,空地两侧都是教室。高二年级在东侧,初中年级在西侧。空地正中是一条南北向的路,路两旁分别是一排高高的大树,空地正南又是一排教师宿舍。空地西南方向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女生宿舍。再往南就是山峰。因为山上有三座山峰,所以叫三峰山。

在乡下的时候,羡慕城里的生活。大白天的,可以看到电影,不用自带板凳,还有冷气,想想看,还有比这更惬意的生活吗?

真到了城里,却不是那么回事。白天可以看电影不假,那得花钱。两毛钱一张票,谁花得起呀?因此我们很少在电影院看电影。哪里有露天电影,我们的鼻子比狗鼻子都灵。最常去的,有106厂和住院部。

106厂是我校的东邻。但它们有围墙,我们得拐到正北的大门口,也得走一里多地。到住院部就远多了,至少有五六里,沿着前面的公路往西走。

第一次去住院部看电影的时候,大家都不熟,走呀走呀,怎么老不到呢?到底还有多远,会不会走错路啊?正这么想着,一拐弯,嘿,到了。天刚刚变黑,找个地方站好,电影就开始了。

通常先是新闻简报。无非是哪里水稻过长江,哪里小麦过黄河,哪里又棉花大丰收。看完这些新闻简报,你非得相信,中国的老百姓,吃不完穿不完哪。

看完电影往回赶,披星星,戴月亮,不知不觉,一会儿就到家了,感觉近多了。大家都奇怪,同样的距离,为什么去时和归来感觉会如此不同?

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是学校组织的,看电影“决裂”。电影拍的很有趣。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李金凤,写下歪歪扭扭的“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被当场录取为共大学生。文化水平不高的青年刘铁匠有一手的老茧。凭着这手老茧,他也被当场录取为共大学生。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龙国正高高举起他的手,庄严地宣布:什么是资格?这就是资格!电影里的反动学术权威,只懂得教“马尾巴的功能”。

看完电影,大家记住了马尾巴的功能。其它的,如果不是组织批判,还真想不起来。有时挺纳闷,几乎所有的电影,最先记住的,都是反派角色的台词。从我胡汉三回来了,到拉兄弟一把,无不如此。这个,是电影的初衷吗?

看完决裂,班上先组织批判,谈看后感。这时我更加明白,大学离我更渐行渐远了。我之所以还要读书,无非就是推迟两年修地球而已。

6

读初中的时候,我就掌握了写文章的武功秘籍。具体说来,是知道那些段落可一字不改的抄,那些地方要量体裁衣作些变动。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大块头的文章,抄写起来费劲哪。我喜欢写诗。从第一篇骂人的顺口溜算起,已快两年时间了。这段日子可背了不少诗,都是从人民日报和江西日报掏来的“宝”。当时人民日报常用整版篇幅刊登小靳庄农民的诗篇。下面这首就是小靳庄农民的诗:

       新天新地新时代,
       公社社员多豪迈。
       满手老茧拿起笔,
       大步登台赛诗来!

受当时艺术气氛的熏陶,我也写了不少自以为是的“诗”,比如下面这首:

       三峰山下红旗飘       
       革命师生逞英豪
       批林批孔批宋江
       敢与天公比谁高

总共才二十八个字,又经济又实惠!

我觉得我的诗就算差,和小靳庄农民诗人的诗比,也不会差太多。加上江西日报又比人民日报差一些,因此就斗着胆子,花了八分钱邮票,抄写了几篇自以为不错的一并寄给江西日报。接下来的好多天,我都要在江西日报上仔细寻找,看看会不会有我的大作。

谢天谢地,江西日报不久就寄回了拒绝信捎带一些鼓励的场面话。要不我真以为自己是诗人了。

自从第一天报到后,爸爸就再也没有过问我的成绩。我可一直惦记那个大奖。经过几个月的磨合,我已经找回一些自信。除了政治学习,我还是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其它的课我可就当仁不让。比如说数学吧,班上有一小半男同学直接抄我。另一小半呢,拐个弯,间接抄吧。

这里并非拐弯抹角自夸,实实在在是当时读书无用。班里聪明人很多,谁愿意幸幸苦苦做题目呢?哪个不愿意多玩玩?我也玩过攻城来着。进攻的时候,三下五除二,轻而易举就牺牲了;守城的时候,敌人又最易从我这里突破。再好的战士,也希望有能征善战的战友啊,慢慢的人家不找我玩了。这样我学习的时间就多出来了。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饶志跃同学和我同龄,个子也不高,但是灵活机敏,玩起攻城来,像猴子一样,哧溜就攻破敌人的防线,大家都爱和他同伙。他有一顶崭新的军帽,碧绿碧绿的。真正的军帽,帽顶非常挺;如果沓下来,就不正宗了。他的帽子很挺,特别的诱人,我总想找机会戴一戴。他一攻城,就容易出汗,这时我就央求他让我戴一会。对我而言,这是一种赏赐,对他来说,也正中下怀,因为那时军帽很容易被人抢了或者偷了,由我戴着保险,很典型的双赢。帽子戴上容易,拿下来就难了。一直不戴没关系,戴暖了突然拿下,就感到凉飕飕的不舒服。不过我还是乐此不疲,能戴上正宗的军帽,心里美滋滋的。

有一天,爸爸进城,顺便看我。我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向爸爸表明,学习前三名应该没有问题。爸爸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东掏掏,西掏掏,凑了不到一块钱,全都给了我。我眼睛湿润了。

从此我知道,就算能拿全世界第一名,也不会再讨要那个大奖了。

7

假如没有“富农”,我很可能读不完高中。

开学第二天,上完最后一堂课,我回到宿舍。

糟糕,我的东西不见了。床上坐着一个又高又壮的学生,满脸的青春豆。一开始,怀疑走错了地方。确认之后,才发现我的草席被卷着丢到一个角落。原来这位高二的同学,看中了我的床位。

怎么办呀?只有找老师。张老师和罗老师来了。这位同学倒听话,老师一来,他就把自己的东西拿开了。我又成了床铺的主人。

可老师一离开,胡汉三又回来了。几次三番,他施展起灵活的游击战术。老师不能老和他耗着呀。好几天都无处可睡,只能和同学挤在一起。怎么办哪?偷偷流泪。一流泪就想家。心里想,干脆不读了,回家吧。

正当我最想家的时候,“富农”来了。他叫杨虎龙,不知为什么,晚到好几天。当地土话,富农与虎龙几乎同音。于是大家笑称他“富农”,他也欣然应之。他不怕,响当当的贫农,管你叫富农还是地主。有时人家叫他“富农”,他就表情很夸张地说:我坦白,我该死。一脸的知罪悔改的样子。

他从西洋中学毕业,比我高一级。一见面,就问我住哪里。我心里委屈,忍不住哭了。他忙安慰我,帮着想办法。

他块头并不大,但是人缘好,熟人多,见谁都笑嘻嘻。当时的床都是上下两层,不知他和他的朋友从哪里弄到只有一层的床。他和朋友商量,两人将床并排摆在一起,让我和他们一起睡。一张床睡两人很挤,两张床睡三人就不大挤了。这样我才居有定所,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这年秋天,爸爸结婚了,给我送来一罐红烧肉。

那时学校卖菜,有二分钱一勺的红薯汤,五分钱一勺的炒南瓜,还有炒白菜,炒冬瓜,都不贵。红薯汤在大桶里装着,炒南瓜,炒白菜和炒冬瓜都在大盆里装着。买一份红薯汤或炒冬瓜,菜师傅就在大桶里或大盆里弄一勺,倒到你碗里。红烧肉比较金贵,都是单独的一小碗,摆在一旁,两毛钱一碗。我得吃好几天红薯汤,才敢来一碗红烧肉。

我对“富农”一直心存感激。有了红烧肉,才体面的请了他一次。

“富农”吾兄,别来无恙?

8

一天上午,我们正上着课,弟弟敲开了教室的门。我楞了一下,心里一种不良的预感。弟弟说:奶奶病得很重,要我赶快回家。

我回到家里,奶奶虚弱无力,见到我时,顿时精神了许多。我是奶奶的长孙,与她老人家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奶奶虽然病重,却不肯去医院。医院路远,奶奶又心疼钱。半夜时分,奶奶突然说想吃生芋头。生芋头麻嘴,很少有人生吃。叔叔赶忙跑到自家的自留地里挖回几颗生芋头。奶奶吃了,病居然好了。

放寒假了,我回到了老家。奶奶又苍老了不少。奶奶很开心,说:你们终于又有妈了,我就没有什么牵挂了。由于我是老大,是领头羊,奶奶和爸爸商量好,让我先跟爸爸到后妈那里去过寒假。

后妈住在王前庙,那里是一家全民所有制的农场:干农活,领工资,基本上是旱涝保收,比集体制的农村强。
去王前庙前,奶奶又再三叮嘱我:嘴巴要甜,脑子要活,手脚要勤。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流眼泪,我差点也要哭了。

我跟着爸爸去王前庙。一路上我都心里打鼓。妈妈过世七年,已经有七年没有叫妈了,马上要叫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妈妈,心里真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一会儿想,是不是快到了。一会儿又想,还是路远好些。阴沉沉的天,湿漉漉的路。走呀走呀,裤腿上沾满了红土壤,背上也有不少泥巴。

到王前庙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后妈看见我,笑嘻嘻的很热情。我脑门一热,出口就叫了一声妈。万事开头难,再叫就不难为情了。妈妈有五个小孩,老大和我同龄,比我小六天。我和他决定相互直接叫名字。

王前庙分上庙,中庙和下庙,中庙居中,都在由周坊去贵溪的公路边上,我们住在下庙。从周坊往贵溪走,最先看到的是下庙。下庙和中庙,中面和上庙,都隔着一里多地。

王前庙的全称,叫河潭埠农场王前庙分场。分场总部在中庙,食堂礼堂都在那里。食堂有饭也有菜,单身职工,往往就到那里买饭菜。一般人家,就自家炒菜,到食堂买饭。

我的老家是山里,柴禾都到山上砍。王前庙算山外了,山上长着稀稀拉拉的芦苇草,隔着好远才有几棵小松树。因此家里的柴火,就要靠那些稀稀拉拉的芦苇草了。松树是国家财产,不能砍的。割一把草很不容易,有点像在老家讨猪草了。在老家牛粪是宝贝,是上好的肥料。这里牛粪也是宝,但用来做柴火。看到老牛要拉屎,小伙伴都抢着说:这堆牛粪归我。于是把争来的牛粪糊在墙壁上,让日头晒干了取下来,就是上好的燃料。山外的小孩,听说可以上山砍柴禾,一脸的羡慕和憧憬。他们却不知道,山里的农民,十分的劳力,一天不过两毛钱,日子过得凄苦。

很快就过年了。

年三十晚上,我得了人生最大的一笔财富:崭新铮亮的一块钱!妈妈亲手交给我的压岁钱!以前的押岁钱都是二分,五分,最多一毛。

大年初一,第一次吃到了煮水饺。白白的面粉皮内裹着香香的韭菜肉馅,鲜美的味道叫人难以忘怀。

那年寒假我第一次见到了老狗:一个五十多岁,见谁都笑嘻嘻的老人。

那一天下着细雨,我和隔壁小孩结伴去中庙买饭,路上碰到了老狗。和我们一样,老狗也住在下庙,到食堂打饭菜。小孩比我还小,居然直呼老狗。在乡下,老狗可是骂人的话呀。是的,可能有人真的名叫老狗,但只有长辈或平辈才可直呼其名。晚辈叫他,怎么也得加上叔叔伯伯之类的后缀。老狗哎哎地答应着,一点恼怒的意思也没有,对我笑嘻嘻的点点头。我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称呼他,只好也朝他点点头,傻呼呼地笑一笑。但心里一直有疑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寒假过得飞快,一眨眼又得上学了。

9

真没想到,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我会见到细祖祖。

细祖祖是爷爷的小弟弟,也就是我的小爷爷,土话叫细祖祖。

爷爷兄弟四人,他是老大,负责田里的活。老二上过学堂,能写会算,管理家族的帐目;老三老四是爷爷的帮手。四人当中,只有老二识文断字,其它均是文盲。识文断字要花钱呢,有一个就行了。

四九年爷爷就病故了。二爷爷据说逃往台湾,三爷爷不知所终。只有细祖祖留在原籍,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细祖祖孤身一人,住着一间昏暗的小厢房。房间白日里都阴森森的,很吓人。

细祖祖有一个儿子牛崽。牛崽在三县岭的一家农场干活,离老家有几十里地,父子俩平日都不见面。牛崽叔叔很少回家,我只见过几面。

过年的时候,细祖祖就会到儿子那里小住几天。年后不久,往往会被民兵押送回乡。他是地主分子,是不能乱说乱动的,他去儿子家弄不到介绍信,就算盲流了,是收容的对象。

开学后不久,有一天,敞蓬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载着从各地收容来的盲流,送到学校的操场。盲流里各种人都有,男的,女的,俊的,丑的,居然还有十几岁的小孩。他们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操场上的盲流越来越多,同学非拉着我一块瞧热闹。不知为啥,盲流当中,我一眼就瞧见了细祖祖。细祖祖低着头,两眼无神,好似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

我也低着头,脸上热辣辣的,没有认他,像贼似的溜走了。

10

李国华那时到底是班长呢,还是团支书?记不大清楚了。不管怎么说,肯定是班里的大官。有时学校有批判大会,他得上台发言。要发言就得准备发言稿。要准备发言稿就得牺牲一些诸如攻城一类的游戏时间。怎么办?有没有两者都能兼顾的好办法?

有的。这时他想起了我。

所谓发言稿,谁都知道,也就是东拼拼,西凑凑的玩意。还在乡下读书的时候,我就目睹老师们是如何写大批判文章的。就是从人民日报或江西日报上找一篇类似的文章,去头掐尾,再量体裁衣作些修补。比方说,人民日报说:在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下,你就再加上一句在校党委的正确带领下,那就万事大吉了。这样,我就成了他的捉刀人。

李国华个高,坐最后一排。当时总共有六排,前五排每排四张桌子,第六排三张桌子。一张桌子两个人,总共46人。

他爸爸在县里的肉食加工厂工作,是那里的负责人。那可是个肥差,常常能弄到当时算稀罕物的肉票。我和爸妈提到这层关系。爸妈问,能否求他弄些肉票。

我脸皮薄,求人办事的话总说不出口。但爸妈问的事,怎么也得试试,更何况能有肉吃。我问他,能否帮忙弄几斤肉票。他一口答应,挺爽快地说,先弄五斤吧。我喜出望外。五斤?可真不少,超出我的想象。看来找对了人,求人也非难事。

李国华特别义气,不仅帮忙弄到肉票,还帮我把肉买来了。要知道,虽然弄到了肉票,谁去买,结果可大不一样。我去买,很可能就是实打实的瘦猪肉。结果他给我带来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白花花的肥肉,能熬出多少猪油啊!

星期六下午,我步履轻盈,提着五斤肉走回家。近三十里的路程,比往常到家的时间早多了。那时治安比较好,我丝毫没有担忧过,路上会不会被抢。回到家里,妈妈当即将肥肉都熬成了油。香喷喷的猪油渣,就是当晚的佳肴。余下的肉稍加处理,第二天中午才是正餐。

第二天中午,从中庙食堂打回米饭,看到饭桌上丰盛的佳肴,眼睛都放光。因为我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吃起来心安理得,分外香甜。那一顿饱饭,肚子里一点空隙都没舍得留。本来,吃完饭,就得张罗回学校了。吃得太饱,走不动。

都快半下午了,我还没走。妈妈头一次站到屋前的公路上,看能不能拦到一辆车,搭个便车。

运气不错,有个好心肠的拖拉机司机,居然同意了。我爬上了拖拉机的拖斗箱,心里充满了感激。

拖拉机启动,嘟嘟地开走了,我这才意识到,犯了天大的错误。车子太颠,肚子太饱,这样下去非颠死不可。不行,我得下去。对前面的司机喊了好几声,叫他停车。不知是不是听不到,还是故意不理,车依旧突突地走。我心想,今天得死在车上。

车子过了中庙,又过了上庙,慢慢的才缓过一点劲来,不那么难受了。谢天谢地,这条命看来是保住了。真要死了,那肯定是天下第一的饱死鬼了。

从那以后,如果吃太饱,打死我也不敢坐拖拉机了。

11

太阳慢慢向西山沉下去。天越来越暗,我越走越急,越来越慌。离家还有十好几里地呢,天黑前怎么赶到家呀?

这天是星期六。星期六一般上半天课,下午没有课。学校的批判大会,往往搁在星期六下午。我已经没有钱和饭票,非得回家不可。我本来是要早点回家的,可是罗老师不准假,说我是要求进步的青年,不能拖班级的后腿。我说没钱没粮票,她说借给我,我就只好一直坚持到批判会结束。

我们班是学校里的先进班级。何谓先进班级?就是学校开大会时到会的人齐全一点,平常写大字报搞大批判班里热闹一点,记得我们的政治学习课吗?别的班级不搞人人过关,我们搞,这都给班里的荣誉加分。班里得了荣誉,我们可得多受点累。

散会的时候,我向罗老师借饭票和菜票。罗老师说:“要借七斤,这么多呀?我还没有那么多呢。”也难怪,罗老师饭量小,很难想象我一周能够耗费七斤大米。她更难以想象,真让我放开肚子吃,多加七斤也许都不够呢。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赶回家,就是去王前庙。

从学校到王前庙有三十多里地。路倒不难走,就是沿着贵溪开往周坊的公路,我已走过好多回了。我估算着,路上赶紧着走,天黑前还可能赶到家。

路旁的小树变得模糊起来,走到四沥时,天就基本上黑了。月亮慢慢升上来,夜色变得朦胧,我突然害怕起来。从四沥到王前庙还有七八里路。七八里路倒不算远,步子迈勤快些,也就是个把钟的事情。问题是,那不是一般的七八里路。那里有一片坟地,坟地杂草丛生,听到许多鬼怪的故事,都与那片坟地有关。乡下人常说起债鬼,就是几岁就没了的孩子。这样的小孩往往没有棺材,就是挖个土坑随便掩埋,有些甚至会被野狗挖起,很多与他们有关的故事就更加叫人毛骨悚然。

按理我是不信鬼的。信不信是一回事,真在坟地里摸黑走是另一回事,我心里一直打鼓。

还有更可怕的,就是过了那片坟地,有一大片树林,那里古木参天,白天都阴森森的,经常有野狼出没。

怎么办哪?我想找一个过夜的地方,没有床没关系,坐着熬到天亮就行。

这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者,五十上下,在我前面慢慢踱着步,我赶忙跑过去,假装不识路,问他:“老伯伯,请问去王前庙如何走,还有多少路?”

老者打量着我,问:“你一人去王前庙?”我说是的。他说,路倒不远,不过天太黑,不太安全。他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帮你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早上再走,好不好?”太好了,我连忙说太谢谢了。
后来才知道,老者姓叶,是四沥公社的一位官员。他领我到了一户人家,那里坐着不少人,一个个满腹心事,一脸悲伤。原来当地死了人,是在一个什么工地,出了事故,算是工伤。大家商量如何出丧,买什么样的棺木。

商量完毕,老者说:“这位小朋友误了路,哪位家里有空,给安排一个晚上?”

一个二十来岁的农民说他家行。我就跟着去了他家。他独自住一间房,我和他一起挤着睡。他有个老母亲,我没见着。草席铺在松软的干稻草上,盖着厚厚的一床麻布被子。我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早上睁开眼,天已亮了,年青人已不在。我赶快起了床,想把被子叠成方块形状;费了很大劲,还是叠成了水桶的形状。没有机会说再见,就忙着赶路了。

赶到家里,天色还早,家里人都吃惊,我怎么从天而降?

12

同我一样,王辉也是住校生。他父母都是医生,在新田公社医院工作。与我不一样的是,他初中也是在贵中上的,算是贵中嫡系。

那一天吃完晚饭,天还早,我们一道爬到了后面的山坡,向前方眺望。

贵中座南面北。背后是雄伟的三峰山,面向宽阔的信江河。在信江与学校之间,有一条东西向的公路。在公路和信江之间,是绿油油的水稻田。那时天气晴朗,路上跑的汽车,拖拉机看得一清二楚。

忽然,有一辆黑色小轿车由东向西飞快驶过。那时的小轿车是稀罕物,平日难得见到。县里的书记和县长,只有吉普车。能坐小轿车的,至少是地委一级的高干。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王辉说:“二十岁以前,我一定要坐上小轿车。” 王辉奇怪地看着我。面对他的眼神,我都不好意思起来。那时侯,我连吉普车都只是远远的看过,坐小轿车,真是做梦。

当地称说大话的人叫吹牛不打草稿。当时真的没有打草稿。没法打草稿,我压根也不知那时能看到难得一见的小轿车呀!假如当时看到的是飞机,从嘴中又会蹦出什么话来呢?

人生如梦,世事如棋。六年之后,我还真的坐上了小轿车,那是后话。谁又能料到,现今的中国,小轿车是那样的习以为常?

13

老天很守信用,每年总是在大致相同的时侯下几天豪雨。雨哗啦啦地下,河水呼噜噜地涨。水面越来越宽,联结信江两岸的浮桥撑不住了,只好撤掉。

学校里大半是住在城里的走读生。浮桥一撤,城里学生来不了,学校只好停课。住校的学生,有的找来扑克,有的借来象棋,玩得轰轰烈烈。

我爱下棋,虽然棋艺不精。爱下,完全是因为还有更差的棋篓子作帮衬。

见过有功夫的武功高手吗?人家都是远远的运气,很少近身肉搏,打得死去活来的。下棋也一样,高手往往都是在旁人还分不出输赢,就知大势已去,投子认输的。当然,这是我后来在阿城的"棋王"中领悟到的。那时我还没有这个境界。

我们下棋,拼的就是肉搏。不管三七二十一,目标是敌方的生力军。往往要把对方的最后一兵一卒都消灭干净了,再羞辱他的老将老帅,才算功德圆满。大家最提气的,就是要对方的老将或老帅推磨。老帅看起来神气,其实很憋屈,只能呆在九宫方格里。老帅推磨就是不直接将死它,让它还有路可走;只要还有路可走,它就得围着九宫格转圈圈,像老驴拉磨似的。老帅到了这个份上,真的是生不如死。

我虽然也有被人羞辱的时侯,但修理别人的时候多些,于是就有人造谣和传谣,说我是象棋高手。
后来水退了,有人撮合,想让我和另一位高手过招。那位高手住在城里,具体是哪位不得而知。据说为了知己知彼,有天中午没回家吃饭,看过我下棋。看完之后,不肯和我下了。

他的朋友转述他的原话:“那小子根本不懂下棋!”。相传他有很多棋书,常常捧着棋书棋谱,自个左手下右手。下棋不就是玩吗?还有专门教人玩的书?真够小资产阶级的了。要是有那闲钱,我情愿买打仗的小说看。
后来有一天,不知什么缘故,我和高一六班一姓樊的同学逃课,偷偷地在宿舍下棋。下着下着,他不干了,因为我又逼他的老帅推磨。士可杀而不可辱!他一生气,把棋盘掀了。

我气坏了,要跟他理论。谁知他更气,说:“好你个地主狗崽子,会下个臭棋,有什么可神气的?!”

理直!气壮!我哑口无言。

从此发誓不再碰象棋了。

14

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了王前庙。王前庙是全民所有制的农场,干农活,领工资,旱涝保收。暑假期间,正是“双抢”季节,农活特忙,像我一样的半大小孩,正好乘机参加劳动,可以一月赚六块钱辛苦钱,补贴家用。

大家可别小看六块钱,那时有的农村,十分的壮劳力也未必能赚到。最忙的季节一过,我们就不再有这个机会了。机会难得,时不再来。

所谓“双抢”,就是抢着收割早稻,抢着插下晚稻。当时时兴抓纲治国,纲举目张。纲,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就是时不时的弄一批坏人,戴高帽,挂黑牌,供革命群众批判,好激发群众的热情,更加拼命地紧跟毛主席干革命。回到家没几天,我就碰上了这样一场批斗大会。牛鬼蛇神站在主席台上,垂头丧气,战战兢兢,革命群众在台下群情激昂,振臂高呼。就在那天,我再次看到了老狗。

老狗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大黑牌,大名底下打着叉,特别的引人瞩目:别人都把头押得低低的,恨不得钻到地底下,他却不,似笑非笑,直视众人,一点也不难为情。喊起打倒他自己,他一样兴高采烈,举起拳头跟着喊,就象喊打倒一个不相干的人,神态自若,淡定异常。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大人小孩,都直呼其名老狗,而他也一点都不脑怒,逆来顺受。

慢慢的和老狗混熟了。老狗一人住一间房,有八九平方米吧。里面摆一张单人小床,两个木箱子,一个饭桌子。五十多岁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倒也自在。夏天热,屋里更闷,往往晚饭过后,大家都到屋外乘凉。老狗坐在小竹椅上,摇一把大蒲扇,在皎洁的月光下给我们讲他年轻时的故事。

老狗小时家里穷,被国民党抓了兵,受尽欺辱。他给我们讲他和同伴如何捉弄他们连长。真的假的?彻头彻尾的革命群众啊,怎么成了阶级敌人?很糊涂,不明白。会不会是两军对垒,欠下血债?

农活苦,最苦是插秧。插秧的时候,你得低头弯腰倒着走。碰到长条形的水田,从田埂的一头到另一头,一直弯着腰,腰都要断了。那时的水田,到处是吸血的蚂蟥。蚂蟥贴在小腿上,觉得吸血天经地义,很难拿下来。蚂蟥叮过的小腿,奇痒无比。有的地方抓破了皮,还要流脓留疮,痛苦万分。

蛤蟆无骨,小孩无腰。老狗干活很利索,看到我们直挺挺地躺在田埂上,笑话我们:年纪轻轻的哪里会有腰?
那一年七月朱德逝世,再接着七月二十八号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唐山大地震,一时间人心惶惶。每发生一件大事,社会上都要紧张一阵子,阶级敌人就要受到更加严厉的控制,各种批判大会就更加频繁。每次批判会都少不了挂着黑牌子的老狗。

有一天,大家正在水田插秧。民兵连长大声嚷嚷:老狗,今天有个现场批斗会,赶快准备一下。干什么哪?就是临时纠集一帮牛鬼蛇神,戴高帽,挂黑牌,到各地劳动现场游街示众,给大家鼓舞斗志。抓革命,促生产嘛!

腰要断了,腰要断了。我们仰面躺在田埂上,盯着自由自在的白云,真希望也能融化在蓝天里。

老狗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我得做更大的贡献去了。”
有人打趣:“老狗你他妈的真命好,我们命苦啊---。”

我们留下继续插秧,心里想,戴高帽挂木牌,说不定受的罪真要来得小些。

远处,洗得干净,挂着牌子的老狗,那个慈眉善目,和蔼得象老爷爷一般的老狗,慢慢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

15

1976年9月9号下午,广播里传来哀乐: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

啊,主席去世了,怎么可能?主席不总是神采奕奕健步如飞吗?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是万岁万万岁吗?这还不到百年呀,不少人哭出声来。当时我们觉得,毛主席是不可能死的。那年年初,报纸上还发表了毛主席的“念奴娇·鸟儿问答”。广播喇叭里播音员抑扬顿挫: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
    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
    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从那时起,我们知道了不须放屁也可以出现在优雅的诗词里。张老师说,这首诗充分体现了毛主席无产阶级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这样的句子能入词,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毛主席骂的苏修机会主义,只有这样才骂得痛快淋漓,骂得过瘾,骂得好。当然了,我们普通人最好不要轻易用。用得不好,会降低诗词的艺术性。毛主席是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有一次的伟人,功底深厚,才可随心所欲,运用自如。

毛主席一生斗天斗地,威力无穷。他老人家教导我们:“八亿人民,不斗行吗?”毛主席怎么也会死呢?毛主席死了,可怎么办啊?巍峨的三峰山沉默不语,宽广的信江河默默抽泣……

那时刚开学不久,男生宿舍已搬到学校的西南角,那里以前是女生宿舍。站在宿舍前望上看,就是陡峭的三峰山。宿舍里暗暗的,白天都见不到阳光。宿舍巨大,摆了十几张上下床,住了三十多人。里面有不同班级,不同阶层的人:厂矿子弟,农村小孩,还有部队少爷。农村小孩地位最底,厂矿子弟都看不起,部队少爷又高人一等。其中一个厂矿子弟,姓张,不知是一班还是二班的学生。他担心:主席没了,以后还可以喊毛主席万岁吗?我的脑袋跟着高速运转了好一会,说:没问题,列宁都死那么久了,列宁在1918,不还是有人喊列宁万岁吗?大家都说有道理。后来我再想,其实没道理,因为列宁在1918是电影,定格在1918。张同学担忧的是现实生活中还可不可以喊,两码事。

主席逝世,全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具体到学校,就是半夜有人值班,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一天半夜,我和同班另外几个同学值班,每人背着一把木头枪,到处巡逻。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搜寻着阶级敌人鬼鬼祟祟的影子。

我的老家是个小山村,近二十户人家,百十口人,说的都是当地方言,叽哩哇啦的,鸟语一般。说起普通话,人家都要笑话,说是洋枪夹土炮。那时有一段相声,名字记不得了,大致是这样的:

甲:我最近特别的高兴。
乙:(没吭声)
甲:(加重语气)我最近特别的高兴!
乙:为什么高兴啊?

于是甲故意慢条斯理说出来,原来他去了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虎头山,非常开心。大寨当时是一面旗,能去那里是很荣耀的事,自然开心。

我学说普通话,经常就会模仿广播说话,比如这段相声。

这一天,我又自言自语:我最近特别的高兴。没人答话,我再接着下一句:我最近特别的高兴!那个姓张的厂矿子弟,突然冒出声来:主席刚去世,你为什么特别高兴?一下子把我吓呆了,哑口无言。幸好,我们不同班,他又看不起农村小孩,不知道我的家庭成份。不然一结合起来,我可有口难辩。于是那段时间,我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76年是多事之秋。1月8号,周总理去世,也是举国悲哀,很多人都自备黑纱。我没有,因为没有布票,买不了。那时不是非戴黑纱(就是套在袖子上的一小圈黑布)不可,我就免了。这回是硬性规定,必须戴黑纱的,可我还是没有布票啊,怎么办哪?我都要哭了。好在张仁木老师借了几寸布票给我,帮我解了燃眉之急。
追悼会在大礼堂举行。黑鸦鸦的人群,向着主席台上的遗像三鞠躬。有一个同学,鞠躬的时候没憋住,放了一个屁,颇为响亮。排在后面的那位都骂出声来,旁边有人忍不住笑了。幸亏老师淡定,及时制止,不然有可能发展成严肃的政治事件。

主席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去世,大家都没了主心骨。我在臭熏熏的厕所里,听到另一班的班主人嘶哑着声音说:老人家不在,这么大的国家,可怎么办?

当时大家正在批邓:如果资产阶级复辟,就要卫星上天,红旗落地。

万一红旗落了地,大家可怎么活?

16

金秋十月,晴天霹雳,传来了四人帮倒台的消息。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老百姓敲锣打鼓,振臂高呼,白天黑夜沿街游行。街道两边,贴满了大字报和各种漫画。漫画中的王洪文,理着大分头,穿着又尖又黑的皮鞋;精瘦的张春桥架着付黑眼镜,提着黑黑的手提包;丑陋的江青蛮横无理,不可一世;姚文元则摇着一付笔杆子,是一个陷害忠良的跳梁小丑。

四人帮丧尽天良,他们不但残酷迫害周总理,还阴谋陷害毛主席。王洪文到长沙告总理的黑状,江青故意给病重的主席翻身,张春桥化名狄克,三十年代就是叛徒,姚文元的父亲姚蓬子,早年就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时小道消息满天飞,有各种各样关于江青的野史,成了大家饭前茶后的谈资:原来所谓的棋手,竟是如此污秽不堪。一个月以前,江青还是主席的亲密战友和学生呢。

四人帮一倒台,文革宣布结束,文革原来就是这帮人摧波助澜搞起来的。那个倒行逆施的文革呀,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四人帮倒了,老百姓能不高兴吗?当时的广播,不停地播放着郭沫若的“水调歌头”:

    大快人心事,
    揪出四人帮。
    政治流氓文痞,
    狗头军师张。
    还有精生白骨,
    自比则天武后,
    铁帚扫而光。
    ……

学校里免不了又要写大字报,写批判文章,开批斗会。我写了一篇顺口溜(我当时以为这就是诗):

    红色电波传喜讯
    百姓奔走送佳音
    一举粉碎四人帮
    华主席呀真英明

严格说来,音和明并不押韵,但是按照我们的土话读,还真是押得不错的,因为我们读起来,两个都是in韵,明后不带g的。

写下这篇顺口溜后,我还挺得意。可是慢慢的,就觉得有些地方有点不得劲了。为什么呀?就在最后这句:华主席呀真英明。

华主席轻而易举粉碎了四人帮,自是英明无比,可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为什么却反而会对他们束手无策呢?江青在主席身边几十年,主席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粉碎她呀。主席在,四人帮得风得雨,不可一世;主席一走,华主席就将他们送进了监狱。还是华主席高明一些啊。

这么一想,就有很多不太革命的想法顺着就出来了,停都停不住。刘少奇,林彪,王洪文,可都是毛主席亲自选定的接班人,怎么全都成了坏蛋?为什么主席要找坏蛋做接班人?有人会说,那是他们善于伪装,精于欺骗,主席上了他们的当。可是,容易上当受骗之人,往往都是单纯幼稚的糊涂虫,英明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应该明察秋毫,不应该轻易上当受骗才对呀。难道毛主席做这些都有深意,为的是将他们一网打尽?另外,这个江青真傻呀,硬是要给卧病在床的主席翻身,阴谋迫害毛主席。害死了主席,自己进了监狱,不是报应吗?

打倒了四人帮,接下来就在祖国各地找他们的代理人。江西省好像有个叫涂烈的,贵溪县有个叫彭堂华的。我们学校,有个工宣队主任,姓黄,也是四人帮一条战线上的人。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的班主任张仁木老师,也成了四人帮在我校的黑干将,笔杆子。批判会上,张老师挂着黑牌子,垂头丧气。不久前,他还和我们一道上街游行,一起高呼打倒四人帮呢。

这样一来,张老师就不合适再做我们的班主任了;教数学的王树声老师接了他的班。

17

蓝天白云,秋高气爽。信江河水静静地流淌,偶尔激起一朵浪花。我们的日子象河水一样,迟缓地流着,偶尔涌起一阵涟漪,随波荡漾。

打倒了四人帮,社会慢慢的有了一些变化。首先,红极一时的样板戏不吃香了。接着,很多被禁演的毒草影片相继解了禁,可以公开放映了。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说,住院部有电影,是冰山上的来客。这个电影是文化大革命前拍的,后来说是大毒草,被禁演了。大家兴奋地吃着饭,探讨着毒草影片是不是好看。食堂卖饭的炊事员说,那肯定是好电影啊。要不好看,能是毒草吗?四人帮可坏着呢,好看的电影都不让大家看,他们自己可不少看。

大家七嘴八舌,是啊,他们要是没看过,又如何知道是毒草?凭什么他们看了不中毒,我们看了就会中毒?
吃过晚饭,大家成群结队,浩浩荡荡。住院部我们已经熟了,一会功夫就到。

电影真的很好看,这也是我们看过的第一部有关爱情的电影。故事中有两个阿衣古丽,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假的是特务假冒的,目的是要弄情报,好配合当地的反动武装,攻击当地的解放军哨所。里面的歌曲尤其好听。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好象燃烧的火,
    它向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看完电影,很多人都会哼这个曲子了。这么好听的歌曲,居然是大毒草,真是不可思议。班上有几个女同学,唱起这首歌,更叫人心旷神怡,浮想连篇。其中一位,长得苗条白净,婷婷玉立。爱穿一身绿军装,说话轻声细语,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像一个迷人的舞蹈。听她唱这首歌,人都要醉了。

后来,我们陆陆续续看了不少其它影片:洪湖赤卫队,大浪淘沙,红日,全都是哙炙人口的好电影啊,怎么四人帮就能红口白牙把它们说成毒草呢?中国人要穿什么,要看什么,要吃什么,为啥要由几个坏人定夺?凭什么一小撮祸国殃民的坏人,能替中国百姓做主: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要社会主义的窝窝头,不要资本主义的牛奶面包?

七六年的冬天,罕见的下了几场大雪。屋外聚集的雪,有几寸厚,白皑皑的一片。本来下课的时候,大家可以在教室外的空地上玩攻城,但白雪将原来画好的格子给淹没了。于是大家玩起了雪仗。随手抓起一团雪,用劲捏一捏,照着谁的后脑勺或者前胸扔过去。扔雪的哈哈大笑,被扔的要寻机报复。尖叫声,喊骂声,此起彼伏。

战火本来局限在教室外面。上课铃响了,大家还你追我赶,你进我退,谁都想打最后一枪。于是战火燃进了教室,老师也劝阻不住。那年头,老师的威望本就不高,到了这种场面,自然更无能为力。

突然,有一位同学,力道用大了些。啪的一声,雪团砸在教室的正前方,两幅画像的下面。左面是毛主席像,右面是华主席像。大家都傻了眼。只要再高几寸,就要酿成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老师和学生,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老师吓坏了,声音打颤地说:“你们看,你们看,真打到了伟人像,那是什么性质的问题?那可就谁也帮不了你们。我不仅帮不了你们,还要跟你们一道受牵连。你们不小了,做事该知道轻重。出了事,谁负责?……”

肇事的学生吓蒙了,脸都变了颜色。大家面面相觑,一动不动。谁也劝阻不了的雪仗,就这样卡然而止。

18

到贵中不久,我就积极要求进步。换句话说,就是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其实我并不想要求进步,因为一要求进步,就得多填写不少莫名其妙的表格,要将祖父母,父母等的成份及政治面貌一一如实填写。我祖父祖母和父亲的成份都不光彩,大厅广众之下填写,脸上火辣辣的,异常难受。但是爸爸坚持要我写申请,他说,如在学校能解决团组织问题,到了社会肯定受益不浅。爸爸还告戒我,填写祖父母的成份和政治面貌时,一定别忘了写:文盲,无党派。

每填写一次表格,就象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一样,抬不起头来。有什么办法呢?

我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就是说,我本来是坏的,但还有药可救,能教育好。这时我想起了三字经。

我其实没有念过三字经。小时候奶奶老说:拳要打,字要写。我还以为这就是三字经呢。后来小靳庄农民要批

三字经,我才知道三字经是这样开头的: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小靳庄农民觉得这很反动,改成了人之初,无恶善。

不管是性本善还是无恶善,都没说有人生下来就是坏的呀,为什么将我们归类为可以教育好的那一类呢?每当我情绪低落,老师和同学就让我读毛主席语录:有成份,但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这时我们学政治,老师讲到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把人生下来就归入异类,到底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

既然要求进步,就得严格要求自己,让自己思想上组织上都能合乎标准。具体一点说,就是要经常做好人好事,做无名英雄。这真是很难的事情。如果做好事太张扬,你就会得到爱表现的不利评价。可你要真默默无闻,别人又怎么正面评价你呀?有时就偷偷写在日记里面,还要不小心让别人发现你的日记,真是虚伪得紧。

写日记也得有技巧。一做好事,你就得写你的思想斗争。比如,一个老人提着东西,吃力地行走着,这时你该怎么办?要不要送她回家?送,你就赶不回学校或误了其它正事,不送,看到老人家步履艰难,于心何忍?这时你就必须浮想联翩,想起毛主席的谆谆教道,想着为人民服务,想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然后毫不犹豫把好事做了。这样的效果是,你做了好事,功劳归于毛主席,你的思想水平就提高了一个档次。

我人小体瘦,没法力大无穷,但我不偷懒,有活就抢着干。这年冬天,学校的水塘抽干了水,要将塘泥挑到靠东的山坡上。山坡上种了桃树和李树,塘泥正好给果树做肥料。天气寒冷,早上的地面都结着霜。路上有人落下的塘泥。塘泥湿湿的,我的布鞋不中用,干脆把鞋脱了,赤着脚,摇摇晃晃挑着塘泥,老师同学都夸我吃苦耐劳。

吃苦耐劳,尽力而为,这是对我的评语。

自然,光靠吃苦耐劳尽力而为,是跨不进团组织的大门的。

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的,加倍努力吧,我这样勉励自己,期待着某一天能够挂上那闪亮的团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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