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艾迷丽•奥斯丁夫人

博主凡事爱发表感想,希望以文会友。
打印 被阅读次数

我所认识的艾迷丽奥斯丁夫人

 

庞静 二零一二年八月 



艾迷丽是我儿子阿瑟儿的小提琴老师。阿瑟儿十岁开始拜她为师,十九岁上大学时停止了每周的课程。放第一个寒假时,阿瑟儿去探望她再续师生之谊。當時她正在为一个小姑娘上课,仍然是一丝不苟。但阿瑟儿说她的耳朵对升降音已经不能分辩了。放第一个暑假时,阿瑟儿又去探望她。那时她的房子外面已摆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阿瑟儿红着一双眼睛回来后就上网察奥斯丁夫人的消息,痛悉她已经长辞仙释了。差一个月,她的享年就是一百零二岁。往回算一下,奥斯丁夫人开始教阿瑟儿时已经九十三岁了。回想她的行事作为,我又情不自禁地开始一笔一画了。 



阿瑟儿四年级参加学校乐队时选择了小提琴。学校里的音乐老师郝小姐给了我一个名单名单上列出了当地能胜任小提琴家教的老师。排在名单最上面的就是奥斯丁夫人。我第一次打电话过去,她正在为她的学生授课。我第二次打过去,她说她的授课时间都排满了,让我过一个月再试试。在等待期间,我不停地听周围妈妈们评论奥斯丁夫人是个严格的老师,对孩子非常有帮助。一个月之后,我第三次打过去,她请我周末带阿瑟儿过去面谈一次。 



终于见到她了。她家住在密西根大底特律地区发明顿老区里的一幢旧式的平房里。一进门就见到一架占去了起居室四分之一空间的三角钢琴。她满头灰色的卷发经过精心整理。过了几个月后我才知道那是假发。早春, 她当时上身穿着合身开襟、质地讲究的浅灰色薄毛衣,下身是深灰色刚过膝盖的裙子脚上着一黑色船形平底的皮鞋。脸上化着淡妆,但口红涂得偏重。除了她脸上那副又园又大的白框眼镜她全身上下流露着典雅和年轻时的风度卓约。 她身高当时与我差不多。那时候她看上去也就七十岁上下。我看着她的骨骼猜想她年轻时至少应该有五呎六吋。

 

阿瑟儿刚开始用的是四分之三尺寸的琴。第一次见面,奥斯丁夫人就用她那痩骨嶙峋关节突出的手拿着七吋长的搬手调整桥和弦的位置。她的动作看上去很吃力, 同时又十分娴熟。琴调好后,她就让我坐到外间起居室去等。她说这样她的学生才能专心上课。我当时感觉这个面试挺正规的。等待时又有抱着琴的学生进去她授课的房间,但很快就出来与我为伍了。本来计划半个小时的面试,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她才喊我进去。看来面试就算上了第一课。她告诉我必须严格控制阿瑟儿拿琴和弓的姿势, 同时交待我每次课一个小时要交十五元。我拿出三十元给她。她退给我十五元并淡淡地说我不缺钱然后转身对站在身后的阿瑟儿交待每天要至少练习二至三个小时。 我们把以后每周的上课时间也排出来了。 



奥斯丁夫人知道我每天要上班之后,就把阿瑟儿的课排在了星期六中午十二点。据她说,她大多利用每周工作日为孩子们上课周日不上课周六只教俩仨个学生。为阿瑟儿安排的是周六这天的第一节课,为此她星期六就要提前一个小时起床了。

 

上了第二节课之后,奥斯丁夫人就让我称呼她艾迷丽。阿瑟儿的小提琴课一开始,我们的星期六下午就算交待了。因为艾迷丽从来不守时,对于她喜欢的课,她就一直往下教,直到等下节课的学生忍无可忍,推开她课室门并站在门口才停止。通常也是年纪大一些的孩子才会这样做。小孩子大都被家长送来,坐在起居室里老老实实的等。本来安排在下午的两三节课,几乎每次都拖到万家灯火才结束。

 

因为阿瑟儿是星期六那天的第一课,我们成了叫醒艾迷丽的人了。每次按响门铃后,我们都要耐心地等她从里面走出来开门。看她行走这么慢,我问她腿是不是有问题。艾迷丽告诉我她的腿痛是顽疾,折磨她很久了。我很自然地问她为什么不借助拐杖减轻腿的痛苦, 她含笑很惊讶看着我说那样太难看了。我心想一老太太要求这么好看为的哪一桩呢由于每次都见到她走路痛苦,后来我又忍不住建议她用护膝㬵带一类的东西。她听后简单地对我说,那样一包,腿看上去很难看。 我说你可以穿长裤嘛。她满脸无辜地面对我说: 我从来没有穿过长裤。 她无法想象自己穿长裤的样子。认识她這麼久,我还真没见她穿过长裤。 她的穿着总是那么庄重典雅, 好像随时都要登台表演似的。

 

授课时,艾迷丽坐在一张书桌旁边,她要求她的学生站在她坐椅旁边。对于小小孩,一节课站一个小时真够呛。 有些家长为此提过意见, 可是艾迷丽无动于衷。 对于小一點的孩子,每节课后,艾迷丽都喊家长进去交待几句。大孩子都是自己开车来上课,她就无需与家长交流了。 阿瑟儿上了几节课后, 我与她也熟络起来了。 她知道我是一个工程师之后,对我格外地尊重起来。 在阿瑟儿上课时若遇到她的朋友来访, 她就会停下课, 特別把我介绍给人家,并且强调我的工程师身份。我猜在这些艺术家尤其是女艺术家的眼中女工程师一定是另类。

 

从一次又一次的简短交谈中我了解到艾迷丽出身于音乐世家。艾迷丽从三岁起就开始学小提琴了。 对于一个交响乐团,除了指挥,下一位最重要的角色就是第一小提琴手了。这个位置常常是许多小提琴家们的梦想。艾迷丽十七岁时就已经是底特律交响乐团首席小提琴手了。 她的丈夫曾经是底特律交响乐团的团长兼指挥。 她从乐团退休后(她没告诉我几岁退休的) 曾到加州斯坦福大学任教。后來才又回到了底特律的老家,专心教孩子们。

 

艾迷丽自己没有小孩。我看不出她对小孩子有特别的喜爱。但是她对小提琴奏鸣的音乐却是如醉如痴。为此她常常忘记她是谁,她的学生又是谁。阿瑟儿開始向她學琴不久,一次课程进行大约四十多分钟时,阿瑟儿抱着琴和琴盒气冲冲地走出授课房间,并把身后的门狠狠摔上然后他对我说:妈妈我要回家。 没等我回答,他就直接出门上车去了。我连忙推开授课房门,我看到艾迷丽还坐在她的椅子上,头埋得很低。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抬起头来尴尬地对我笑了笑说不知道。当时我只能先对她说再见。我进到车上后看见阿瑟儿已是满脸鼻涕眼泪,哭得唏哩哗啦。他哭诉艾迷丽的要求太难了。他根本做不到。可是艾迷丽不停地让他重复,越来越不耐烦。阿瑟儿说他再也不学小提琴了。

 

回家以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十岁的男孩儿。我认为他不应该受到挫折就放弃。另外,更重要的是他不应该对老师发脾气。束手无策,我拨了阿瑟儿学校心理辅导老师的电话。这位老师答应我她会与阿瑟儿谈一谈。两天后阿瑟儿告诉我他为奥斯丁夫人写了一个检讨,他要亲自交给奥斯丁夫人。我问我是否能先看一下,他说不用了。到了下一次授课时,我带他去了。一切似乎与往日没两样。课后艾迷丽喊我进去。她笑容满面,手上还晃着一张六吋见方的小纸。她对 我说她从来没有读过这么美的文字,她太高兴了。过后我问阿瑟儿都写了什么。阿瑟儿说就是向她道歉。在以后艾迷丽授课的日子里她常会把这张小纸拿出来对她学生的家长们炫耀那上面的文字。但艾迷丽从来没让别人读过上面的內容。 想到这一节时我常常在心中笑艾迷丽, 这么严厉的一位老师居然这么容易地被一个小男孩儿哄得心花怒放。

 


与艾迷丽熟识了之后,告诉我她很想找人与她合住这个房子。经我的朋友介绍,丽与艾迷丽成了室友。丽是一个单身妈妈。她把未成年的女儿送回中国托亲人抚养。她自己在美国一边在歺馆打工一边修一些工程方面的课程。 因为我是介绍人,每星期带阿瑟儿上课时都能与她聊几句。这样又使我了解到了平凡生活中的艾迷丽。丽因为在歺馆打工,平时吃饭都在歺馆。她只需用冰箱保存酸奶冰激凌这样的食物。艾迷丽吃素食,需要保存的水果蔬菜比较多。厨房里只有一个冰箱。每当艾迷丽觉得空间不够时,她就把丽的食物扔掉。丽每次与她谈,她都十分抱歉。但下一次遇到冰箱空间不够的困难时她依然把丽的食物扔掉。按丽的北京话来说,忒娇情。

 

每次艾迷丽谈起丽都是满脸的知足,对我万分感谢。但轮到丽谈艾迷丽,就是不以为然了。丽嘴里出来的艾迷丽一点生活经验也没有。清理房间的工人向艾迷丽借钱,她毫不犹豫地给她五百块。丽说你明知道她不可能还,为什么还借她那么多艾迷丽就坚持说会还的。可是过两天就又开始抱怨人家从来不还她钱。艾迷丽向丽抱怨她先夫的两把琴放在家中使她十分不安,恐怕出意外。丽建议把它们存在银行保险箱里。她果真让丽陪她把这两把琴存进了银行。事后艾迷丽还对我称赞丽为她想出了绝好的办法。 



有一次阿瑟儿上完课,她让阿瑟儿告诉我她有事请我帮忙。我走进去告诉她不用那么客气,我能帮的事一定会帮的。她高兴地站起来,带我进了厨房。她说水池里的打碎机不了。她说她的丈夫曾经遇到这个问题,只按一个按钮,机器就修好了。但她不知道按钮在哪我告诉她这件事确实很简单。我找到那个机器的再啟动按钮,按了一下。之后我让她试一下。她看到我这样简单地解决了她的麻烦,一点也不惭愧自己生活能力差,只是从上到下地佩服我。从此她除了向人介绍我是工程师,还要特意以此事为例向人说明我的能干。

 

相对她这少得可怜的生活常识,她对自己收藏的乐谱却是烂熟于心,非常人可以想象。阿瑟儿上高中之后,艾迷丽开始用 她自己收藏的乐谱教他。为此她经常令阿瑟儿到地下室去第几个书架第几层取到一共几页的乐谱。艾迷丽告诉我由于她的腿疾她已经很多年不去地下室了。我曾经陪一个水管修理工人到地下室去修理堵塞的管道,看到整个地下室整整齐齐摆滿了书架和乐谱架。我问阿瑟儿那么多书架堆满了乐谱,怎么找?阿瑟儿说按照艾迷丽给的书架位置很容易找到。

 

斗转星移,艾迷丽和阿瑟儿的关系已经不僅僅是师生之谊了。每节课前课后她都会向阿瑟儿讲她的学生们和生活中的一些琐事。艾迷丽生活中占去她最多时间的就是她的学生们,由此她还会与学生家长们打些交道。我曾经碰到一个不自量力的家长,她拿着自己选的曲子请艾迷丽教她十岁的女儿。艾迷丽只看了标题什么都没说就把乐谱放在一边了。后来还是这位母亲把乐谱收回去了。艾迷丽周末会与她的妹妹和弟弟通通电话。除此之外,她能接触到的人就是底特律交响乐团的新识旧友了。每逢她的生日,他们都会带她出去晚宴为她庆生。事后她都会仔细地向阿瑟儿讲叙晚宴的细节。

 


我自己的孩子们都离家上大学了。我本来计划用一些周末时间去看望艾迷丽,帮她煮煮饭,做一些家务。以前每年的中秋节我都挑选包装很精致的小月饼送给她。她每次收到后都会放下平日里端庄的架子露出很馋的样子,问我能不能当场就拆开包装吃一块。她拆包装时小心翼翼,然后低下头很认真地咬下一小块,闭紧嘴巴细细地咀嚼。吃了两口之后,她会抬起头来,非常真情地向我赞美食物的精致美味。有一年圣诞节阿瑟儿带给她一盒细丝的巧克力结果她给阿瑟儿上的那节课断断续续。阿瑟儿告诉我,上课的时候,她时不时就要和阿瑟分享那些巧克力。现在想起来这些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艾迷丽曾經告诉我她失去丈夫的恶梦。她那间与歺厅相连的客厅还保持着她丈夫所喜爱的摆设。她不允许学生们和家长们坐在那间客厅里。就凭她把丈夫的气息和风格都留给自己独享,我猜她早就盼望去与她那阴界的丈夫相伴她该走了,但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惋惜,也为地孩子们失去这么好的一位老师而叹息。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