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物中心



娘生病,需要手术。碰巧她的医生跟斯坦福医学院有瓜葛,就把手术约在斯坦福医学院的附属医院。

前几年看一则新闻,说斯坦福大学那年又营收增加,主要是获福于他们的医学院附属医院,创收大户,帮助他们的GDP大涨。

斯坦福医学院附属医院距离斯坦福购物中心不远。这段时间医院在进行大规模建设,开车过去很不方便,当然要是走过去就更不方便。除了道路关停并转造成的不方便之外,还有许多被这些不方便搞晕了的驾车人来回犹豫换道,让交通状况更加吃紧。

终于开到医院的停车场时,我脑子里的第一个闪念就是:这里根本就是一个购物中心。跟从小了解的医院不一样,这里闻不到消毒水的气味。只看到医务人员和病患及家属均匀而匆忙地分散在走廊、电梯里。大厅里有小乐队现场表演古典音乐。

娘找到了登记手术的接待处,就被一位身高两米、头油锃亮的帅哥接过去。办了一系列手续,签字画押。然后就被一位护士助理带去换衣服称体重。护士助理把娘安顿在一个病床上,真正的护士来了。娘把刚才回答过帅哥和助理的问题又回答了一遍。

后来才知道,身为病人必须具备祥林嫂的素质。要把自己那点儿病、那点儿小隐私不厌其烦地向每个穿制服的人诉说,直到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所表达的跟他们手上的表格完全一致,你才能走向下一个关口。估计电子游戏设计师都曾在医院任职,或者,至少都曾病重住院在这里过过关。

护士一边了解娘的前生今世,一边写写画画,同时,还接受了白发老护士(或护士长)的监督指导。

他们一行人忙完,就把俺爹也叫进来,坐在娘的床前陪聊。本以为聊一会儿就送娘进手术室了,岂知一聊就是两堂课的功夫。其间,护士和护士助理都挎着自己的女士包离开了病房。不知道她们是否属于计件工作制,忙完了娘这“件”都如释重负。

国际国内邻国间的几件大事儿俺们一家三口都聊过了,还没人来通知下一步该干什么了。

俺和爹都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才来了两位俊男美女。

俊男是麻醉师,美女是麻醉实习生。他们讲明来意,就让实习生给娘的手上扎针,为麻醉点滴做准备。一根针颤抖着扎过去,娘疼得一哆嗦,用中文跟俺说:这斯坦福医院扎针可真比我们自己医院要疼啊。

医生护士们,你们要苦练这“一针先”的技术啊,这可是医院的门面啊。

不过现在鼓励实习医生已经来不及了,俺还是赶紧劝慰娘吧:你不是还想捐赠器官什么的吗,相比之下,为医学界培养一下后备力量,让他们在你身上试试身手,也就是稍微疼一点儿,不算太大贡献哈。

刚才提包出去的护士回来了,问娘:医生在你身上签字了吗?

这个还没听说过,显然还没签。护士解释,做手术的部位要有医生的亲笔签字,确保到时候不会开错了部位。

这要是名医,这签字说不定还挺值钱,待会儿就切掉了也有点儿可惜哈。

医生西装革履地来了,问候、握手、签字。都完成之后,麻醉师来加药,一切就绪,该进手术室了。

俺跟娘说,这么多人围着你转,真是过了一把老干部的瘾哈。

娘说,当年在中国的一次手术,是文革期间找被打击到偏远地区的著名外科医生做的。当时连护士都没有,注射麻药也是医生亲自上阵。那次手术救了她一命。现在那位老医生已经去世了。

什么叫弹性工作啊,这医疗系统就是。可以赤脚医生治百病,也可以前呼后拥创造就业机会。就看社会精英如何使劲儿了。

俺跟爹看着娘被推进手术室,转身去吃饭。算着时间,大约三个小时之后,手术结束。不过上次爹在这里做手术,说的是三个小时结束,实际上做了六个小时。医生后来解释说,是爹的状况比较复杂,所以拖延了时间。俺后来看到,手术室里一大排观众席,估计那天手术医生给学生们上了示范课。

教学医院,总会有些额外的环节。所以这次,俺也没着急。结果俺回到医院还没停好车,就接到手术医生的电话,手术顺利结束,再恢复一个小时,娘就能清醒过来了。看来今天医生的教学任务不重。

不过实际情况是,又过了两小时,娘才出来。娘说在她苏醒期间,两个工作人员守候一旁,观看仪器仪表的显示。显得自己老重要了。

进入住院部,娘被安排在一个靠窗户的床位。推她进来的工作人员说,是个有风景的窗口。俺看到了一个天井的风景。

女儿放学的路上打电话过来,俺说姥姥已经做完手术了,你跟姥姥说话吧。女儿的中文只能说:姥姥你好。然后问了一下是否疼,姥姥说现在伤口疼。女儿说,那做手术的时候觉得疼了吗,比现在更疼吗?姥姥说当时睡着了,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女儿说:哦,那就好,以前我怕手术,知道手术过程中没感觉,那以后就不怕了。

俺顺便表扬女儿:你自己放学了坐车回去,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丫头礼尚往来,回答说:我为姥姥感到骄傲。

估计她心里没少嘀咕姥姥的手术,平时她去打疫苗都紧张得发抖,动刀子更是她的噩梦。她为姥姥感到骄傲,也是真心实意的感叹。其实事先应该多跟她交流一下,俺们都疏忽了。

关了电话,娘说起70年代她在北京的另一次手术。那时候,其实也不是彻底打倒白专,那时候也在筹建一个肿瘤研究所。娘赶上了他们建所的好时光。但是,那次,娘遭受了重大折磨。这也是俺第一次听说如此惊险的折磨。当年俺七岁,大人们也无心跟俺诉说这些痛苦。

那阵子,有人正在搞针灸麻醉的试验。不知道为啥,就把娘列为试验对象。娘居然也就答应了。手术开始,娘清醒得一塌糊涂,疼死了。要求换成麻药。针灸师不舍得放弃啊,说不定还等着这次手术完了回家写论文呢。针灸师只拔掉了部分银针,麻药也相应地上了一小点儿。所以,娘继续疼啊。疼得最后已经没力气提意见了,手术就在这剧烈的疼痛和清醒的恐惧中结束了。

等娘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娘问医生,怎么不给我多上麻药啊,疼死了。医生说,看着你能坚持,以为你感觉还行,就坚持做完了。

敢情真疼死了跟能忍受都化成同一类啊。针灸的江湖还真是浑浊。这些医生得有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又得通读多少武侠小说才能下得了这手啊。俺从此跟你们势不两立!

从前,我们理解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场所。那是一个用理想经营的社会。虽然有老干部前呼后拥式的夸张治疗法,也有针灸麻醉的江湖行为,人们的头脑里,医院还是一个有精神的地方。

自从这次进了这家医院,俺心里就没停止过消费的念想。这是一个用金钱经营的社会。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消费。这是最奢华的购物中心,无论是谁在买单,都是一种购买。各种舒适方便,都含着一种精心设计的商品味道。这里是货币流通的关键渠道。最佳的社会结构,便是人人把毕生劳作所获最终通过这个渠道回流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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