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网恋的事(小说)
-----仅以此文祝福我生活中的两位朋友
1,他
你说吧,我听着呢。我说。
我相信他的离婚没那么简单。后面应当还有一些隐秘的故事。
他不急不慢地呷口茶。清了清嗓子。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茶座里飘了好一阵子。然后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对我说,是啊,我是玩网络。
他停了一下。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别处。
工作又不忙,我只是玩玩。网上那么多女的,甭管多大岁数,个个傻得像无知少女。我怎么会当真呢。玩玩而已。
他又清了清嗓子。
我挑挑眉毛,以示我明白了。这个故事,脉络已经很清晰了。
只是无知少女这几个字眼,刺得我耳朵疼。
他大概忘记了,我也是一个无知少女。
我也在网上。终于,我鼓足勇气说。
哦。他看我一眼。目光复杂。千言万语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的勇气一下子消失殆尽。
我使劲地喝茶,大口大口地喝,像喝下一大堆无关痛痒的话。
无知少女就无知少女吧。
你说我怎么会当真呢。大家都是无聊,打发一下时间。不然干什么。你说说,那上网干什么?谁不在网上聊天,谁不在网上寻点乐趣。QQ一天到晚挂着。谁比谁就干净?
他掠过我插进来的话语,继续自己的诉说。
谁说挂在网上就不干净了?我只是在网上写写字。你知道的,我喜欢写字。我说。
我挣扎的痕迹,其实很明显。
他的话太刺耳了。还有他的态度,都让我失去分寸。我已经忘记了今天的主题。
哦。他又看我一眼。别有深意。
然后忽然想起来似的,点头承认,啊,是啊,是有这样的人。我就认识一个女的,整天就知道写文章,写诗和散文。文笔很厉害。就是跟谁都不打招呼,很清高。一看就追不上。
他的话语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崇拜和仰视。
我立即有了底气,直起了腰,坐正身子,淑女状深呼吸,几乎就要巴巴地说,我就是那样的女人。
不过,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当然了,网上有很多好女人。绝大多数都是好女人。我顺势说。
我感觉自己在挥舞着一面旗子,但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只是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他的话题又重回到无知少女上。
网上好的有,不多。绝大多数都是我说的那种无知少女。给两句好话,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就像小孩,你给她块糖,她就跟着你走了。他语气笃定。
我不知道他在网上究竟翻阅了多少女人,得出这样可恶的结论。
不过,我确实有些泄气。他说中了女人的要害。女人善良,轻信,自恋,虚荣,还有,容易寂寞,容易被收买。
甜言蜜语是网上收买灵魂的金币。女人很容易在一些句子搭建的梦幻里失去自己。
你知不知道女人傻到什么程度。他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接着说,我们公司有人网恋,对方给他寄东西,手表腰带项链都有,不下一万块钱了。
都没结婚吧?我问。我不相信已经结婚的女人会这么傻。
当然都结婚了。男的说没有这些东西,但是很喜欢,女的就寄给他。女的乐意寄,男的有什么办法。他耸耸肩膀,替那个收礼品的男子做出一个十分无辜的表情。
我拼命用左手摁住右手。那只茶杯,我不希望它飞出去。
他如果不是甜言蜜语骗人家感情,谁会乐意做傻瓜?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么无耻了呢。我忍不住咬牙切齿。我知道此恨从何而来。
容易上当的女人固然有可恨之处,不过,有心欺骗的男人才是最该恨的那个。
现在都是这样。网上嘛,玩玩。又不见面。又不知道谁是谁。能有什么事。大不了视个频,暧昧暧昧。我还没跟谁见过面。也就这样了。还能干什么。都有家有口的。他说。
他已经完全脱去了最开始的扭捏不安。
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太轻描淡写了,以至于我无法不愤怒。
只是,我有资格训斥他吗?他是一个成年的男子。是丈夫,也是父亲。对于人世,他该比我懂得。
他该懂得,世事皆有因果。
欲望是爬满青苔的深渊。掉进去,便无攀附。
浪子回头,我是不信的。能回头的浪子都是圣人。这世间多的只是日益庸俗的凡人。
所以,她离开你是明智的选择。我说。
一剑刺心。只是他已经如此混沌,我不知道这样的话语能不能刺痛他。
他还是痛了。大口大口吸烟。然后很不耐烦地把烟狠狠摁灭。
抬起头看我,他的眼里没有刚才的轻浮空虚,多了几分隐痛。
她也在网恋。半天,他挤出这几个字。
我目瞪口呆。
忽然明白了这一瞬间他心情的起伏变化。他欺骗无知少女。无知少女也在欺骗他。
我忍不住失笑。因果啊。
他妻子的网恋他是在离婚后才发现的。
因为离婚太突然,他转不过弯来。离婚后日日跟踪查询她的行踪。终于从电脑记录里查出,她也在网恋。
只不过,她与他纷纭的网恋故事不同。她网恋时间短,故事集中于一人。
你说还有这样傻的人吗?
我查出来那个男人之后,就以女人的身份起了个新网名,主动勾引他。一勾引他就上钩了。
你说说她的眼光。她找了个什么人。她要是为了个比我好的离婚我也认栽了,搞了半天,跟我一样,甚至还不如我。
你说她不是傻是什么。没见过这样的傻人。女人啊,甜言蜜语,风花雪月,还真以为能当饭吃。
他恨恨地说。脑袋摇得像波浪鼓。
无知少女么。我回了他一句。
其实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真的,中招了吗?
我答应他去找她。不过不能给他任何保证。
大不了就此一拍两散。你再找个新的。秋回春日,不是美死了。我揶揄他。
我想,他其实一直不曾走到成熟稳重的秋天里来吧。网上,他有大把大把的春光。
他很慎重思考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她实在回不来,我也没有办法。他说,语气不够痛。
刚刚泛上来的同情心又被愤怒压下去。
是啊,你正好从你的众多网络情人里挑一个扶正。我没好气地提议。
那是不可能的。他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冷漠,竟然飞快地否定了我的提议。
我一呆。难道他还……
没有容我遐想,他就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再找也不会找网上的。要找就找正经八百过日子的。网上的那些女的,玩玩行,结婚不行。他说得斩钉截铁。
我要吐血了。
若他不是我的发小,或许我会从心里诅咒他。
去死吧,如此玩弄女人的男人。
只是,她,现在怎样了呢?
2,她
我花费了很多电话费才把她请出来。
嫂嫂。我毕恭毕敬地叫她。
不知为什么,那一张小小的茶桌把我们隔得很远。其实之前我一直喊她的名字,肆无忌惮,她比我小。
她扬了扬嘴角。算是答复了我。手下意识地握紧茶杯,仿佛那是一根缆绳,系着她所有的此刻面对我的勇气和信心。
她憔悴了很多。眉眼不再有当年的精致俊秀。神情也不复飞扬。
这就是女人吧。生活的华丽帷幕后面,赫然呈现的一类女人:操劳着,寂寞着,衰老着。
也许是因为从他那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故事,对着她,我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还好吧?我笑。尽量笑得没有距离。
其实我不知道该从哪里打开话题。电话里我们已经聊过很多,只是她密不透风地保护着自己。我无法靠近我想说的内容。
你不用劝我了。她说。低着头,不看我的眼睛。
我很郁闷。好像我已经很难遇到一双直视不躲避的眼睛了。
因为我是镜子么?或者因为,我不是镜子。
我不劝你。我就是想看看你。好几年没见面了嘛。其实是真心话,只不过我说出来的口气里,很有几分谄媚,听上去像是假的。
她看我一眼,依旧扬扬嘴角,又低下头。
气氛太沉重了。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我后悔请她出来了。
其实她也许根本不需要那些我想说的话。她的神色并不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也许,她已经看清了一些事实。
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我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
今天出来,反正是死,我就早死早托生吧。
不过,我并没有想过,我会死得多惨。
是他跟你说的,是不是?她勃然变怒。眉眼挑起,瞬间变成从前的样子。
我张口结舌。原来,他早就向她兜售了他给我的内部情报。
你就听他说吧。你就认为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吧。他不是也在网上勾三搭四吗?他以为我不知道?!就他可以在网上胡作非为,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她陡然扬起的声音在静悄悄的茶座里荡起不绝的回声。
天雷地火,硝烟弥漫啊。我知道我死无葬身之地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她的话又劈过来。
你告诉他,他越这样到处说我的坏话,我越不可能回头。我找个什么样的人关他什么事,我喜欢就行。我上当怎么了,我愿意!我们都离婚了,他管得着吗?
还有,你不也是网恋结婚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来取笑我?!她横过来的目光凛冽森然。
我想,她一定是用话语充当了一盆茶水,兜头泼向了她想泼的人。
然后,她站起来,摔身而去。
我盯着手里的茶杯,不敢抬头四望。我知道会有很多眼神射过来。
眼前交替着她和他的神情,语气,言辞。
到底是,男人和女人。
他的镇定无赖让我无语。而她的悲怆愤怒让我愀然心疼。
男人做梦的时候依然醒着,而女人做梦的时候,就真的睡过去了。
女人,对于网恋,对于感情,其实玩不起,更输不起。
我哪里有取笑她呢。是真的,心疼都来不及。
这个世道其实无论怎么变化,有一点始终可悲地存在:男人的花心天经地义,甚至引以为荣。而女人的欲望就只能遮掩,即使,它远不如男人的丑陋。
她,甚至不敢面对自己。一个不敢面对自己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人世的兵荒马乱里岿然不败呢?
那天,我那么多的话,都只能静静地说给手中的茶杯听。
3,后来
后来,有很大的一块空白。
在我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她给我发来一封邮件。语气客气而拘谨,不过,我还是读到了背后的话语。
她,已经醒了。
网恋,美好而又结果的网恋,需要傻气,勇气,还有更重要的,运气。
对于女人,在网络上,我爱你,只是一句看起来比较温暖的话语,而已。你只要取其浅表那层暖意就够了,千万不要以身试探,它的下面是不是掩藏着寒凉。你要相信,它的底部,多半不会有高于你目前生活的温度。
你要生活在生活里。而生活,不是甜言蜜语。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只能发给她这样一段不知所云的话,并暗自侥幸,希望她能懂得我想要说什么。虽然,我其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想说什么。
再后来,她的女儿给我发来邮件,说,姑姑,妈妈今天对我说,有人在劝她复婚……
再后来……
没有人告诉我他们现在怎样了。
不过,该来的来,该去的去。那一场网恋的事,我知道,他们会画上他们喜爱的结局。
而我,我继续在网络上做着无知少女,写一些无知而浅薄的句子,比如这样:
无论浪涛汹涌,还是波平如镜,只要,你还是人海里的苍苍一粟,这,便是命运恩赐的幸福。
说到网络,网络是生活边缘一个为灵魂而设的陷阱。我只想祝福所有绕开它的人,以及所有在挣扎着寻求出路的人。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