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裴多菲
很久以前,还在大陆教书的时候,有朋友把巴黎或纽约的街头艺术家的照片给我看,开玩笑地说道:等你哪天出国了,你也许会和他们一样在街头卖艺。我回应道:那一定是到了我走头无路的时候。殊不知,在我来美国之后,这样的“走投无路”之日发生了两次,一次是在读书时,另一次是在工作之后。前者断断续续充斥着勤工俭学的日子,后者虽然不是在街头,但也性质类似,并且持续了整整六年。
眼下这两次经历都已成为过去,回首往事,如果让我自己给这两段经历下一个评估,我认为第一次基本上算是有趣的人生体验,第二次则算是下了一次“地狱”。这是因为第一次还有新鲜感,还有在街头接触美国社会的乐趣,第二次则是出于对自己人生的“错误”判断,从而导致自己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的人生困境:靠做自己最不享受的事情为生。
画肖像的“痛苦”,首先在于它的极度无创造性。肖像画全在于“肖”字,一定要画的“象”,不然卖不出去。也正因为这一点,肖像画作为一个商业画种,很少有个性创造的空间,画家成了现实的“奴隶”。其次,也是更让人无法忍受的一点是,在画肖像时,画家必须全神贯注,否则会破坏画像的准确性。在学院的人像训练的中,由于毕竟是一种技巧,学生可以在训练中提高自己的观察能力和再现能力,从而还有几分乐趣可言,但在以画肖像为生的“职业画家”中,这个过程就成了一个单调的重复劳动。由此,在这种精力高度集中而技术内容无限重复的脑力劳动中,一个人感受的,自然是巨大的“精神束缚”。所以,尽管我在肖像画生涯中得到了我这一生最多的赞扬,内心深处,我却承受了一生中最大的精神痛苦。不夸张地说,在那些日子中,画室成了“监狱”,画具成了“刑具”。
比较起来,很多“低贱”的工作,虽然没有那么多技术性可言,但能让人在劳动中保持一个自由的大脑。所以,我曾对朋友说过,如果我不得不选择,我情愿洗碗,也不愿意画肖像,因为我在洗碗的时候还有一份精神自由。我也正是这样做的,在来美国之后的第4天,我就在餐馆找了份洗碗的工作。朋友见我打餐馆,都奇怪地说道:你有画画的本事,怎么还下餐馆? 听了这话我有些吃惊,因为我还真没有觉得把一个本来就存在的东西准确地照抄下来的技术算成什么“本事”。后来我也没有打餐馆了,不得不上街画肖像,但那不是出于对画肖像的热情,而是因为打餐馆的钱不够交学费。所以为了过“学业关”,我不得不做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
人的自由包括两方面,一是肉体上的,二是精神上的。剥夺人的肉体自由的奴隶制在人类历史上存在了几千年,到近一两百年才开始被废除。这自然是人性的进步。然而,虽然现在肉体上的奴役在逐渐消失,精神上奴役制,我认为才刚刚开始。精神奴役是指剥夺一个人的精神自由,包括言论,思考,想象,以及感受等等的自由。言论自由很容易理解,只要不让人说话就行,但其他方面的精神自由如何被剥夺呢?比如思考,难道我们的大脑也会被他人束缚吗?也许一般人会认为人只要不死,只要大脑还存在,就可以自由思考,自由想象。其实不然。人的大脑自由运作(或者说思想自由)的必要条件,除了大脑这个零件的存在及其正常功能以外,还必须有一个条件:能自由支配的时间。没有这一点,我们就不可能自由地思考。拿前面所说的肖像画为例,之所以它对我来说是一门非常单调乏味的工作,就是因为它用其“技术性” 剥夺了我的时间。对比之下,一个没有技术性的,或者技术型不强的工作,虽然会剥夺我们的肉体自由,但却不会,或不一定会剥夺人的思考自由,比如洗碗,除草之类,因为在工作的同时我们可以想任何事,或不想任何事;而技术工作,大脑就必须要做出“牺牲”。可以说,技术要求越高的工作,对大脑的“强迫占有性”越强。肖像画就是这样性质的工作。不光是肖像画,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的技术工种,都具备这个特点。在现代社会中,人人都开始成为越来越“专”的专家,每天的工作对大脑要求的很高,这样,大脑就被工作全部占据,不再有足时间自由遐想。另外,不但这些工种的“技术性”剥夺了大脑的时间,这些工作的“重复性”还剥夺了工作的乐趣。从这个角度看,我认为人类现代社会,如果是“肉体奴役制”的结束,却是“精神奴役制”的开始。而这个精神奴役的罪魁祸首,就是越来越细的“社会分工”。
笔者曾经一度想去学编程,以满足自己“解迷”(problem solving)的爱好,但后来放弃了,因为我最终认识到,每天坐在电脑面前解决机器语言的问题,会剥夺自己对其他问题(尤其人的问题)的思考时间和精力。试想,大脑每天八小时运转之后,还会有精力去思考其他问题吗?
当然,人性是多样化的,我承认肯定有不少人能享受单调的技术工作,甚至把一生贡献在某个技术行业中都不会觉得乏味或痛苦,但是,总体来说,我认为人性更具备的是一种天然的好奇心,所以大多数人都应该更愿意享受世界的新奇和冒险的乐趣。由此推想,大多数人,如果不是因为被逼迫,都会难以忍受单调重复的技术工作。看看现代社会,多少人为了“糊口”不得不做“专家”。对专业有兴趣的人还好办,没有兴趣的,无疑会感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成为机器,产生一种强烈的浪费生命的感觉。
也许,这也解释了现代社会的心理疾病患者越来越多的现象。
不用说思考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会令人感到疲劳,就是对自己感兴趣的事过度思考也会导致不良的后果。人体功能,一半是脑力劳动,另一半还是体力劳动。这两者如果不适度配合,生命自然会受到摧残。历史发展到今天,似乎在任何一个社会中(尤其在亚洲国家)都弥漫着一种对体力劳动的歧视,然而,我个人却在蓝领工人-尤其那些墨西哥人- 的脸上看到一种在技术行业的人的脸上看不到的健康和快乐。
对中国人和印度人充斥美国的电脑技术行业的现象,很多(中国印度)人觉得可喜,我个人却觉得(对中国印度来说)可悲。个人认为,这个现象源于东方人的两种特性:发达的智商和内在的奴性。东方人文化历史悠久,大脑都进化到一定的程度,所以对现代技术很快就学会了,而另一面,由于东方人大都从专制文化中出来,个性缺失,甚至没有太多的对自由的需要,所以,他们很自然地成为现代社会中的最佳“精神奴隶”。
作为一个天生热爱自由的人,我发现自己在现代社会中几乎是格格不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无法忍受长期从事任何一门“专业”工作。曾经,有朋友问我,你不想画画,究竟想做什么?我也一度很疑惑,想过很多行业,最后发现均不适合自己的真正兴趣。多年以后,这个问题我终于想通了,我什么“家”都不想当,只想做一个“自由人”,尤其是精神上的自由人。所以我绝不愿意为优裕的(或“多余”的)物质生活而当“专家”(比如把生命贡献给肖像事业),而更愿意在虽然“寒酸”但却足够的生活条件下充分享受“非专家”的精神自由。
自由,是我来美国的真正目的。十七年前飘扬过海,来到美国,从餐馆洗碗开始,“过关斩将”,风雨一路,至今我仍然“一贫如洗”。也许,在众多的来美淘金的人眼中,我是一个失败者,然而,每当我在大量的空余时间中做着使自己享受的事情时,或者当我自由自在地散步在听不到人世喧嚣的大自然中时,我禁不住对自己说道:Yes, I made it !(是的,我做到了)。
2012/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