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吴国英坐在图书馆里,其他人都已经回家,只剩下她,行动迟缓地收拾,好像一个老人。从外表上看去,她的头发几乎全白,皱纹明显地深刻了。她无精打采地走出图书馆,来到传达室。传达室里两个正聊天的妇女看见她,不等问,就说:没有你的信,有的话会给你发过去的。
吴国英迟钝地点点头,没有答话,就走出去了。两个妇女开始在她后面嚼舌头:女儿出去两年了,头一年还有联系,第二年根本就没信。
怎么会这样呢?
谁知道?这父母当得。
一个女孩子家,出去这么久没联系,也不报警?
我们都这么说呀,可是这两口子,就是没动静。
说不定还巴不得那孩子不回来呢。
看起来不像,吴国英这两年变化大,首先头发就白了,不愁怎么会白头呢?说话也没底气了,见着温柔起来。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我看,女儿更遭罪,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呢。
他们家马爱芜看上去挺弱的,没想到这么绝,真弄了个杳无音信。唉,其实那孩子挺漂亮的。
麻烦了,漂亮加上杳无音信是最大的坏消息。要么她能混出来,她肯定不会杳无音信,她要是混不出来就比不漂亮的更容易被糟蹋,就只能杳无音信了。
再加上现在世道也乱,一切向钱看,人心不古啊。打死我也不能任一个女孩子这么在外头漂着呀。
吴国英回到家,呆坐在客厅里,望着桌子上放的一个相框,相框里是马爱芜童年时的照片,戴着红领巾,扎着粉红的蝴蝶结,纯真甜美地笑着。
天色暗下来,马敬业随着夜幕降临。见屋里黑灯瞎火,吴国英一个人又在对照片发呆,就有些不耐烦:怎么天天这样?到什么时候才有个了结嘛。
吴国英不看他,轻启嘴唇:到我化灰那天。
马敬业饿得受不了,拿了一个饭盒往外走:我去食堂吃饭了。
刚走,又折回来拿了两个水壶。
完全天黑的时候,马敬业回来,把一盒饭菜放在吴国英的面前,说:给你打了一盒,只剩一个木须肉还能吃。热水也有了。
吴国英饿得胃疼,只得吃起来,说了声谢谢。马敬业在她面前踱步,一边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吴国英无力地说:本来就没什么日子可过的,现在是我完全撤了。马爱芜没了,我就没有理由撑下去了。
马敬业似乎十分震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本来这个家就是我们两个的,添了个孩子,孩子总要走的。
吴国英眼泪又涌上来:孩子总要走,也没这么走的。我害了她啊,不知道她原来这么恨我们。
马敬业说:恨我们?我们做父母不比别人差,什么责任没有尽到?我看我们做得太多了,马爱芜这叫不知好歹。随她去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吴国英哭道:早知是这么个结果,当初又何必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马敬业一跺脚:你就是妇人心肠,什么当初,结果?《红楼梦》里说得好,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命里的东西,你我又能怎样?
吴国英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马敬业缓和下来说:当然了,我们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这个问题嘛,可以考虑采取人为的力量,比如我们可以颁布寻人启事。
吴国英断然回绝:不行,马爱芜不愿意见我们才杳无音信,我们这样大张旗鼓地逼她出来,她会更加反感。
马敬业举头长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叫我如何是好?
吴国英陷入沉思,突然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一个办法。
吴国英把裘爱国约到了他们一起读书的校园,他们曾经约会的图书馆旁边。吴国英早到了,她坐在一条长椅上等。身边走着年轻的学子们,使她处处想到马爱芜,那个不幸运的姑娘究竟走在何处?
她本来也觉得约在这个校园里有些矫情,不像个老娘们应该做的事,但她豁出去了,这么多年压抑着,没有做过一件她本能上想做的事,于是她就这么决定了。裘爱国爽快地答应使她更加心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更不是什么男盗女娼。
正纠结着,裘爱国出现在她面前,很惊讶的样子。吴国英站起来冲他笑一笑,他才说:国英,你……
吴国英点点头:是啊,我的头发全白了。
裘爱国坐在她身边,同情地说:爱芜很久没有来信了,我们都为她担心,何况是你,她的母亲。
吴国英极力平静地说:我知道她心里怨恨我们,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们。我一心都是为她,才没垮了,撑着这个家,这个七零八落的家。
裘爱国沉吟一番说道:也许,我们没有资格向任何人发泄我们恶劣的情绪。我们可能觉得回了家就可以放松,反正是自己家的人,打不散的,就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可怜了孩子,她为什么要承受这个?
吴国英惊讶地看着他:马爱芜这么跟你说的吗?
裘爱国摇摇头:她没有这么说,只言片语,我知道一些情况。这也不是一家两家的问题,很多成人都不顾及孩子的感受,把工作和社会压力带回家,夫妻之间毫不掩饰地宣泄恶劣的情绪。从来不考虑孩子看到他们唯一的依靠如此不尽人意会有多么沮丧、绝望。
吴国英微叹:我的脾气是暴躁了一些,这些年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裘爱国说:国英,我知道你是一个尽责、努力的母亲。可是,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造成的伤害再也不能抹去。
吴国英想为自己争辩:我的心是好的,只是言语难听一些。
裘爱国温和地说:言语恰恰是最有效力的,我们会因为花言巧语忘记原则,也会因为苦毒的言语而忽略了初衷。
吴国英低下头:我做母亲做得很失败了。
裘爱国安慰她道:做母亲本来就难,我知道你尽力了。如果夫妻之间配合得好一些,你恐怕也不会心情太恶劣。
这句话点到了痛处,吴国英一串眼泪滚下来: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我在困难的时候总是选择容易的那个。现在才知道,总要付出代价的。我看马敬业没有父母,避免了侍奉公婆的麻烦,而且他又没有出身的大问题。
国英,不要太自责了。
我不是自责,我恨我自己啊。我的命运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连马爱芜都被牵连了。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她需要一个父亲,她从来没有父亲。
哪怕单单有一个好母亲,情况也不会这么糟。
吴国英抬泪眼看着裘爱国,不能相信对方又在质疑她这个母亲的角色。可是裘爱国直率地说了: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怎么能不用全身心去爱她?爱,没有苛责,没有索取,更不要提那些不方便之处。是你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不欠你什么。
就算她不欠我什么,难道我还欠她吗?
裘爱国有些激动地说:你欠她一个人生的开头。你自己想想,你一厢情愿地把她带入尘世,如果你再给她一个压抑、绝望的开端,你要她如何不抱怨?
不是所有父母都飞黄腾达呀。
不是要你飞黄腾达,你要给她爱,给她希望,她从你这里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你不能总是给她绝路,考不上大学就死路一条,你把她吓坏了。考大学成了她生命的唯一意义,考不上就没法做人。
吴国英垂泪道:她考不上大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都是无能的人,没有关系,没有熟人。在这个社会里,有一些读书的本事还好,起码有一口饭吃。拉关系,走后门,我不会搞这一套又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自己都没有信心,孩子从出生就感染你的担忧和焦躁,她紧张是必然的。那么现在,很现实的问题,你如果找到马爱芜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她?
吴国英有些措手不及:我,我无条件地养着她。
她对你的紧张和悲观可以说到了过敏的程度,养着她不够,她必须看到未来的希望,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吴国英有些狐疑:难道她跟你一直联系?
裘爱国点点头:一直到一个月以前。
吴国英有些愤怒了:可是你居然知情不报,看我被折磨成这样,头发都白了。
裘爱国镇定地说:她相信我,那么我必须信守诺言。我们这些人只有她最需要帮助,我只打算对她负责。
吴国英平静下来,依然流泪道:那她怎么样了?
她一直很努力,一度打算复读,可是健康状况不好,只能放弃。她对那个学院很失望,所以出来打工,一边观察社会,一边争取养活自己。
吴国英用手抹着眼泪:那该多难啊,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呢?
裘爱国递了一条手绢给她: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一筹莫展。我每月给她寄一些钱,使她不至于流落街头。
吴国英眼泪鼻涕哗哗地流下来,却不接手绢,只顾泣不成声:这比拿鞭子打我还难受啊,自己的女儿躲得远远的,宁愿依靠别人。谢谢你,爱国。我理解她,我知道依靠你是一种什么感觉,很靠得住,很安心。她多想有你做父亲啊。
裘爱国扶住吴国英的肩膀,为她拭泪道:只要你相信我就好。
吴国英因为他的温存更加失控,抓过手绢,哭成泪人,引学生纷纷看他们。裘爱国只得把她拉回现实:可是马爱芜已经一个多月没跟我联系了,原来的联系方式无效。你要想找她,我暂时也不知道。
吴国英像一个毫无办法的孩子:那怎么办,那我们该怎么办?
裘爱国说:我们需要等一等,我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