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我出生时, 父母才23岁, 现在看来还是大孩子呢。 我是长房长孙女, 又是父母双方家庭的第一个孩子, 他们对我期望很高, 兴奋之余, 又觉得责任重大。 于是请家里最有学问的一个长辈, 爸爸的叔叔, 给我取个名字。

那时, 以鲁迅小说改变的话剧“铸剑“正在全国上演, 叔爷爷刚刚去看过, 印象深刻, 他说:“是个女孩子? 那就取个单名 ‘剑‘吧。“ 在他看来, 剑不仅是把武器, 它代表一种精神, 刚柔相济, 坚强大气。 对女孩子尤其重要。

不过那时候我不懂这个,周围的人也不懂,每每给陌生人介绍自己,总会听到:“哟,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你爸爸妈妈本来希望要个男孩子吧?哈哈...” 这样的话常常让我尴尬不已。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班上转来一个男同学, 一个很羞涩, 很漂亮的小男孩, 一时间好多女孩子都围绕着他。 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向他介绍自己,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噢, 你的名字好奇怪!“ 我立刻感觉有点自卑, 想退缩。 他又笑了, 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 我打开"新华字典“, 根据“女“字旁, 查了好多个字, 把它们都写在一张纸条上, 问妈妈:“你看那个字比较好?“ 她一看, 全是“女“字旁的字, 什么“妍“,“媚“, “婷“, 她莫名其妙的问:“你想做什么?“我红着脸解释:“妈妈, 我想改个名字, 我不想要个男孩子的名字。“我忘记她当时怎么说的了, 反正很简单粗暴:“名字是大人给的怎么能改呢? 去去去, 做你的功课去! 一天到晚想这些不要紧的东西。“

我拿给那个好朋友看, 他认真的说:“这些字有什么好? 你是不是女的, 一看不就晓得?“ 于是我放下这念头了, 可心里对这名字一直抗拒。

我们的中学是一个有百年历史的重点中学,在省里是赫赫有名,英语教育尤其出色。 我们那时有来自耶鲁大学的英文外教, 其实他们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大学生。 面对五十来个不懂英文的中国孩子, 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每个孩子取一个英文的 first name. 他轮流在每个学生的作业本上写 “John", "Mary", "Linda", "Peter", "Sarah", "Spencer"....差不多到最后才轮到我, 他有点辞穷了。

他摸摸脑袋说:“你把自己的姓用拼音写下来, 一个个字母拼。“我的姓只有四个字母, 我一个一个的写, 写到第三个, 他说:“OK, I got it!" 然后再后面加了三个字母, 成了我的英文名。 简单通俗卡通到类似中文的“王小红“。

中学时光里, 最让我感觉轻松的是美国外教的口语课, 在课堂上我们就象美国的小孩一样玩玩闹闹,看电影(我记得有, 等), 听音乐 (Carpenter, Beatles),过万圣节。中学那几年我们都很熟练的称呼同学的英文名字,感觉很亲切,直到现在我们还记得。

高一时, 我开始有了笔友, 也和班上其他几个同学互相抄诗, 讨论文学和哲学。 我给自己取了“试霜“这个笔名, 来自于贾岛的诗 “剑客“:“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我用这个名字同要好的朋友们通信,或者写些小文章时署名。那时没有网络,通信做笔友是很常见的,盼望朋友回信的心情也非常急切。算来这个名字我用了已经有20多年了,几乎同我用自己的本名时间一样长。对我来说,这是个很亲近的名字。当时我有一种冥冥的直觉:它将陪伴我一生的名字, 因为它是个最忠于我本名和真我的名字。

上大学时我学的专业是法语,象所有外文系的学生一样,我又有了一个法文名字。记得那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大片法文名字,都是些非常典型而普遍的,Gabrielle, Jacqueline, Jean-Paul, 相当与我们中文的“丽”,“芳”,“强”什么的, 同学们一个个都踊跃的挑,我却很为难,因为我觉得挑一个名字好像是很慎重的事,而黑版上那些没有一个让我有“似曾相识”或者同自己特别相衬的感觉.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挑完了,我只好拣了个剩下的特别老土的 Nicole,这个名字让人想起戴眼睛的慈眉善目的乡村老太太 (当时 Nicole Kidman还不红)。我对这个名字根本没有认同感,心里也就没把它当回事,只是在课堂上做练习才用,后来也没有再用过。

出国后, 我先是去了加拿大的法语区, 这时, 我的本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我感觉陌生。 本来在中国人都连名带姓的叫我, 突然, 名和姓反过来不说, 这个“剑“字用法语念出来难听之至, 类似于英文里的"John", 绕了地球一大圈, 我还是有个男孩名字, 我深恶痛绝。

25岁, 我终于站稳脚跟, 在美国找到了工作, 进入了大公司。 我踌躇满志, 下决心要好好干一番事业, 第一件事, 就是不能在名字上吃亏。 反正美国人把中文名字用拼音怪腔怪调的念出来, 就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了,不如干脆来个“地道“的, 好像一个“纯粹”的英文First Name能够帮助自己“入乡随俗”一样,所以我在工作中让别人用我中学时就有的那个英文名字。 那个类似“王小红“的, 常见到俗气的名字。 十多年过去了, 我生活中所有的人, 包括我先生, 我公公婆婆, 我的同事朋友, 都叫我这个英文名字。

曾经, 不论我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有人从背后叫我任何一个名字, 我的回头率都应该是差不多的。 名字,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

可是, 有一天我意识到, 在熟练的答应这些名字的同时, 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点点的迟疑。 哪怕别人看不出来。 我开始怀疑一切。 我很烦躁。 我迷失了自己。 我痛苦不堪。

在我精神恍惚的时候, 我婆婆心疼的喊我吃饭, 又是我最讨厌的德国土豆汤:“王小红, 来吃饭吧!“

我在心里痛苦的呐喊:“别叫我王小红好不好? 那不是我的真名!“

可我的真名是什么么? 是那个我从来不喜欢的“剑“吗? 难道我要一直拧巴下去吗?

我意识到, “试霜“也许是我唯一不抗拒的名字, 也许, 因为那是我自己选的, 而不是别人给我的。 可是, 那个名字在我的真实生活中不存在啊!

我被困住了。。。

有一天, 不记得什么起由, 突然力雅对我说:“No, that's not your name. Your name is Mommy."

我笑了:“Yes I'm your mommy. But I have other names too."

她用一贯的强势口气说:“No, mommy! Right now you're here with me, and I want to call you 'Mommy', so that's your name!"

她学着幼儿园老师的口气, 单手叉腰说:“You get what you get, you don't get upset!"

我下意识的在心里默念:“You get what you get! You don't get upset!"

如同醍醐灌顶,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

我是谁?
这问题不是由名字来定义的。 但是, 名字是what I get, so I don't get upset.  就这么简单。

我的老公一开始就喜欢我的英文名字, 因为他中学时看过的一个电视连续剧里的女孩子就叫那个名字。 现在, 那个名字代表的是结婚9年的妻子, 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的婆婆喜欢我的英文名字, 因为她是个不会中文也不会英文的老太太, 但这个名字她发音毫不费力, 琅琅上口。

我的爸爸妈妈喜欢我的中文本名, 因为那是他们的女儿从襁褓之中就开始被叫唤的名字, 那是他们与我远隔千山万水相连的纽带。

我的网友们喜欢“试霜“或“霜儿“,因为那是她们唯一知道的我, 那代表着多年来灌水的快乐, 和互相交流的信任。

我的名字是我的, 但它们不属于我。

可可开始说话了, 她居然不叫我妈妈, 她跟着奶奶和爸爸叫我的英文名字:“王小红!“ 她开心的笑着, 指着自己的屁股:“王小红!Poopoo, diaper change!"

看到那张如花的笑脸, 我连万分之一秒的犹疑都没有。 不论她叫我什么, 我都知道她呼唤的是我。 我答应的无比喜悦。

剑, 王小红, 试霜, Nicole, The girl with ponytial.... 随便您怎么叫, 都可以。

因为, 它们都是我。它们也都不是我。

希望和兴旺 发表评论于
你还真是。。。文艺青年啊。
我的名字是个生僻字,99%的中国人都念错。从小到大,第一次念对的人只有初中语文老师。包括父母念的都是错的。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叫这个名字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是我,不是别人,那么我就会答应。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它不会让我混淆别人对我,我对自己的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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