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连绵不绝的灰色四合院的屋脊,从西院硕大的石榴树顶一直向西延伸,天气晴好时,能看到屋脊尽头,夕阳里北京的西山。
天空里总有邻居放飞的灰鸽子悠长哨声,院子里总有北京口音浓厚的招呼声和七七八八的拌嘴声,院子外每隔几分钟就有公共汽车进出站的声音和喇叭里售票员不耐烦的催促声。
不知道谁家今儿晚上吃炸酱面,空气里有好闻的炸酱的香气。前院的火炉子又灭了吧,时浓时淡炭火的味道漂浮在空气里。
隔壁的阿姨穿着睡衣,一路颠儿着往院儿外面跑,估计又是内急赶着去离院子十米外的公共厕所。
这里就是北京西四北七条七号。我们家从1984年开始就在这个老院子里住着。那时候的我有十二三岁,跟着父母从寒冷的东北转业回到的我的出生地,北京。这里和规矩的部队大院的生活是那么的不同。没有起床号响,没有热死人的冬季供暖,没有方便干净的煤气管道,没有各家独立的厕所。
但是这里有五味杂陈的老北京市井生活的味道,让我多年以后都念念不忘。
这个老院子据说是民国年间北京的警察局长给自己的小妾买下的,重新改造后在后面的东院加盖了二层小楼,四面都是大窗户便于乘凉。我家就住在南侧一边的小二楼上。无论是前院的吵架还是后院的拌嘴,我们家是从来也拉不下看热闹。只是硕大的窗户在冬天就不是什么好事儿了。特别是窗户根儿底下集结的成群的野猫,在冷风呼号里喵呜喵呜整宿的惨叫,伴我度过了无数破碎的夜。
每天早晨瘦小的我都得请哥哥帮忙把自行车从楼上搬到楼下,后院儿和院门儿间的过道儿两边,塞满了各家舍不得丢弃的杂物。从油漆剥落的大红院子门儿出去,还要把车子高高抬起,歪着身子一步步走下残破的台阶儿。
蹬上车子,一路摇着车铃儿,我从狭窄的七条胡同出来,融入西四北大街的自行车洪流里。一路向北,然后经过护国寺大街,梅兰芳故居,辅仁大学,龙头井,柳荫街,就到了曾经是恭王府后花园的我的学校。
十几岁的我有一点点叛逆,有一点点独立,有一点点幻想。喜欢发呆,喜欢听齐秦的狼,喜欢西北风的信天游。
每天回到家里,我就靠在二楼过道的水泥栏杆上,抱着我心爱的小猫,看天边的夕阳一点点变得火红,一点点燃尽,然后和灰色的天空一起融入灰色的四合院的屋脊。小猫在我怀里舒服的打着呼噜,用她的温暖帮我抵御渐起的寒意。
爸爸的收入因为转业到地方少了一半。那些日子好像几乎天天都吃面条,或者自己手擀面,或者去大街上粮油店里买来的机器切面。爸爸高兴的时候,就会差我去门口的小店买啤酒。散装啤酒装在一个吹弹可破的超薄塑料袋里,总是让我提心吊胆怕袋子半路破掉。小店里有卖油炸蚕蛹的,我每次只是看看,从来没有尝过它的味道。
最喜欢的是个叫做巨三元的小吃店,里面的烧饼和老豆腐汤,是我的最爱。哥哥已经上班了,偶尔带我到这里吃上个早点就让我美得不行。可惜这个小店早就消失了踪迹。回去几次都找不到了。
这条街向南就是那时候最出名的西四冷面馆,向北就是杏园刀削面馆和柳泉居包子店。偶尔周末的时候,妈妈就差我到平安里丁字路口,到柳泉居的外卖窗口买点早点,我最喜欢吃的是酸甜软糯的艾窝窝,裹着豆面的驴打滚儿,蘸满了蜂蜜的糖耳朵。有一段时间,八条路口的街边有个老师傅立了个铁皮棚子,在里面卖现做的焦圈儿和马蹄儿烧饼,每天限量,晚了还吃不着了,那酥脆的香味让我现在还惦记着。
七条路口南边的副食店早已经不见了,可当年周围居民所有凭票供应的吃食儿都是从这儿买的,换个酱油打个醋,割上几两肉。还记得堆积如山的大白菜的味道,还有在一堆咸臭的细带鱼边上排起的长长的队伍。对面粮油店的馒头切面和大饼也是经常买的,妈妈用大饼切丝儿做的素炒饼,配上点儿黄瓜丝儿菜码儿,淋上点儿醋,就成了绝好的美味。
那个时候对吃是无限向往的。听说邻院儿的猫儿回家时叼了大块的牛肉,羡慕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于是每天对自己的小猫说,你也给我找块肉回家来。结果肉没见着,猫猫不见了。她一直蹲在门房那里,仰头看笼子里的翠鸟儿,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没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