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热带来后,我亲历了一整套的颠覆。
起先是四季变了。
这是一件大事。
本地的朋友,见我这北温带的人,一脸油汗,双目无光,又失神在往昔的春夏秋冬里,对种种切肤的感受念念不忘------不论是悦目的衣裳,还是摧心的恋歌。就欢心好意地,轻描淡写地,劝我,说我们也有四季啦 ---很热、不太热、雨、很多雨,是不是?
或许是。
我嘴上笑着,心里的痴却不改,总还是要在这热带里寻找我那四季的。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不知道,那不由自主是怎么回事。
我是个相信心诚则灵。心痴则成的人。
没有冬天,就偷天换日,把它骗来如何。
有一回,我坐在车里,呼呼吹着冷气,看洗车的白泡泡喷上车玻璃。外面的艳阳正模糊成一块白板,晃着不透明的寒亮。我便起了错觉,仿佛天降瑞雪,纷纷扬扬,而我蜷在安全的一角,眼耳口鼻心,竟齐齐氤氲着温馨的清凉!
又有一次,我风寒感冒---在冷气和热气之间频繁穿梭,这便不稀奇。我卧病在床。周身发冷,却满心欢喜---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穿起久违的夹衣,盖上厚厚的棉被,却无须大汗淋漓了。
问题是,骗来的东西,总不能长久,我开始有点担心,我别成了植物园冷气房里的花。
日子还得过,接受现状吧,终于有一天,我立起身,对自己说,热带就是热带。只有轻衫,只有夏天,没别的了。
一念之转。 四季变了,不过风雨也变了。
我发觉热带的风,多数时候很清润,绝不刺骨;偶尔的呼啸声,也非凄厉,那更像是椰树芭蕉的唱和。
雨却是极爽快,从不拖泥带水,且再滂沱,也是平和的温度。小孩子喜欢披着雨衣,足蹬凉鞋,在雨里欢蹦乱跳;大人也放心由着,不必担心他们着凉;我则爱撑伞,在雨里走。并不是要作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 只是想在天地里,离热带更近些。离那些畅饮的花木近些,偶尔有一丛修竹,一排细柳自身旁经过,我倒真象见了故人,去了江南。
变的不只风雨,还有日夜。
热带的夜晚,较白日更宜人。牅窗大展,灯火通明。屋外清风明月,蛙叫虫响,屋内实在不舍得睡去,做什么都好,只想醒着,不愿辜负了好时光---早睡迟睡都可算是偶尔的奢侈。
除了日夜,花草树木也不同。
热带的树望去,一片尽绿,一年皆绿。我初时以己心度之,觉得它们好不疲惫,还不如人,连休息的假期都没有,要终年葱茏着。渐渐就发觉每棵树其实各有自己的周期,甚至连绿,也深浅得有别。细细看上一会儿,就忍不住感叹,真的是一树一世界,一树一人生啊!当自然给了大家一样充足的水分与阳光,你要怎样生,全看你自己的性情。你只管照自己的进度,生,长,收,藏。别人开花结果,是人家的事,你只需从容,自在就好。我有时也痴想,那飘然而落的黄叶,与枝头新发的嫩绿互相呼应,岂不是一个四代同堂的家庭?
还有热带的花,不论是紫的九重葛,红的仙丹花、橙的羊蹄甲还是温柔的粉扑子花,走近了才知道,花与叶异色,却同着形;而嘉木丛中,那远望去一簇簇的粉红、洋红,原只是红榄木的叶,并不是花。于是,你忍不住笑一笑,说花非花,叶非叶,如花如叶,再休提那红花绿叶谁陪衬了谁的老话。
如此这般,在热带过了一年又一年,我现在才意识到,变了的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