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伐林按:中国著名作家章诒和在与法学教授贺卫方合著的《四手联弹》(牛津大学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一书里,写了一篇文章《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文中有一段提到我受汪精卫的女儿女婿委托向她赠书一事。我转载在这里,并略加说明。
我是在中国大陆网易网站上《温故》杂志的博客里读到这篇文章的。《温故》杂志选发这样一篇敏感的文章,又在中国大陆网上推出,编辑相当谨慎,配发了史学大师许倬云评汪精卫的一段话以壮声色,还将网上的标题改为《章诒和、许倬云:汪精卫的才情与“曲线救国”》,其战战兢兢的良苦用心,我不难体会。 2004年我开始接触汪精卫问题,通过对其后人的访谈,并搜寻阅读各种史料,深感在汪精卫问题上,充满了人云亦云和以讹传讹。为还原历史真相,推倒加于汪精卫头上的不实之词(当然,加在汪精卫头上的并非都属“不实之词”),连续发表过几组文章,引起一些抨击骂声,一些鼓励支持,更多的是指点切磋。其中,最明确表态认为应恢复汪精卫的本来面目和历史地位的,有一位著名学者、一位著名作家,前者我暂时不提其名,后者就是章诒和。2005年秋天我回国,几位朋友聚会吃饭,聊到汪精卫的“汉奸”问题上来,章诒和就说:对汪精卫的不实罪名,总有一天是会推翻的! 至于章诒和文中提到我接受汪精卫长女及其夫婿委托,每次回国带若干《双照楼诗词稿》,捐赠给中国有关文史图书馆和作家、学者一事,有些情况也值得向大家介绍,有空再写。 关于汪精卫,两三年来一直有人问我对他在抗战高潮中从事和平运动怎么看,我还在研读有关史料,尚无法作出全面的评价。但我可以说:从我看到的史料,至少给他定的三条动机并无根据,应给予否定: 第一,他不是卖国求荣; 第二,他不是贪生怕死; 第三,他不是争权夺利。 或许这三条,每一条都能写成一篇专文。 下面是从网易copy来的章诒和文章。文后除了原来附的许倬云的文章片段,我索性再加上几段胡适、陈寅恪和钱钟书等人关于汪精卫的诗词和看法——这些文字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无疑,会有人说:抨击痛斥汪精卫的诗词文赋车载斗量,你都为何不选,却只选这几篇诗文?道理很简单,这些诗文、议论(包括章伯钧和章诒和的看法)能帮助我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来观察以前被脸谱化、妖魔化的汪精卫。
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
章诒和 选自《四手联弹》(牛津大学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读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中国有个大汉奸,叫汪精卫。中日战争期间,全国人民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抗战,唯独他投靠日本,出卖国家。蒋介石也是假抗战,真反共。那时的教科书都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宣传的。回到家中讲给父亲听,他哈哈大笑,说:“课本上写错了,老师也讲错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 “老师和书本怎么都错了?”我颇为惊异。 “错了。”父亲点点头,语气颇为肯定:“蒋介石反共,但他是抗日的,还是领导抗日的领袖。” 我说:“领导抗日的,不是毛主席吗?” “那时没有毛主席,只有蒋委员长。在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还高呼蒋委员长万岁呢。这不是造谣,我在场。” 父亲的话,我听得发怵又发呆。
提及汪精卫,父亲是一讲再讲,尽管每次说的很零星。他称汪精卫为汪兆铭,说这才是他的姓名。对他的看法,父亲归纳为三点:漂亮,才情,人品。首先,汪兆铭是美男子,最美的是那带着侠气的一双眼睛。男人看着也动情,不是连胡适都说自己若是男人就一定要嫁他吗? 其次,是汪精卫的才情,写得一手好诗文。 “好到什么程度?”我问。 父亲说:“汪兆铭诗文可以选入教科书!台上是领袖,提笔是文人。”父亲多次向我背诵他狱中所作《被逮口占》:“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汪精卫在决定亲赴北京行刺清朝摄政王载澧前,曾写有一封《致南洋同志书》。书中慨然道:“此行无论事之成败,皆无生还之望。即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人都门也。”父亲说:“那时的汪兆铭和戊戌变法的谭嗣同相比,毫不逊色,一样的壮怀激烈。”父亲又告诉我,那篇人人熟读的孙中山《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实则由汪兆铭代笔,孙中山未写一字。 说汪精卫有人品,我有些不解:“汉奸有什么人品?” 父亲说:“政治上从慷慨赴死,到涕泪登场,到客死异国,汪兆铭是一路下坡。但人品上,可以说他一辈子无可挑剔。不贪钱财,不近女色,不抽不嫖不赌。他有政治欲望,若和老蒋、老毛相比,是个没有太大政治野心的人。” 后来,我还知道了“人心思汉”的典故。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向全国派遣接收人员,大家管他们叫“劫收”大员,个个“五子登科”。所谓“五子”就是指他们所“劫收”的房子、票子、金子、车子和女子。国民党的接收,弄得民怨沸腾,当时的报纸就有载有“人心思汉”之说,成语本意是想念家国,但这裹的“人心思汉”,是暗指人心思念汉奸汪精卫,思念他的人品。 我再次发呆又发怵。 父亲从书房里,拿出一本可能是香港刊印的《双照楼诗词稿》,翻到《金缕曲》一页。说:“这是汪兆铭在狱中写给陈璧君的情诗,你读读。和你学的那些散曲相比,我看也是不差的。” 汪精卫入狱后,陈璧君直奔京城设法营救,并以密函向汪示爱,原以终身相托。汪精卫看后万分感动,遂改清初顾梁汾寄吴兆骞之《金缕曲》“季子平安否”旧作而成。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 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 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 一腔血,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 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偎俄。愧戴却头颅如旧。 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 肠已断,歌难又。
《金缕曲》中有报国之志,亦有男女之情,都写得至纯至性,令人感动。我才明白所谓的汉奸,绝非我们印象中的白鼻梁小丑。在《金缕曲》后面,汪精卫又用血写了五个字“勿留京贾祸”,叫陈璧君赶快离京。几天后,汪收到陈璧君的一封信,信中再次向汪示好,建议“两人从现在起,在心中宣誓结为夫妇。”汪精卫被陈璧君的真情打动:自己被判无期徒刑,毫无出狱的希望。即使有相见之日,彼此已为垂暮之人,遂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个“诺”字。陈璧君接到汪的血字,痛哭了三日。 汪精卫从政一生,诗词也伴随了一生。据说,他病重时曾表示:不要留存文章,可留的只有诗词稿。他的诗篇咏山河,哀民生,痛名节,弥漫着悲苦凄凉,萦绕着忧国情思。词学大家龙榆生称汪诗为哀国之音。学者叶嘉莹认为,汪诗中蕴涵着一个“精卫情结”,所谓“情结”,即指一个人的内心始终存有一个追求和执着的理念。汪精卫的名字缘自《山海经》“精卫填海”的典故。 他有“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的诗句。“衔石”指的就是填海的精卫鸟。一个小鸟,想衔着小石子去填那破败中国的沧海,填得了吗?出于“曲线救国”的政治路线与“主和”思想,在民族危亡时刻,汪精卫希望能保全沦陷区一部份民众和土地,他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了。为达到这个理想,他跟日本谈判。日本人把条件说得很好,一旦迈出脚步,条件马上变了。加上老蒋的打击排挤,上了船的汪兆铭无可奈何了,也永难回头了。叶嘉莹说,精卫填海填得了填不了是一回事情,有这种理念又是一回事。汪精卫所做,正是这种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于是才有一生的“衔石成痴绝”,才有一世的“沧波万里愁”。纵观汪诗,从壮怀激烈到一腔愁苦,这个“精卫情结”贯穿了始终。
章诒和。高伐林摄于2005年10月,北京。
2004年,汪氏幼子文悌内弟根据旧日“民信”“泽存”“永泰”诸本细加审定并附补遣重行刊印,成为目前最完善的版本。2005年九月,在美国工作的高伐林先生,受汪氏长女文惺之夫何文杰老人之托,携若干新本酌量赠予国内历史、文艺部门以供研究。高先生拿了两册,一册给我,一册赠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 当夜捧读新本,边读边落泪。负罪人带着他的心魂走了,不知他进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一往凄清,同诉飘零。无论灵魂停留于何处,我想,在夜的清幽裹,他也会显示出属于自己的魅力来。 “扫叶吞花足胜情,巨公难得此才清。”这是钱锺书的诗句。显然,他很感叹汪精卫——一个政坛人物有那么多的诗人的感情与才华!
许倬云谈汪精卫
宁汉分裂时,汪精卫是属于武汉一派,他跟蒋介石本来就有竞争,所以貌合心不合。但他代表的是国民党的老力量,都是孙中山的嫡系,蒋介石则是枪杆子出身。汪精卫讲话煽动性很强,也有组织能力,但是能不能真正办事,从来没试过。他做蒋介石的副手是心不甘情不愿,所以从南京第一次撤退到武汉,接着撤退到重庆,在武汉的短暂的时候,他就讲和平,要谈判。打不动,在谈判的时候拖出时间来建国,叫“低调俱乐部”,胡适先生都是“低调俱乐部”的一员。 在抗战最困难的时候,民穷力尽,真的是已经打不动了。汪精卫认为,再打下去我们国家会亡,不如忍一时屈辱。所以汪精卫自愿讲和,不是蒋介石派他去的,蒋介石没有这个能力,两人没有这份交情。汪精卫以为,日本也打得很苦,也试探和平。日本的意图是腾出这部分的力量,加上中国的资源,打太平洋的海上战争。汪精卫是笨,他没有料到签的是完全卡得死死的条约,他以为可以像南宋偏安之举,等到条约签出来,他悔之晚矣。陶希圣看了这个条约,甩手就走人。汪精卫不能逃,他手上就是陈公博这几个人,所以后来他的政府班底没有人,是日本人给他组织的,还不让他管华北。他甚至于管不着苏北,郝鹏举这些地方武力有时候投中央,有时候投日本,有时候投伪军,有时候和新四军合作,郝鹏举占了半个苏北,新四军占了半个苏北。 老实讲,汪精卫大概也不想做汉奸,他可能以为替国家留一些余地,挣取一些时间。汪精卫苦心,他不是为自己的权力,他以为可以像南宋一样。南宋偏安是高宗的主张,我们不能全怪秦桧。(后略) 选自《许倬云谈话录》
胡适谈汪精卫
胡(适)且亲口告我说:“他们(汪派)是爱国的。” (唐德刚序三,《高陶事件始末》,陶恒生,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序17页) 胡适与汪精卫关系一度相当密切。我手上有胡适与汪的来往书信集。但那些都是汪在搞和平运动之前的通信,这里唐德刚所转述的,却是胡适晚年对汪的评价。
陈寅恪挽汪精卫七律
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 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 千秋读史心难论,一局收枰胜属谁? 事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有传疑。 (《吴宓日记》1944年12月17日载,在成都探望陈寅恪病,陈口授一诗挽汪精卫请吴笔录。) 吴注:“阜昌”,刘豫为齐帝年号。“集选中州”,元遗山选《中州集》,列入齐王刘豫诗,豫曾为进士。 陈寅恪在抗战期间极有骨气,坚拒与日本人合作。“东海”“冤禽”,指的是精卫鸟,也就是汪精卫(汪精卫本名汪兆铭)。陈寅恪正是用这个典故悼念汪精卫:“事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有传疑”。
钱钟书《题某氏集》 扫叶吞花足胜情,巨公难得此才清。 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 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 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 (作于1942年。诗题“某氏”即指汪精卫。) 这也是上面章诒和最后引用的钱钟书的诗句。诗中“东野”是指唐代诗人孟郊(字东野),“孟德”当然是指曹操,“元衡”当指中晚唐诗人武元衡。 “似觉南风有死声”应指失败的征兆。成语有“南风不竞”,即用以比喻力量衰弱、士气不振或竞赛中一方失利。出自《左传·襄公十八年》:“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南北朝诗人庾信《拟咏怀》(十一)追述梁元帝在江陵败亡的悲剧,其中有“南风多死声”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