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人儿崘母”,初秋的午后,阳光下,歪倒在书堆里打盹的斯卫丹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之后,嘴角渐渐地上翘,一抹甜蜜的笑容倏地漫过了整个房间。
当阳光渐渐地从窗内移向了窗外,斯卫丹猛地打了一个冷战,急切地呼唤道:“小人儿崘母,小人儿崘母。”随后,他的眼皮抖动了几下,他从睡梦中醒来了。
午睡后的斯卫丹并不急于睁开眼睛。他用双手捂住脸,轻轻地、轻轻地上下搓动,直到冰冷的面颊渐渐地温热起来,他才睁开了眼睛,对着挂在墙上的妻子的画像,喃喃地说:“真好。小人儿崘母,又梦到你了,真好。”
人们说得没错,斯卫丹确实是个怪人。他可爱的妻子在世的时候就时常亲昵地称他为“我的怪人”,而他对妻子的爱称也非常奇怪、非常有趣,他称她为“小人儿崘母”。
小人儿崘母是斯卫丹的导师倓昂的女儿,倓昂同时又是斯卫丹的养父。
斯卫丹的母亲悦琳是美丽的小学教师,他的父亲凯伊丹是浪漫主义诗人。八十年前的这一天早晨,即将临产的悦琳突发奇想,请求他的先生驾车带她到郊外的黄花峪,她要在生产前重温一下他们相恋时的快乐时光。对于妻子的请求,凯伊丹并不感到奇怪。因为,黄花峪是他们二人独有的领地,是大自然赐予他们的美丽的大花园,更是凯伊丹采撷诗句,孕养诗章的地方。在过去的时光里,经常这样突发奇想的不是悦琳,而是凯伊丹自己。只是,自从悦琳怀孕以后,为了避免让妻子劳累,凯伊丹一直没有提及去黄花峪的事。
黄花峪位于崘安国首都达恩的郊外,隐没在一片山谷当中。每当春季到来,美丽的黄色小花儿布满了整个黄花峪,远远地望去,那些黄花儿就像镶嵌在绿宝石上的黄钻一般,惊艳得让人窒息。秋季的时候,熟透了的花瓣儿纷纷落下,或静静地躺在山谷里,或轻盈地随风飘摇,有的还会落在凯伊丹和悦琳的肩头,用充满阳光味道的清香将他们深深地迷醉。
凯伊丹从来没有对他的妻子说过,黄花峪是他命名的,黄花峪里的花儿是他年复一年播种而得的,而播种黄花儿的动机正是为了实现少年时代他对她许下的诺言。
不论是幽圆时代、浑圆时代还是幽圆之前的时代,土界的人们都生活在“纯现实”当中。那段时空里,政治、经济和文化都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即便是所谓的“鼎盛时期”,也没有人发现精神生命的存在。
凯伊丹是与众不同的诗人,他的诗句除了歌颂大自然的美丽与神奇之外,还时常带有超现实的意味。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超现实意味来自何方,他甚至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但是,他坚持说:“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已经发现和看到的事物之外,还有好多我们没有发现的和我们暂时看不到的事物。虽然我不确定它们是什么,但是他们肯定是存在的。”
他的这一言论一经公开,立刻得到了来自各类人群的各种各样的调侃。这些调侃中,最有趣的是一位地质学家的言论,他说:“当然,当然,亲爱的诗人,那些深埋地下的宝石,就包含在你所说的之列。”
对于众人的调侃,凯伊丹总是可爱地笑,笑过之后再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其实,你们和我一样,深信并向往我们没有发现的美好,只是,你们还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向往。你们喜欢我的诗,就是最为有力的证据。”
事实正是如此。想当年,凯伊丹的第一首诗刚刚问世便得到了人们的喜爱和推崇。那个时候,还是中学生的凯伊丹在一次联校诗歌散文大赛的时候,投了一首诗作为参赛作品。这首诗的名字叫《梦的脚步》,他在诗中这样写到:
……
我在阳光铺就的路上,走向缥缈。
有人大喊:回来吧,阳光会灼痛你,灼伤你,会毁了你。
痛吧,伤吧,毁吧,只要能够到达远方。
如果不知道梦的另一端是什么,我们凭什么呼吸阳光?
……
在那个时空里,人们还没有发现精神领域的存在,根本就不承认非物质事物,极少有人在意梦和梦境,即使有人谈起梦,也会把它归为无稽之谈。所以,凯伊丹这样一个大胆地把梦注入文字当中,用文字来体现梦境的中学生,很自然地就成为了一些同学的笑料。
联赛组委会公布联赛评选结果的那一天,凯伊丹早早地赶到了教育督导部门的所在地,但是他没有进入大礼堂里面去参加颁奖大会,而是一个人坐在礼堂后面的小花园里,静静地聆听扩音器里传出的大会的实况。
当扩音器里传出,“获得特等奖的作品是,让所有人都耳目一新,让所有人都满怀希望的诗歌《梦的脚步》。有请《梦的脚步》的作者——凯伊丹”时,坐在小花园里的凯伊丹怔了一下,随即耸了耸肩膀,向后一仰,心满意足地躺在了草丛上。
凯伊丹早就预想到了自己会获奖,他也早就打算好了放弃这个奖。他觉得创作诗歌是最浪漫最美好的事情,能够得到大家的认可已经很好,没有必要非得走到舞台上发表一段感言,也没有必要让嘲笑他的同学感到尴尬。
在来到教育督导部门之前,凯伊丹曾向悦琳发问:“如果我说,我那首被大家谈笑的诗能够获奖,你怎么说?”
悦琳笑着说:“你说的,我都信。”
“是真的吗?”凯伊丹惊喜地说,“那诗中说的,你信吗?”
悦琳点了点头,轻轻地朗诵道:“是太阳,给了我那片花地。是我的心,让我发现了那些花儿。为什么,那花儿都是金黄色?我的眼睛告诉我,那是梦的颜色,也是太阳的颜色。”
凯伊丹更加惊讶了,失声问道:“你都能背下来了?”
“不仅我能背下来。”悦琳甜蜜蜜地说,“几乎所有听到过这首诗的人,都能背下来。”
“你确定?”凯伊丹再问。
“我确定。”悦琳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呓语一般地说,“几乎所有背下这首诗的人,都向往着那样的一片花地。”
凯伊丹一把抱住了悦琳,兴奋地说:“小尾巴,我一定请太阳赐给你一片美丽的花地。”
悦琳是凯伊丹的邻居,也是他的同学,比凯伊丹小一岁,因为从小就喜欢跟在凯伊丹的后面跑来跑去,被大人们戏称为“凯伊丹的小尾巴”。
“小尾巴,我一定请太阳赐给你那样一片美丽的花地。”凯伊丹随手拉过一棵草,把草的叶子按在鼻子底下,一边闻着青草的味道,一边自信地说,“我能想到的事情,一定能够做到。”
就在这个时候,扩音器里传出了悦琳的声音,她快乐地说:“我非常非常高兴,有机会替凯伊丹来领取这个奖项。感谢所有热爱《梦的脚步》的老师和同学,谢谢你们!凯伊丹让我带给大家一句话,他说,‘所有我们能够想到的美好,都会真实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希望,这句话能让每一个人的心里成为一片美丽的花地!让我们一起感谢——凯伊丹!”
刚刚听到悦琳的声音时,凯伊丹愣住了,当听完悦琳所说的话,听到扩音器里传出连绵不断的掌声时,凯伊丹禁不住匍匐在地,热烈地亲吻花草和土地。
那之后,他在郊外的山谷里选择了靠近山泉的一块地方,把这块地方命名为黄花峪。每逢秋季,他都会跑到山谷里去采集黄色山花的花种,待春季时把它们播洒在黄花峪里。他坚信,他可以把这里开垦成世界上最为美丽也最富诗意的花地。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黄花峪里的花儿也一年一年地繁茂和热烈起来。当凯伊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太阳下的花地》,悦琳也开始了大学生活的时候,凯伊丹把悦琳带到了黄花峪,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这是他刚刚发现的太阳赐给他们的花地。
悦琳早就发现了凯伊丹的秘密,她曾多次悄悄地一个人骑着单车跑到山谷里,把车子藏在草丛中,再徒步跑到黄花峪,把从集市上买来的花种播洒在这里。但是,这件事,她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凯伊丹透露半点信息。
“小人儿崘母,你总是说,如果不是母亲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不是倓昂代我保存了我父母的遗物,如果不是我请你分享了父母亲的爱情故事,你是不会同意让我爱上你并娶了你这个多病的小人儿的。你说说看,我的小人儿,你有多傻啊。如果没有娶你,我们就不会有徒丹,那样的话,现在的我会多么孤单啊。”斯卫丹挣扎着站了起来,对着妻子的画像,一边痛苦地摇头一边不厌其烦地嘟哝道,“小人儿啊,我一直支持父亲的观点,‘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已经发现和看到的事物之外,还有好多我们没有发现和我们暂时看不到的事物’。可是,研究了快一辈子的生化学和社会学,我也没有发现那些事物在哪里。有时,看着一份份或提取或培养出来的生命的精华,我就想啊,人们都希望自己能够长寿,可是有谁知道,长寿到底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呢?”
“小人儿崘母,今天是我八十岁的生日,也是父母亲逝世八十周年的祭日。我是多么希望八十年前的今天,他们没有去黄花峪,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出车祸了。还有,我是多么希望你和倓昂依然健在,我是多么希望即便你们已经去世多年,也还是能够听到我的心声。”斯卫丹低头看了看书堆,索性重新坐了下来,将目光投向窗外,继续说道,“小人儿,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我已经老了,有点累了,不想坚持了,我想离开世界了。最近,每当想起你和倓昂,我都羡慕得不得了。人一走就什么都完结了,这是多么清净的事情。可是,我非常非常不放心徒丹。这个孩子至今都不肯恋爱结婚,如果我也走了,谁来陪他呢?孤独是太可怕太可怕的事情,我不能让徒丹像我一样忍受孤独啊。”
说到这里,斯卫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凄苦,竟然如同孩子一般嘤嘤地哭了起来。
“父亲!”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的徒丹,听罢斯卫丹的自言自语,猛地呼唤了一声,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此与众不同的父亲也会害怕孤独;他从来都不知道,一直致力于“全部生命精华的培育和组合”研究的父亲并不向往长寿,他活着只是为了避免徒丹感到孤独;他从来都没有发现,父亲已经出现了老态;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承认自己确实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额头的青筋凸起着,脸部的肌肉扭曲着,挂着泪水的鼻翼翕动着,溢满委屈的嘴角抽搐着,握紧的拳头颤抖着。此时此刻,极度的矛盾、痛苦和悔恨一起袭击着他,让他招架不住,寸步难行。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下瘫去,直到双膝跪到了地上,他才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句,“对不起!”
徒丹的突然出现吓着了斯卫丹,他胡乱地抓着身边的书,慌慌张张地说:“啊,徒丹,你看,我在读书。”
这样的情形,使得原本就苍老的斯卫丹显得更加苍老,也使得原本就痛苦不堪的徒丹更加痛苦了。
“是的,父亲,您在读书。您的这些书都太无趣了,所以您厌倦了,想要放弃了。”徒丹一边连滚带爬地扑向父亲,一边哭泣道,“父亲,从今天开始,我要让您读一本有趣的新书。请您相信我,我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到。”
斯卫丹闭上了眼睛,努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努力地修复了狼狈心理,然后,镇定地说:“徒丹,人总是要走的。我已经攻克了对于我来说最为重要的课题,再活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不同,你的生命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你要好好地做好自己的事,不要为我操心,否则我会很难过。”
“不,父亲,您还有很多很多事可以做。请您振作一点,我相信,您一定可以找到更为重要的课题。”徒丹跪在父亲的面前,抓着他的臂膀,盯着他的眼睛,向他哀求道。
看着和自己一样狼狈的儿子,斯卫丹艰涩地笑了笑,假装有点小庆幸地说:“好啊,你也有失态的时候,我们扯平了。”
“父亲,请您不要打岔。”徒丹不但笑不出来,反而又流出了眼泪,“请您答应我,马上开始培养您所有的生命精华。我希望,您能永远地陪着我。”
斯卫丹轻轻地拍着儿子的手背,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想法和计划提前告诉了徒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