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唱会一点开锣,早起我就开始预热嗓子。这是我开车牧羊总结出来的经验。早上好好放开声音唱一次,休息完下午再唱时,声音最好听。也最容易控制。像喝茶,头一遍味道还没全出来,第三遍却又太淡了,第二遍的茶最好喝。嗓子也是。每天的第一次唱嗓音偏紧,第三次唱嗓子已经疲劳了,只有第二次唱嗓子舒缓自如,收放随心。
可麻烦是预热这一遍,我却唱错了。还不只是一个错,最常犯的三个错我重犯了两个。都是老错,不像新错那么容易纠正。错着唱了这么久,感觉上错的唱法就是对的。像个豁了口的螺丝,每次到那里就想往错路上偏。事先想好了倒是可以唱对,可一旦没小心随着感觉唱一定要玩完。
这种情况让我十分担心。这样怎么能有安全感呢?上台一紧张,哪里还顾得上想这些出错的地方?可是唱很多遍强迫自己记熟也不是可行的选项。因为一遍的预热指标已经用掉。再多唱嗓子累了到演唱会上声音出不来我怎么办?
如此翻来覆去,忧心一早上。十一点提早去剧社帮忙,一忙起来反倒把这茬给忘了。
我的正式任务是照相,副业是打杂。排椅子拉电线什么的,反正我有力气,也愿意干。忙来忙去,忙得都出了汗,该干的干完脚架镜头闪光灯全部调整好,那边武场也正式开了锣。
我是三轴,前面尽是拍别人。看到好多紧张到出错的情况。唱诸葛亮的老头儿平时从来不错的,唱过一百遍的东西,忽然他忘了词。还不是忘一句,一家伙他忘了一大段。唱三娘教子的教授更惨,紧张到声音完全出不来。一开始低音处我看他就嗓子紧,特别紧,像被人掐了脖子。往后面要高腔他可完了。真是没声音啊。玩命去唱,声音可就全破了。一点效果也没有。平时他唱起来蛮有味道的。可惜了。
我把精神集中在镜头上,师哥们这些失误没往自己身上联想。反正已经是箭在弦上,我做了我该做的,剩下的交给命运来安排。
午饭没吃,越来越饿。太太给送来了吃的,我却找不到時間吃两口。
四点半整,三轴出山。
第一嗓我没全出来,胆子小了点儿,登层台三个字没立起来。不过还好基本上有个样子。让我安心的是后面每一句我都控制得住。有胡琴一路相伴,我声音很放松,高高亮亮的,自己听着都喜欢。脑袋也好用,每个老伤到来前我都想着它,所以全都履险如夷,平安渡过。
感觉非常好。师兄师姐们教我一个成语,叫”饱吹饿唱“。饱吹我还不懂,这饿唱真是体会到了。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但嗓子一点不受影响。而且脑袋特别清楚,听伴奏,听自己,想词,再想下一个可能出的错,每样都能照顾好。大概我们当猿人的时候,饿了一定要有个好脑子才能打到猎物,没准还要好嗓子互相协调。反正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成语有道理。麻烦的是我照这条路走下去,是不是以后遇到演出都要饿饭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还是会有些辛苦。
很多人鼓掌,但没人叫好。这点让我有点遗憾。在前排代替我照相的女儿说她想叫好来着,但是怕叫不对地方被别人笑话,所以没敢叫。太太坐在最后一排,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其它人嘛,我的水平离得到他们的好声大概还有距离。
不過也还好,他们鼓掌了我也是蛮开心。
晚上在庆功宴上社长说起我的表演,他说我要唱得更俏拔一些,不能把马派唱得太平。另外他说我不敢去管他的胡琴,只敢跟着他唱。他让我注意和我们同台演出的老师,说老师会“要胡琴”,想慢,想快都是能够控制的。唱的人不控制胡琴,胡琴只好自己照正常的速度拉,出不来唱段中应有的一些变化。
特别受益。这是我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课题。像思過崖上下来的令狐冲,我觉得自己的眼光又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庆功宴上聊得非常欢乐。小师姐工程派青衣,听我也喜欢非让我用小嗓给她唱一段。我还就真唱了。我迷张火丁不是白迷的,到底有点家底儿。后来铙钹和小师姐聊起要一块儿唱段二进宫,赶巧了是我从大学起就听得烂熟的段子。于是说好了我们三个一起唱。铙钹唱徐延昭,小师姐唱李艳妃,我唱杨波。不是说说而已啊,当席我们就小声唱了一大段。不管轮到谁唱另两个都更小声音陪着。我唱不过他俩,但是觉得太好玩了。在饭馆里,正吃着饭!想得到么?
第二天报纸有报道我们的演出。记者明显是我们一位理事的朋友,特别捧他。单说他的演唱赢得如雷掌声。我有点不服气。倒不是为自己,因为我唱的确实没有师兄师姐们好。但师兄师姐里唱得比他好的还是蛮多的。这样偏心眼写东西好像有点不公平。
照片挑了四张贴出来。全是我喜欢的。依次是小锣师兄,鼓佬师兄,小师姐和老社长。
老社长那张我最喜欢。他是台湾来的,据说当年在金门前线战壕里听我们的对台广播学的戏。八几年创办国剧社,那时他才五十岁。就我現在这样年纪。看着他的照片我会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像他这样一入此山几十年,迷得自己都不想出来。
太太觉得我会。那天在车里又被迫听我唱了一段后她对我说,我看你这一辈子恐怕就要一直这样依依啊啊下去了。
真是那样的话,不也蛮好的吗?变成一个依依啊啊的和善老头儿,笑咪咪地到幼儿园去,和我重孙辈的小宝贝们讲一讲我当年当三轴放小羊的辉煌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