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纸上,直到模糊的泪眼把信纸看成了一片汪洋,徒丹终于忍耐不住,捂住脸默默地哭了起来。
那件可怕的事情过去整整二十年了,徒丹自己已经淡忘了许多细节,没想到,父亲对此却记忆犹新。他更没想到的是,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感激和敬仰”竟然是真心话。
想当年,自己凭着年轻气盛,凭着元正校友所特有的清高、自信与韧性,孤军奋战,沉着应对那庞大的讨伐他的营养精华的支持者们。那是徒丹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为黑暗,最为艰难,最为恐怖的两年。那两年当中,种种威逼和利诱、种种恐吓和打压、种种谣言和诽谤由营养精华的支持者们源源不断地向他派送而来。
当时,徒丹并不知道,所谓的营养精华是名利财权相苟且的产物。他只当那是一个“科研错误”,他之所以不畏压力,坚持自己的观点,其动力来源一方面是父亲的大力支持,一方面就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
僵局持续了一年左右的时候,那些人见徒丹软硬不吃,知道从他这里难以得逞,便给斯卫丹寄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说,达恩市政府某部门的重要职位正处空缺中,领导有意请徒丹上任,可是徒丹陷于这场无畏的争斗中无法脱身,故而只能等待事情过去之后再说了。
读罢此念,斯卫丹倍感蹊跷,当时就预感到营养精华一事存在的肯定不仅仅是质量问题。他找出了与此事相关的报纸和杂志,仔细地读了所有文字,经过审慎的分析和总结,更加坚信了自己的预感。当晚,他把徒丹叫到了家里,和他一起分析当前的形势,并商定了对策。
第二天,徒丹如同和父亲商量的那样,发表了此次事件发生以来的第二份声明,并公布了斯卫丹收到的匿名信的内容。徒丹在声明中说:“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还没有出现一份能够说服我的采集结果。而我在过去的一年里,又采集了大量的信息,整理了更为有力的材料。事实证明,营养精华的诞生并不仅仅是科研工作者工作上的失误,它凝聚了很多很多的名利财权。当然,他们最终的目的到底是破坏人种还是要摧毁人类,我还不好定论。今天发此声明,只是想对所有人说上一句,假如我发生意外,那绝对不是偶然,绝对是遭遇了歹毒的报复。我希望,如果我真地遭遇了报复,能有更的人站出来代我跟进,一定要将营养精华事件弄个明明白白。因为,这不仅仅是我与他们之间的矛盾。确切地说,他们要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而是所有人的命。”
徒丹的声明把这个原本“封闭式”的事件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让一个个小矛头从口子里泄漏出来,逼迫在周边袖手旁观的人们加入到解决问题的大军里来。正如徒丹和斯卫丹意料的那样,这个口子一经撕开,营养精华的支持者们自己就乱了阵脚,他们一方面加大了恐吓徒丹的力度,比如车祸,比如火灾,比如打劫等等此起彼伏;另一方面,他们的内部也开始了相互攻击,相互推诿,相互猜疑,相互举报。这样的局势强烈地吸引了广大科研工作者、广大官员以及广大民众,他们充分运用自己的优势,能做实验的做实验,能做还原实验的做还原实验,能调查研究的调查研究,能做统计的就对数字进行分总结析,连民间的侠义团也加入了进来,默默地担当起了徒丹的保镖。
半年之后,当事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知情的和不知情的参与了骗局的人们或是锒铛入狱或是畏罪自杀的时候,徒丹终于走出了黑暗,成了深受全国人民感激和爱戴的偶像。
回忆到这里,徒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解脱又似忧伤地说:“原来我们两个都没有变,只是彼此都误解了对方。”
他的话音还没落,忧伤如同泛滥的洪水一般忽地就覆盖了解脱感,紧接着又是一股来势凶猛的郁结之气猛烈地袭击着他的胸腔。一时间,徒丹感觉自己被扼住了喉咙,被拖进了海底,被死死地绑住了四肢,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逃生的可能,最后,连尝试挣扎的想法也被消磨尽了。徒丹感到了窒息,感到了绝望,既而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恢复了知觉的时候,徒丹发现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漆黑的黑暗里。
“这是哪里?”徒丹轻轻地问,随即停下了脚步。他环顾周遭,没有任何光亮;他侧耳倾听,也没有任何声音。立在死寂中,他努力地回想,来到这里之前,自己在哪里来着?在做什么来着?无奈的是,他脑海中的记忆,像是被死寂撕碎后吞没了一般,他明知道它们支离破碎地隐没在黑暗中,却丝毫也感受不到它们。
“有人吗?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徒丹放开喉咙,大声喊道。可是,周遭依旧是死寂死寂的,不但没有人回应,连自己的声音也没有回音。
“难道,我已经死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徒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过电了一般,一阵阵又麻又冷的电流,倏地从后背向全身辐射出去。
这种异样的感觉,像是突然投射到阴暗潮湿的山洞里的微弱的光亮,让徒丹有一点希望,让徒丹开始企望希望,虽然他并不知道,希望是什么,又隐藏在哪里。
“等一等。”徒丹皱着眉头,拍着自己的脑门儿,尽量让自己沉静下来,说道,“等一等。应该先弄明白,我是谁。对,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我是谁?”这个问题刚一出口,那个暗潮湿的山洞里又出现了一缕微弱的光亮。顺着光亮望过去,徒丹看到一个身影,正步履轻盈地向他走来。
“小男孩儿,你好。你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徒丹生怕吓着小男孩,轻轻地问。
那个身影停了下来,瓮声瓮气地反问:“你根本就看不到我,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小男孩呢?”
听到声音,徒丹来不及惊喜便愣住了。是的,那缕微弱的光亮是从这个人的身后投过来的,徒丹看到的只是他身影的轮廓,根本看不到任何细节,甚至连身高也不好判断。
“对不起,这位先生。”徒丹歉疚地说,“我想,我是哪里出了问题,失去了判断能力。”
“既然知道自己出了问题,既然知道自己失去了判断能力,为什么还要继续判断?”对方毫不客气地说。
对方的话让徒丹感到很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盯着对方。这回,他觉得他看清楚了,对面应该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的身影。于是,他赔礼道:“对不起,这位姑娘……”
没等徒丹把话说完,那个身影转身向回走去,一边走一边很不满意地嘟哝道:“明知故错。”
“哎,怎么回事?”徒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就在他说话的档口儿,那个人影消失了,光亮消失了,后背过电的感觉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死寂。
“刚才的见闻只是幻觉。我的周遭始终就没有过光亮,没有过任何人。”徒丹挺直了身体,心里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行,我不能再在这里停留,我必须尽快走出死寂。”
徒丹打定了尽快走出死寂的主意之后,又一个问题出现了。他该走向何方呢?他的周遭一片漆黑,不要说看不到前方的路,就连脚下的路也无法看到。况且,他记不起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事情。一个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既没有同伴也没有路可以走的人,他该怎样走出死寂呢?
如此思量着,徒丹又想起了刚才出现在脑子里的光亮,还有那个从光亮处走出来的人。漆黑漆黑的山洞里,突然出现了微弱的光亮,然后,从光亮中走出来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她有着瓮声瓮气的声音,有着不再年轻的年龄,有着鲜活的个性。她只说了三句话,层层递进的三句话,可是,细细地回味起来,那三句话蕴含了太多世间的道理,她的来与她的去似乎也蕴含了太多的道理。
“那太多的道理又是什么道理呢?”徒丹牢牢地站在原地,缜密地思考起来,“当我和‘小男孩’打招呼时,女子的第一句话说得瓮声瓮气,‘你根本就看不到我,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小男孩呢’。”
“如果让我如实回答,我会怎样说呢?”徒丹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仔细地想了又想,自言自语道,“女子是步履轻盈地向我走来的,所以我判定这应该是个小孩子。可是,我为什么认定这是男孩子呢?女孩子应该比男孩子更加步履轻盈才对,我为什么没有判断这是女孩呢?而且,年轻姑娘们的步履往往更加轻盈,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判定是年轻姑娘呢?”
“当我改正称呼,把对方称为‘先生’的时候,女子的第二句话,说得很不客气,‘既然知道自己出了问题,既然知道自己失去了判断能力,为什么还要继续判断’。”
“是啊。我既然知道自己可能出了问题,为什么还要继续判断呢?”徒丹苦苦地自问答,“因为她的声音和态度。对,因为她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她的态度是毫不客气的,这分明就是男人的特征。我不需要犹豫不定,所以才会称她为‘先生’。”
“接连犯了两次错误,我担心再错下去,所以较之先前看得更仔细了一些。虽然依然看不到细节,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我还是看到了她小巧玲珑的身材,这次我非常肯定地向她赔礼,称她为‘姑娘’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不曾想,我却激怒了她。”徒丹无辜地摇了摇头,委屈地对自己说,“从她气愤地转身而去时那嘟嘟哝哝的样子看,她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可是,这和前面的判断又有了天壤之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徒丹这一连串的自问自答,就要把自己给弄糊涂了,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好笑。既然明明知道,当务之急是尽快走出死寂,为什么还要在原地兜圈子呢?
此时,徒丹终于想明白了,有些问题,慢慢来想。
“先走起来,走起来再说。”徒丹坚定地说着,已经向前迈开了脚步。
“孩子,你一定一定要记住,每走一段路,都要让自己有所收获。”徒丹刚刚走出几步,身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当然,不论收获的是什么,路总是要走下去。关键的是,要越走越清醒,越走越明白,越走越识路才行。”
“谁?”徒丹猛地停下脚步,惊叫了一声,“我似乎认得您,对吧?”
“是的。”说着,那个声音已经飘向了前方,“不过,为什么一定要辨别我是谁?”
徒丹紧跑了几步,追上那个声音,焦急地问道:“如果可以同行,当然要知道您是谁。”
“为什么?”那个人问。
“和一个自己了解的人同行,感觉会好很多。”徒丹回答。
“自欺欺人。”那个声音说,“很多人有多重身份,有些人甚至有多重人性。即使他不说谎,告诉你的也未必是你需要了解的。反过来说,即使你对他没有成见,你对他的感觉,也未必正确。”
“这个人说话好没道理,而且如此绕弯子,真累人。”徒丹心里想,“可是,为什么我对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我看到你刚才的尴尬相了,你把人家的性别年龄都判断错了。”对方见徒丹不说话,大声说道,“要我说,你所犯的可不仅仅是判断上的错误。”
这下子,徒丹更加迷惑了。他一边加快了速度,以免被这个人落下,一边迫不及待地追问:“这里明明是漆黑一团,死寂一片,为什么您可以看到我和听到我?为什么我什么也看不到,谁的声音也听不到?”
“你看不到我是真的。可是,你听不到我吗?”对方慢条斯理地问。
“我听到了,可是我确实看不到。而且,我只能听到您一个人的声音。”徒丹懊恼地说。
“你能够听到我,而且我说了,你刚才所犯的可不仅仅是判定上的错误。这样的情况下,你不耐心地听我说一说我的看法,反而执着于看到我,执著于看到和听到更多人。”那个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就是人的通病。忽略能够得到且对自己有益的,专注于自己无力掌控的。”
“我到底是谁呢?怎么活得这么失败?”徒丹无奈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他发现了,他说什么都是不对的。
“这就对了。有时,倾听恰恰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那个人见徒丹终于安静下来,满意地说,“刚才,你把人家的性别、年龄都判断错了。这个过程中,你犯了好多严重的错误,而且犯了连环性错误,比如经验主义的错误、理想主义的错误、从他主义的错误、死扛主义的错误,还有一些貌似不太严重、实则更加害人害己的错误,比如不识自己、忘却初衷、轻重不分、避实就虚等等。要我说,你真该好好反思一下了。置身于这么单纯的环境里,你都能把自己弄得头昏脑涨,这要是回到花花世界里,你还不得直接变成了傻瓜了?”
“花花世界里,我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身感受到,怎么可能成了傻瓜?”徒丹不服气,心里偷偷地嘀咕道。
“自以为是。”那个人大笑了几声,继续说,“人,最怕的就是自以为是。此时此地,我们相处同样的时空同样的环境,可我看到的是阳光阳光明媚,车水马龙,我还看到路边的花草,闻到了花草的香味,我还看到好多人把目光投向你,或对你点头或对你摇头。对了,刚才你判断错了的那个女子,也跟在我们身后,她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什么,你说什么?”徒丹感到有些窒息了,拼命地喊道,“为什么只有我看不到?听不到?为什么啊?”
“元首丹,元首丹。快醒醒,您没事吧?”徒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警卫正立在桌子前,焦急地看着他。
“哦,哀思成病啊。”徒丹揉了揉刺痛的眼睛,掐了掐麻木的胳膊,轻轻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警卫犹豫了一下,关切地说:“元首丹,您一定要节哀啊。每天全负荷地工作已经够辛苦了,您一定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好的。谢谢你。”徒丹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对警卫说,“你也早些休息吧。”
看着警卫走出房门,一阵强烈的孤独感涌上了徒丹的心头。他摇着头苦笑了一笑,心想:“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不论是元首还是警卫。只不过,每个人的孤独,各不相同。”
“各不相同?”徒丹想起了刚才的梦,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每一个人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只不过,不同的内容和程度不同。”说到这里,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梦中出现过的两个人,小巧玲珑的女子和批判家一样的隐形人。这两个人像霓虹灯一样交替着在他的脑子里闪亮和旋转,直把他转得一阵恍惚。
“父亲和母亲?”徒丹脱口而出,随即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将后背紧紧地贴在椅子上,好让自己感到踏实一些,然后叹息着对自己说,“我是太累了。读罢信,真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说罢,徒丹用力地抻了抻双臂,又活动了一下脖子,重新伏在桌子上,继续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