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二》【第二章 穷途末路，谁主升灭】（五）(2)

徒丹果真回到了候赛区，按照斯卫丹所说的那样去做了。其结果也正如斯卫丹所说的那样，他在战胜自己，帮助同学的同时，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

大赛结束后，学校为了鼓励徒丹面对挫败时不胆怯、不畏缩，勇于超越自己的良好心态和勇敢做法，破例授予徒丹以特别英雄奖，希望他继续努力，不断地超越自己，并号召全校的同学向徒丹学习。徒丹领取了奖品后，直接奔向了斯卫丹，就在斯卫丹紧紧地将徒丹抱在怀中的那一刻，学校宣传部的老师帮他们拍下了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一直把这张照片挂在墙上。”泪水不知不觉地爬满了徒丹的面颊，他喃喃地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当年我开始独立生活的时候，您说您没有什么可送给我的，只有这张照片还有一句话，希望它们能够伴我终生。”

“那句话？”徒丹忽地站了起来，快步来到了照片前，对着照片，羞愧地说，“父亲，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对不起，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照片中，斯卫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徒丹的笑容则带着几分甜蜜，带着几分得意。照片外，一想到世上永远地没有了斯卫丹，徒丹哭得瘫倒在地。

“父亲，我错了，我真地知道错了，您能听到吗？”徒丹一拳一拳地击打着地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此之前，对父亲的去世，徒丹充满了怪怨，并因怪怨深重而忘记了悲伤。他怪父亲不愿意留下来陪伴他完成心中的理想，他怪父亲狠心地扔下他，还要留下一封来收买世人的感情，他责怪父亲临走前投下了巨大的阴影，让他从此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正是因为这样，他读了父亲留给世人的信之后，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父亲留给他的这封信的形状两段。

“父亲太了解我了，他肯定会在信中对我说一些极其重要的话。”想到这里，徒丹连滚带爬地回到了书桌前，一把抓起桌上的信封，颤抖地抽出了信纸，就那样坐在地上，仔细地阅读了起来。


徒丹，我亲爱的儿子：

我知道，即使再谈几次，你也还是无法理解我的离去。我也知道，当我真地离开了，充满你的胸怀的将是怪怨而不是哀思。我还知道，你有可能舍得花费时间和耐心仔细阅读我留给世人的信件，却未必在这封信上花费心思。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想很负责很用心地对你说一些话，说一些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说的话。至于你什么时候来读，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读，我不做任何猜测，但如若人死后果然有知，我会一直期待着，你来好好读一读它。

孩子，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和成熟起来，我很欣慰，可是你在长大成熟的同时，也越来越贴近元正精神了，这让我很担忧。你能够成为崘安国最年轻的元首，自然有你的独到之处，这让我很欣慰，但是你在“独到”的路上越走越远，远到全世界只有合作者，没有真正的朋友，这让我很担忧。自从工作以来，你全力以赴，尽职尽责，从无半点懒怠，这让我很欣慰，可是看着你越来越像一部被输入了错误程序的机器，我非常忧心。然而，比较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最让我担忧的，是你与日俱增的冷漠、冷酷和无情。


“冷漠、冷酷和无情？”徒丹将目光停留在这几个字上，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读这封信的时候，徒丹也是读到这里停下来的。与这次不同的是，那次停下来后，他把信装回了信封。这一次，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地反思一下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父母和祖父的爱里，也一直生活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他很懂事，很聪明，为了让父母和祖父更加疼爱他，为了让别人艳羡的目光来得更猛烈些，他要求自己不断地努力，要把所有的事都做到更好。他始终认为，自己努力地将所有的事都做到最好，就是对父母和祖父，也是对艳羡他的人们最好的回报。

就拿他第一次参加元正中学举办的才艺展示大赛来说吧，当他连输了三场摔跤比赛之后，觉得自己特别没面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于是躲在角落里委屈地哭泣。当他如父亲鼓励他的那样，努力地战胜了自己，尽心尽意地去帮助别人，并因此获得了特别英雄奖的时候，他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是为父亲争得了面子。其实，那天的大赛上，他在帮助人的时候，心里想的与斯卫丹所期望的并不是一回事。斯卫丹希望他的宝贝儿子能够看淡输赢，能够正视自己，能够坦然地面对失败，能够体恤他人的挫败，徒丹心里想的却是，我比别人强，我是与众不同的，我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领取了特别英雄奖，奔向父亲的时候，他觉得他果真成了特别的英雄。而当他看到父亲眼里的泪花儿，还有他那灿烂的笑容时，他觉得他是给父亲赢得了荣誉。

“父亲的泪花？”想起父亲的泪花，徒丹呆住了。

他努力地回想着当时的情形：父亲在角落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哭得一塌糊涂，当父亲建议他坦然地面对失败，回到赛场去当个好后勤的时候，他止住了哭泣，瞪着眼睛盯着父亲。那个时候，父亲的眼睛红红的，似乎还挂着泪花儿？后来，徒丹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特别英雄奖，当他抱着奖品奔向父亲的时候，父亲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是挂着泪花儿？可是，照片中的父亲却是笑容灿烂的。

这一系列的过程，早在大赛结束之后，他就津津有味地细细地回味了无数遍。当时，他为自己给父亲争得了荣誉而感到几分小得意。回味中，看到父亲的泪花时，他还暗中笑话父亲，明明和他一样在意比赛结果，偏偏说结果不重要。不重要你哭什么呀？不重要你笑什么呀？

而今，重新回味当时的情形，他对父亲的泪花儿有了新的感受，这也是整整四十年以来，他第一次把父亲的泪花与母亲的去世联系在一起。

当年，他是在大赛的第二天才知道母亲去世了的。大赛当天，他和父亲回到家里，到处找母亲，想要向她报喜的时候，父亲只是搂住他说：“孩子，不要找了，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母亲的葬礼时，徒丹还把自己获得的奖品放在了载着母亲的木筏上。希望母亲为她高兴，希望那奖品能陪在母亲的身边，这样她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可是，为什么这四十年里，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母亲是在比赛结束前去世的呢？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的泪水是为母亲的去世而流的呢？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问过父亲，母亲去世的具体时间呢？”如此拷问着自己，一股郁结之气瞬间就充满了徒丹的胸腔。他无力地跪在那里，脑袋渐渐地垂到了地面上，随着一口咸咸的东西喷涌而出，整个身体都歪倒在地上。

看着那一小摊鲜红的血迹，徒丹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猛地向后挪了挪。

徒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看到血。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血的时候自己才三四岁。那一天，母亲和保育员一起带着她在花园里的草地上玩，母亲突然感到不适，忍了半天没能忍住，猛地将一口鲜血吐在了碧绿的草地上。当时，徒丹正四处撒欢儿，他本想跑到母亲的身边抱住母亲的大腿，没想到看到了母亲吐血的一幕。母亲吐血的那一刻，徒丹刚好跑到母亲的身边，一只小脚刚好踩在了血迹上。然后，徒丹眼看着母亲倒在地上，眼看着保育员跑了过来，一边叫喊着一边将一把药粒塞进了母亲的嘴里。

徒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感到恐慌，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慌，也是他永生难忘的一次恐慌。那之后，下意识里，徒丹觉得不能和母亲靠得太近，不能和她太过亲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越来越隐蔽，直隐蔽得自己都找不到那个位置。

此时此刻，如同婴孩儿一般瘫倒在地的徒丹，看着眼前的这一摊鲜红的血迹，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母亲的形象。四十年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母亲，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怀念她，第一次如此渴望母亲能够在自己的身边，听他诉说，听他哭泣，听他告诉她，他很爱她，如果还能有一次机会，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守在她的身边，绝不会再逃避，更不会害怕和嫌弃她。

“父亲，对不起。您一直教我要满怀爱，要懂得爱，可我确确实实一直都是冷漠、冷酷和无情的人。”徒丹一边哭着，一边挣扎着抬起头来，踉踉跄跄地爬到了桌子旁，颤巍巍地抓起桌子上的纸巾筒，抓出了厚厚的一叠纸巾，胡乱地抹了抹嘴角，又去擦地上的血迹。

刚刚把纸巾覆在血迹上的时候，徒丹的心就像被铁丝勒紧了一般，恐慌，紧张，疼痛，还有绝望等等一系列不好的感觉，齐刷刷地向他袭来。要是在过去，他肯定会停止动作，叫警卫来处理。可是，今天，他没有逃避，也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盯着自己的手一下一下地把血迹擦得干干净净。

当徒丹把沾着血迹的纸巾丢进废物箱，当他用手掌抚摸着刚刚擦干净的地板，勒紧他心脏的铁丝倏地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较之先前更加蓬勃有力，周身的血液也不再是冰冷冰冷的。他平静地拾起已经揉皱的信纸，慢慢地起身，来到桌子前，轻轻地坐下，静静地把信纸平铺在桌子上，继续读了起来。

孩子，终有一天你会发现，当一个人不再渴望亲情、不再渴望友情、不再渴望爱与被爱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一个鲜活的人，而是一部冰冷的机器。同样，当一个人丢掉了对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只专注于亲情、友情、爱与被爱，只专注于自己的理想和人生目标的时候，他已经丧失了社会功用。丧失了社会公用的人，不论能否实现自己的理想，不论能否抵达自己的人生目标，其结果必将是孤单无群的。

提到社会公用，我们的正题也就开始了。

你还记得我们曾就人种的退化和人类的灭亡两个话题进行的讨论吧？那个时候，我特别希望你如实地表达你的观点和你的预想。结果，不论我怎样引导，你都不肯多言，这让我非常失望。作为世界最大强国崘安国的元首，作为崘安国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元首，面对这样严峻的问题时竟然保持沉默，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这说明你丧失了自己的社会功用。至少，在我们对话进行时，你丧失了自己的社会功用。

我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就是“营养精华”极为盛行的那一年，身为政府信息处负责人的你，仅凭整理采集到的信息所得的数据就判断出了人种的退化已是必然趋势。得出这样的判断，对于一个非科研工作者来说，对于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能够得出这样的判断，除了你的聪明和勤勉之外，还得益于你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换言之就是你的社会公用心。

你还记得，当你把你整理的数据和你的判断告诉我，并犹豫着应该怎样写工作汇报，怎样向社会传达你的判断时，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我说：“孩子，虽然这个结果让人无法乐观，但是我们必须以真相示天下。因为，广大民众有资格也有必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科技成果都是有益生命的。同时，广大科研工作者也应该自我反省，在丧失了社会公用的前提下，每攻克了一个科研课题，也就多了一份罪恶。”

你义无反顾地顶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如实地写了工作汇报，将真实数据以及你的判断一起公布于世。你的汇报掀起了轩然大波，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广泛关注，引起了一些科技工作者的敌视，也把你推进了人生的最低谷。

在那样复杂的社会状况下，连我都为你捏着一把汗，你却丝毫没有感到被动，没有与任何人发生任何冲突，只是发表了一份声明。你在声明里说：“请尊敬的师长、同学和朋友们少安毋躁，请你们像我一样行动起来，通过最适合自己的方式，亲自去采集一些信息，然后让我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用事实说话。”

孩子，那个时候的你有多好啊！心态好，心胸开阔，足够沉稳，有足够的耐心，而且心怀民众。当一波又一波的反对力量向你压来，当一个又一个否定你的评语冠在你的名号前，你没有半点情绪波动，没有半点敌对心理，你如同山一般沉默，如同水一样柔韧，极其平静地对对方说：“请您多多包容，我等着您用您所能拿到的事实说话。”

你记得我是怎样毫不掩饰地向你表达我对你的欣赏和热爱的吧？我说：“亲爱的儿子，我不仅为你感到高兴，感到自豪，更为自己感到幸运。为此，我对你，充满了感激和敬仰。”

当时，你笑我太感性，太情绪化，连敬仰儿子的话也说得出口。我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过多地解释。其实，我是知道的，在等待反对你的人们拿出事实的过程中，你在完成日常工作的基础上，还马不停蹄地采集信息，夜以继日地准备材料，积极地应对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你的沉稳让一些不良科研工作者胆怯了，唤醒了大批科研工作者的社会公用心，使得越来越多的科研工作者加入了“检验人种退化趋势一说正确与否”的工作。可喜的是，那次事件在经过了长达两年之久的折腾之后，终于真相大白，昭告天下。同时，“营养精华”也被扒下了华美的外衣，赤裸裸地呈现在民众的眼前。

原来，那是一些丧失了社会公用心的科学家、学者，政府职能部门的领导，还有一些只为功利而存在的市场营销人员在相互欺瞒、相互勾结、相互功利的前提下，共同炒作出来的一个巨大的骗局。事实证明，所谓的“营养精华”并不是从动植物中直接提取的营养成分，而是利用科技手段人工合成的与营养成分酷似的物质。那样的物质，不但不能长期代替食物，食用久了还会破坏人体的消化和吸收功能，从而影响人的健康。并且，当在人体内的残留物达到一定的量和一定的时间之后，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变异，变异后的产物将参与人体的“运行”，从而影响或改变生命精华的组成及功能，这样的情况再经过几代人的相传，并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不断地再变异，其结果是悄无声息地破坏人种和摧毁人类。

悄无声息地破坏人种和摧毁人类，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然而，比这更可怕的还是事件的本身。这么一个工程浩大的骗局，参与人数之多，参与者社会影响力之强，推进者公共职务之高，各个环节配合之密切，让人听了都毛骨悚然。这真是应了那句话，位高权重博学财大者，如若丧失了社会公用心，其社会危害力要比山崩地裂更加可怕！

孩子，如果你能耐心地读到这里，会不会觉得父亲好啰嗦？会不会觉得父亲的确好老好老了啊？我和你唠叨这些，只是想让你记起曾经的自己，唤起你的社会公用心，以免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情。要知道，时间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它能造就人，也能毁灭人，它还有一个更加强大的功用，那就是检验人和认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