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二》【第二章 穷途末路，谁主升灭】（五）(1)

重读了父亲留给世人的信，徒丹仍旧无法明白，这封普普通通、老生常谈的信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怎么就激活了人们那早已麻木的心灵，怎么就点燃了人们那早已冷却的热情？

带着这样的疑问，徒丹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墙上的照片。当他把目光聚焦在斯卫丹那双笑得成了月牙的眼睛时，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当年。

那一年徒丹十二岁，刚刚上初中，是个漂亮、聪明又独立的大男孩儿。拍照的那一天，是徒丹所在学校达恩元正中学举办“才艺展示大赛”的当天。

直到现在，达恩元正中学一直是崘安国排名第一的中学。它有着悠久的历史，有着优良的传统，有着一流的师资条件，有着别具一格的教育模式，也有着闻名全球的军事化管理，是全国小学生努力的方向，也是家长替孩子们向往的圣地。

斯卫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的与众不同主要表现在他的思维方式上。在大多数家长连周末时间也要逼着孩子拼命学习，努力向元正中学进军的时候，斯卫丹却趁着周末的时间带着徒丹各处游玩。在大多数家长对元正中学无限敬仰的时候，斯卫丹却发表了他与别人完全不同的看法。

那是在徒丹小学毕业前，一家人就徒丹如何选择中学的问题进行讨论的时候，徒丹的母亲崘母立场坚决地表明，她希望徒丹改变一下学习习惯和生活习惯，集中努力几个月，一定要考上元正中学。斯卫丹的义父倓昂则表示，原则上不希望徒丹太过辛苦，他认为一旦把学习和功利心联系起来，也就失去了简单和快乐。可是，他又说，元正中学确实是人才的摇篮，在能力所及的情况下，还是希望徒丹努力一下，考取元正中学。徒丹自己没有太多的想法，他说在哪里上中学都一样，不过，既然是凭能力考试，自己一定要上元正中学，否则的话，显得自己也太窝囊了。一句话，去哪里上学不重要，但绝不能打败仗。

在家人们纷纷表态的时候，斯卫丹一直没有说话。对于元正中学——他的母校，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也有着非同一般的看法。这个看法，早在他读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对社会学的进一步研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首先，他觉得元正中学更像一个军队，这里的学生早在入校之前，就已经被潜移默化地变成了战士，入校之后更是不知不觉地都成了勇士，待长大成人后，大部分人成了行业里的斗士。这“三士”的形成和发展，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正是元正中学的绝对优势所在，可是在斯卫丹的眼里，则是破坏了孩子们的天性，抹杀了孩子们的个性，把造就人才的“教育基地”变成了驯化斗士的“角斗场”。

斯卫丹成为众所周知的“古怪的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来自斯卫丹对元正中学的评论。

斯卫丹曾在很多场合毫不掩饰地表达过自己对元正中学的看法，他说：“我非常感谢我的母校元正中学，她给了我们最好的受教育的环境，给了我们最好的文化教育，让我们早在中学的时候就开始设计和展望自己的人生，让我们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开始向成功迈进。但是，对亲爱的母校，我还是有一些建议和期望的。”

斯卫丹的开场白还是比较含蕴，比较正常化的。可是，当他把他的建议和期望全盘托出之后，立刻遭到了在场人士的一致反对，他们说他太理想化了，说他的脑子太简单，对事物太想当然了。甚至，有人非常直接地问他，有没有打算自己办一所完美的中学。

好在，斯卫丹早已习惯了与持有不同观点的人共处，面对别人对他的质疑，他总是谦和地说：“我确实就是这样想的，我只是表达自己的观点。我希望我的母校能够越来越好，也只有越来越好，才能够培养出更多优秀的人才。至于办中学的事，我还没有考虑过，但是，我很想办一所带孩子们玩的学校，让孩子们在玩的过程中更深刻地认识社会，认识人生，直到认识自然。”

斯卫丹独特的思维和温和的性情，让他拥有众多的反对者，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敌人。对于这一点，和他持有不同观点的人们，总是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斯卫丹是一个既简单又纯粹的学者。虽然他的思维比较怪异，观点也比较唐突，但是他的为人让人尊重，对事业的执著也让人敬仰。”

在某种立场上，好多人，尤其是事业有成的校友们，对斯卫丹独特的思维还是比较欣赏和认同的。他们也认为，元正中学总是让学生们处于高度紧张的竞争状态，这在锻炼和提高学生们的能力和心志的同时也剥夺了孩子们爱玩的天性，在培养了学生们团结协作精神的同时也培养了他们的功利心，使得他们从小就学会了市侩和急功近利。最为可怕的一点是，元正校友都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共同点，表面上，他们都是极具包容心，都是极能涵容之人，实际上，他们是为了共同的目标和利益可以忽略彼此间的诸多不同，包括降低自己为人处事的标准，甚至是无限度地降低为人处事的底线。没有了做人的底线，不论对个人对社会还是对人类来说，都是极为可怕极为危险的。可是，即使是斯卫丹的校友们，也纷纷表示，他们无力改变什么，不但改变不了社会现状，甚至改变不了自己的现状。

其实，除了众所周知的观点除外，斯卫丹还有一个观点，但是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个观点时常让他伤感不已，他不想以此伤害任何人的感情，也不想让别人像他一样伤感。但是，在面对徒丹择校的问题时，他还是忍不住对家人道出了这个观点。

当家人们都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之后，斯卫丹频频地点头，说道：“我非常非常理解小人儿崘母的心情。作为母亲，希望自己的儿子从有可能的最设点起步，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成就最好的人生，这是人之常情。我也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作为长辈，您对徒丹的爱一点也不比我们对他的爱少，甚至可以说，您比我们更加爱他。您一直非常勤勉，不论生活中还是工作中，您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也是我一直以您为榜样的原因之一。我更能理解徒丹的心情。作为一个聪明伶俐的俊美少年，希望自己能够做到能力内的最好，不比他人逊色，这也是积极上进的表现。”

斯卫丹环视了一下大家，继续说道：“但是，有一个观点，我还是想表达一下。虽然我一直很努力，从来不曾懈怠过，但是我并不赞同把人生当作战场，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像个斗士一样地活着。每当面对那些像斗士一样活着的人，看着他们一点也不讲究生活质量，一点也没有生活情趣，甚至是一点也不会思考，不考虑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对社会对人类到底有多少益处，只是一味地努力创新，一味地追求超越，简直把自己当作了毫无想法的机器，我的心里就会有一种无法表述的苍凉。就拿已经过世的我的好朋友伦亚温说吧，他为人善良，工作努力，偏偏不懂得生活。在专业知识研讨会上，他可以充满激情地滔滔不绝地讲整整一节课的时间，在生活中他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沉默寡言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他也想幽默风趣地度过工作之外的时光，可是他做不到，他不会，他不知道应该怎样与人交流。你们能想象提到他在病逝之前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斯卫丹顿了下，继续说道：“他说，‘斯卫丹，谢谢你，我生命中唯一一个知心的朋友。谢谢你时常陪伴着我这个无趣的人，用你的风趣装点了我枯燥的生命。虽然在工作上做出了一点成绩，可是我整天为工作忙碌，疏离了亲人，也没有太多可以交流的朋友，除了热爱工作之外，我还没有学会爱呢，这就要走了。我告诉你啊斯卫丹，我不后悔自己为工作奉献了全部，可我后悔自己没有真正地生活过，没有真正地爱过，就是对你的感激，在此之前也没有明明白白地表达过。你看看我，生活中，我有多么失败啊！’”

说到这里，斯卫丹有些哽咽了，他不得不停了下来，深情地注视着徒丹。聪明又懂事的徒丹似乎明白了父亲的心意，连忙起身，走近父亲，酷似小大人一般，郑重其事地说：“父亲，您放心吧。我向您保证，我一定像您一样，绝不会成为一部有生命的机器，也不做生活中的斗士，我要做一个工作上有所成就，生活中也富有情趣的人。”

“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成为一部有生命的机器，也不做生活中的斗士，我要做一个工作上有所成就，生活中也富有情趣的人”，当这句话像空谷回声一样，一阵一阵地在徒丹的耳边响起的时候，他猛地愣住了。

“我有没有食言呢？”呆愣了好一会儿，徒丹自问道，“我不是一部有生命的机器吗？我是有情趣的人吗？父亲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我像父亲一样了吗？”

想起父亲的“说到做到”，徒丹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曾对自己说过，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的说到做到，永远要向父亲看齐。可是，他确实食言了。回想当年，自己上中学没几天就在在主动与被动之间，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一个小斗士。

那是徒丹第一次参加元正中学举办的“才艺展示大赛”时，他一口气报了好几个项目，在所报的项目里，有一项是他一点也不擅长，甚至连了解也不了解的，那就是摔跤。

在才艺展示大赛开幕前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斯卫丹不止一次提醒徒丹，好多孩子为了参加元正中学的摔跤比赛，从小学起就开始练习摔跤了。而且，与同龄人相比，徒丹比较瘦高，之前又从来都没有接触过摔跤运动，连基本规则都不懂，所以，还是不要去尝试这样的项目。无奈，好胜的徒丹根本就听不进父亲的劝说。他认为摔跤项目最能够展现男生的强壮和魅力，他可以放弃其它项目，绝不能放弃这个项目。

那之后，他详细地了解了摔跤项目的比赛规则，每天放学回到家里就按照规则自己摔自己，恶补自己的不足。他是一个认真的孩子，虽然是自己摔自己，也能分出胜败，也能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

才艺展示大赛开幕的前几天，徒丹胸有成竹地问斯卫丹：“父亲，您的儿子有勇气参加摔跤比赛，您有勇气到现场观看吗？”

斯卫丹抚着徒丹的头，郑重地说：“当然，当然，我一定要去。只是，亲爱的儿子，你要做好输的准备。我希望你在输给对方之后，仍然能够如现在这样自信和快乐。”

徒丹笑着点了点头，心中说道：“哼，父亲小瞧我。我每天训练自己时，总是同时面对输和赢，怎么可能怕输呢？再说了，我又怎么可能会输呢？”

斯卫丹自然看出了徒丹的心思，点头说道：“儿子，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才艺展示会开幕的当天，原本就患有先天性脏器功能不全症的崘母，由于担心儿子在摔跤时发生意外，坚持要去现场观瞻比赛。不幸的是，在徒丹离开了观众席，到候赛区等待比赛的时候，崘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导致突然发病，被斯卫丹等人送到医院后，经抢救无效死亡了。当面对爱妻的尸体时，斯卫丹连一声“小人儿崘母”都没有叫全就晕倒了过去。待医生把他抢救过来时，倓昂已经赶到了医院。

小人儿崘母的突然离去让倓昂万分悲痛，但是，他还是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安慰斯卫丹道：“孩子，振作一点。我们的爱与细心的照料，已经让崘母创造了奇迹。从一个育婴到徒丹的母亲，作为一个患有先天性脏器功能不全症的女人，她的人生已经圆满了。如果不是你一直帮我照料她，如果没有你的爱支撑着，她活不到现在的。”

“弃婴？”斯卫丹惊问道。

“是的，孩子。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实情。我是不想让崘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想让她活在悲哀里。”倓昂顿了顿，忽然转了话题，“孩子，徒丹还在学校里，比赛就要开始了。你怎么想？”

“亲爱的父亲，感谢您挽救了我和小人儿崘母，感谢您让我们享受到了最真的爱。”斯卫丹止住了泪水，慢慢地在倓昂向前跪下，一字一顿地说，“我非常非常想陪伴在小人儿崘母的身边，让她走得不要太孤单。可是，徒丹就要开始摔跤比赛了，他坚持参加自己不擅长的项目，这就注定了他将要面对人生中的第一次挫败。所以，我只能请您陪伴小人儿崘母了，我必须赶回学校去，和徒丹一起面对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挫败。”

毫无疑问，这次摔跤比赛，徒丹确实输了，而且输得相当惨。一共三场比赛，几乎都是比赛刚刚开始就进入了尾声。

倓昂赶回学校的时候，徒丹的最后一场比赛已经结束了。倓昂找遍了操场，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了徒丹，他正惨兮兮地挤在角落里，泪水不断地滑过面颊，不断地滑过翕动的鼻子，就像瀑布一样。

“我的儿子。你敢于挑战自己，已经很棒很棒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斯卫丹大声说道，“但是，我觉得，你可以输给别人，绝不能输给自己。”

见到父亲，徒丹猛地站了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斯卫丹请求道，“父亲，您去找老师说一说，给我加一场比赛吧。再来一场的话，我一定能赢。”

“不！男人，要赢得起，更要输得起。”斯卫丹坚决地说，“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坦然地面对失败，不但不会逃避，还要回到候赛区，为大家当一个好后勤，还要全心全意地去开导和安慰和你一样因为失败而痛苦，因为失败而畏缩的人，帮助他们走出阴影，真诚地向胜利者道喜和祝贺。”

“为什么？”徒丹止住了泪水，委屈地问。

“因为，如果你能够做到这样的话，今天的你就没有失败。不但没有失败，你还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胜利。”

“真的？”徒丹瞪着眼睛盯着父亲，半信半疑地问。

“千真万确，你去试过就知道了。”斯卫丹抱住徒丹，鼓励道，“去吧，孩子，我会在观众席，等待你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