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汇川区西北方向走30公里,看见两座巍峨大山之间8公里的狭长马路时,就到沙湾了。
40年前,年仅10岁的卢凯山跟着满腔热血的父亲,从北京来到了这个山旮旯。
卢的父亲是北京航天系统工厂的技术工人,1970年,大三线建设的背景下,这家500多人的工厂整厂搬迁到了遵义附近的山沟沙湾。
这些从东南沿海和国防一线搬迁来的工厂甚至没有名称,卢所在的工厂被冠以655的编号,迁徙而来的30多家航天军工企业构成了061基地,负责防空导弹的生产。
061仅仅是大三线的一个缩影。据不完全统计,1960年代援建大三线时期,有超过八万援建人口进入遵义,分散于大山深处的工厂。
这些工厂经历了国防工业的辉煌,而在新时期,面对席卷而来的市场化浪潮,却陷入了困境。
八万人的迁徙
1958年中苏决裂后,顾虑到东南沿海脆弱的防务,毛泽东考虑在西部建设大后方。1964年,越战规模扩大,战火延烧至中国南部地区,毛泽东提出中国经济命脉都集中在大城市和沿海地区,不利于备战。随即召开的一、二线搬迁会议说,少数国防尖端项目要“靠山、分散、隐蔽”。
这便是卢凯山们大迁徙的源头。遵义地处大娄山山脉,整座城山地面积接近七成。
航天勘探组勘探了遵义、毕节以及铜仁三个地区附近30个县的深山大谷,步行20多万公里,选定了42个类似沙湾这样的山沟。
卢初到沙湾时,这里还没有路。援建人口陆续进驻后,在山坳之间修筑了8公里长的两车道马路,厂房、宿舍、学校和医院紧挨着马路拔地而起。
据记载,三线建设初期,国家在遵义投入约20亿元,一批国防科技、冶金、机械电子企业实现首次迁徙。
卢凯山和父母最早生活的家属楼紧挨着新修的大马路,马路对面是厂房,再望过去就是高高低低的山岭了,深夜里,间或能看到山腰上零星的灯火,有几户“老乡”(当地农户)就住在那里。
迁徙来的不仅仅只有工厂。
大连医学院整院南迁至此,挂着军工代号的医院也在遵义扎根。进入1980年代,061基地的职工总数已近三万人,原航天工业部批复在这里设立航天子弟学校,涵盖小学到高中。沙湾的孩子们一般念完初中,就转到航天中学继续念高中,有些孩子就直接在系统内的航天职业学院完成学业。
卢凯山念完初中后,选择去当兵,复员后重新回到沙湾,成为第二代航天人。
那个年代,生于三线颇受当地人艳羡。三线子弟,意味着更好的受教育机会,完备的医疗、安稳的工作以及分配的公房。无论是就读于当地重点中学航天中学,还是去417医院看病,职工及家属都不花费一分钱。
工厂就是一个几近封闭的小社会。厂里的人甚少和本地人往来。卢凯山和同事们每天都是两点一线,往返于家里和车间。他们也极少进城,山沟里,每天早晚各有一班进城的车,1980年代以前,班车不收钱。
卢凯山说,年轻人们谈恋爱也多是厂内循环,“外界看三线觉得神秘,三线看外面觉得复杂。”
市场化的冲击
1990年代初,国家对军工企业的彻底断奶,成为这8万三线人命运的转折。
卢凯山说,之前,三线企业只需要完成国家的指令任务,上缴管理费和利润,“我们不考虑市场,甚至不用纳税”。
1980年代中期,三线系统内已经提出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一些三线工厂开始尝试生产少量民用商品。061基地就推出了航天牌汽车以及风华冰箱,这两个军工企业生产出来的民用商品名噪一时,但却终未能成为061基地的支柱产业。
三线工厂里,技术派路线是绝对的主流,管理层几乎全是技术人员出身,航天汽车和风华冰箱在商品短缺的年代能闯出名堂,却对席卷而来的市场化浪潮无所适从。
1992年,变革启动。国家不再对三线企业下达指令性生产计划,转而要求企业与军方协调,依照当年军费开支来确定订单,没有军方订单的时候就要自己找饭吃。
被迫走上市场的躲在深山里的工厂与沿海一线的工厂几乎无法竞争,昂贵的运输成本、僵化的体制思维都在制约三线工厂的生存。
1990年代初期,三线工厂启动了第二次迁徙,从山沟走向城市。以061基地为例,大部分工厂从遵义的42个山沟迁徙至省会贵阳的郊区,这里划出一片区域名为小河经济开发区,还有部分工厂迁到遵义市区的大连路,这里划出了一片航天高新技术产业园区。
061基地内的职工们,每月只能拿到200元左右的生活费。卢凯山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5年。
2003年,卢凯山所在的655厂宣布破产改制,军工代号也变更为3658,经过内退、买断、竞争上岗,1000多人的工厂仅留下不足500人。
2009年,3658厂与生产机械的3653厂重组,卢凯山在新的工厂里担任纪委书记。改制后的工厂效益已经有改善,现在,大部分职工每个月能拿到近2000元的薪水。
三线工厂和地方的关系开始发生改变。
遵义市工业能源委员会一位官员说,2010年开始,三线工厂的民用商品的产值开始纳入地方GDP的统计中,过去40年中,大型三线企业均不向地方提供包括产值在内的任何数据。
他说,从这两年的统计来看,这些三线大厂占遵义工业增加值的比重约25%,每年的工业增加值在100亿元左右。
但是,上述官员评述,无论在机制还是观念上,三线之于地方仍是一种相对隔绝的存在,“拿数据仍不容易,设备精良的军工装备转产民品生产也仍需摸索”。
061基地的航天汽车破产改制后,江苏圆通汽车宣布合股,2007年,山西成功汽车将其收购,且计划在遵义投建20万辆产能的生产基地。“这是三线工厂的技术、人才与市场资本结合的典型个案。”上述人士说。
地方正在推动的“退城进园”将使061基地这样的三线工厂面临第三次迁徙。
卢凯山说,搬厂就是搬一次穷一次,国家会给部分补贴,但大部分重建的投入还是来自企业。
改制阵痛
3658厂也在市场上招聘大学生,“每年招进来10个,当年一般就走掉5个,最后能留下来两三个就已经不错了。”卢凯山说。
三线的老人们却无法这么洒脱。
“走?怎么走?”卢凯山反问说:“父母、孩子都在这里,根就在这里。”061基地中,卢这样两代人都根植于三线的人并非少数。卢凯山回北京时,被调侃为航天穷人,繁华的北京虽是故乡,却再回不去了。
深山里,又再度寂静下来。
遵义的很多山沟里,随处可见闲置的厂房,有些家属楼也已空置,附近山里的村民们陆续迁居至此。
李威(化名)退休前在一家代号为85的冶金厂矿区的子弟学校担任老师,这家数万人的大厂最终也未能逃脱破产的命运。在那条名为长沟的山沟里,公路至今没有硬化,一到下雨,人们就满脚的泥泞。
工厂的改制伴随着子弟学校的解散,学校的几十位老师或者提前退休,或者被分派到别的学校。李说,大部分人还是愿意选择退休,退休后领取的养老金比在职时有一顿无一顿的工资要高得多。老的校舍,被周围的农民用来养猪。孩子们大部分随着父母迁到城内,也有少量孩子每天往返于城区和山沟之间。
061基地那所著名的航天中学也被划归到地方,属地管理。同时划到地方管理的,还有跟着三线工厂一起迁徙而来的医院。
三线工厂的医院和学校不再免费了。房改也在企业的破产改制中推进着。80岁的张和清是061基地的退休职工,工厂从山沟大风坎迁出后,1998年,他们一家搬进了061基地在大连路附近兴建的名为长新社区的家属区。这十来栋房子户型都是70平方米的两房一厅。
和在大风坎时不同,张和清除了需要交电费,还凑了一万多元钱,买下了这套福利房。
见证了三线改制阵痛的第三代们,极少有人愿意重操父辈们的旧业。
英子是三线工厂的第三代,1992年,父母带着7岁的她随着061基地的大部队迁至贵阳小河。在江西念完大学后,她在贵阳一家商业银行找到工作,她说:“绝对不会再回厂矿。”她在子弟学校的30位同班同学,有一半人考上大学,但这30个同学没有一人回到三线工厂。
卢凯山的儿子聪聪今年已经24岁,从系统内的遵义航天职业学院毕业后,选择去贵阳打工。卢凯山说,聪聪在城市长大,看到了工厂外的世界,想到市场上实现自己的价值。
(本文出自角落里的中国 宋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