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境出现在父亲最初逼我跟他学艺的日子里。于我而言,我的生命应该属于艺术,我的生活应该是逍遥自在和充满诗情画意的。于父亲而言,铁匠的工作就是一个创造艺术品的过程,铁匠本身就是绝美的立体画卷,打铁的过程更是艺术的享受。
我不否认“铁匠本身就是绝美的立体画卷,打铁的过程更是艺术的享受”,因为每当静静地看父亲挥舞着铁锤,在红彤彤的铁块与灿烂的火花间舞蹈,我就会臆想联翩,并抑制不住地构思出一幅又一幅美丽的画卷。我也同意父亲所说的“铁匠的工作就是创造艺术品的过程”,我甚至和父亲一样地认为,他打制出来的每一件铁器,都是美轮美奂的艺术品。可是,我不得不坦白地告诉父亲,也郑重地告诉自己,打铁是父亲的艺术,不是我的艺术;打出实用、耐用、精美的铁器,是父亲创造艺术的过程,不是我创造艺术的过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坚持认为,属于我的艺术行为应该是作画,并且是用意念作画。想到“用意念作画”,看着眼前这位高大魁梧、雄健有力的如同粗壮的柱子一样的老先生,回味着过去的梦境,我忽地呆住了。
三年来,我积极地努力地追求着“逼真”, 恨不得将画画得比实物还像实物。现在想来,过去三年中我的不懈努力,却是在竭尽全力地背离我学画的初衷,竭尽全力地远离自己的理想,竭尽全力地步其他画师的后尘。而且,那个曾经让我痴迷让我沉醉的梦境,正是三年来,我的所作所为的真实写照——真实的预兆。
当时,父亲逼我跟他学铁匠活,逼我热爱他所热爱的“艺术行为”,甚至每天都要不厌其烦地劝导我:人生是由多种艺术行为组成的,而且一个智慧的人,他对艺术的理解应该是阶梯性向上发展的。
面对父亲不厌其烦的劝导,我既无能反驳,也无意遵从,因为我既不想让父亲伤心,也不想违背自己的理想,任凭父亲来安排我的人生。那种情形下,我的内心矛盾而又痛苦,梦境也就应运而生。
那是一个急雨如瀑的夜晚,我在沉默中听罢父亲的又一轮劝导之后,呆呆地立在窗子前,隔着雨帘看着火红的炉火和在炉火旁挥舞铁锤的父亲,禁不住伤心而泣。就在我哭得分不清是雨帘模糊了我的视线,还是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之时,我所处的场景忽地转换成了一片旷野。依旧是急雨如瀑,依旧是炉火如虹,依旧是父亲如山,依旧是茫然若失。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高大魁梧的老先生由远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当他走近我时我发现,虽然走在雨中,可是他的身上一点也没有被淋湿的迹象。
我伸出手,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又轻轻地碰了下他的手臂,忍不住疑惑地问:“您走在雨中,为什么浑身上下如此干爽?”
老先生笑而不答,只是指了指我的衣袖,便向远方飘然而去。
看着老先生的背影,我扯着自己的衣袖看了半天,又扯着自己的衣襟看了半天,当我看到我的衣服也都干干爽爽,毫无被雨水打湿的迹象之时,我猛地发现,太阳正火辣辣地炙烤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芳香,大地上却不见丝毫潮湿的迹象。
“原来,雨早就停了。”我自言自语地说着,心中豁然开朗起来。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知道到底明白了什么。
疑惑中,我放眼去寻老先生的背影。只见他白衣飘飘,如同驾了云朵一般,轻盈地遁出了我的视线。
怅然若失中,我从梦中醒来。窗外急雨如瀑,父亲静静地立在窗前,叹息如风。
我悄悄地起身,来到父亲的身边,满怀愧疚地说:“父亲,雨终会停的。只是,我不知道,雨停了之后,我的想法会不会有所改变。”
父亲扭过头,静静地看我。许久,他淡淡地笑,轻轻地说:“你的想法,改变或不改变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你为什么改变,为什么不改变。”
我想给父亲讲我的梦,却又不知从何讲起;我想给父亲说一说我做梦后的心情,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于是,我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转身,走出房门,走向雨中。
那以后,那个梦境反复地出现过多次,每一次都是在老人家飘然而去之后,我仿佛豁然清醒,又仿佛在恍惚中走进了另一个梦。只是,并不是每一次梦醒之时都在下雨,也不是每一次梦醒之时,父亲都在叹息。
那个梦中到的老人家与眼前的老人家有着什么关系呢?是同一个人吗?那个梦又有着怎样的预示呢?回味着梦境和过去的事情,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连跳了出来。
“你没以为?没以为就好,没以为就好。”就在我连连自问的时候,老人家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走去。看着老人家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如同在那个梦境中一样,恍惚间分不清我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了。
当初,在接连做那个梦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处于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在那种状态里,我似清醒又似不清醒,似明白又似不明白。有那么几天,我像中了魔咒一样,反复地臆想那个梦境的寓意,不厌其烦地罗列出了一个又一个版本。
如果,将急雨比作人生中的不如意,那么,我就是因为沉浸在不如意中而无法感知天已晴的人。那位老人家则是一位身在不如意中却感知不到不如意的人,因而,即便是急雨也无法打湿他的心情。
如果,将急雨比作人生中的好机遇,那么,我就是迷醉在机遇中,不晓得机遇已去并因此错过了更多机遇的人。那位老人家就是一位在不懈地行走中掌控机遇和把握命运的人。
还有父亲所说的那句话,“你的想法,改变或不改变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你为什么改变,为什么不改变”,也像魔咒一样束缚着我。有时,这句话会成为我固守自己的理由,可我偏偏弄不清楚,除了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和兴趣之外,我还可以凭什么来支持自己不改变。有时,这句话又会成为锥痛我心的利刃,让我在固守自己的同时羞愧不已,可我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轻松地放下学画的热望。
我不记得最后一次做那个梦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好久没有做那个梦了,于是我有些忧伤,有些失落,甚至开始怀念那位一闪而过的老人家,并且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个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的习惯,每当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不停地轻抚自己的衣袖,并呆呆地放眼远方。尽管,我放眼之处,往往是什么也没有。事实上,即便是有,也无法入我的眼更无法入我的心。
偶尔,如此发呆的时候,父亲会静静地走近我,用有力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用深邃的目光拦截我呆滞的目光,对我淡淡地笑过,再转身而去。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一阵疲惫,整个人变得更加呆滞。仿佛父亲的手并没有离开我的肩膀,或者说我整个人仿佛被大山压住了一样,既无力动弹,也无心动弹。有好几次,我就那样呆呆地原地立着,昏昏欲睡。
直到如梦方醒之时,我又会与几个无解的问题纠缠不清。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却会如此疲惫?为什么,我明明知道父亲是爱我的,他的一些言行甚至是某一个眼神都会让我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为什么,我明明知道那个梦中的老人家与我毫无干系,我却对他无限向往,无限期待,以致时常因他而陷入痴醉的状态?
想到这里,我忽地懊恼,不论刚才那位老人家是不是梦中的老人家,我为什么不抓住他与之畅谈一番?这懊恼如同膨胀的气体一般瞬间就充满了我身体的每一处,我的整个身心便陷入了焦躁和颓废的双重折磨。我很想暴跳如雷,大声啸叫,我又想倾倒在地,一睡不起。可是,我深知我不能辜负那位可敬的老人家,我必须尽快回到山上,为他构思伴生画。
想起伴生画,我又是一阵茫然。人,死了也就死了,要伴生画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人的来生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是由伴生画决定的吗?如果果真是这样,所有不如意的人都可以去讨一张理想中的伴生画,尽早死去好了,何必在这个世上苦苦地熬上几十年之后,或老态龙钟或病弱不堪地完结此生呢?如果伴生画只是对将死之人或是对死者亲朋的一种安慰,那么用谎言来勾勒别人的或自己的人生句号,是不是很悲惨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