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究起来,我之所以喜欢上画画,正是和伴生画有关。
小时候,我的性格比较内向,平时极少言语,家人们时常为此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六七岁那年,曾祖父寿终圆满。葬礼进行时,我泪流满面地看着大人们将一幅画着田园景象的伴生画盖在他的身上,并念念有词地为其祈祷,祝愿他在伴生画的陪伴下,早日生于他的理想之地,过上他理想中的幸福生活,不禁暗想:这伴生画美是美,有红彤彤的朝阳,有古朴的小房子,有茂盛的鲜花,有欣欣向荣的庄稼,为什么偏偏没有人呢?没有人陪,纵使生活在比这更美好的地方,曾祖父也会感到孤独吧?想到曾祖父会孤独,我的心里一下子溢满了酸涩和苦楚,因为我深知,孤独是所有痛苦中最为难耐的一种。
曾祖父在世时非常喜欢和疼爱小孩子们,经常把我们聚在一起给我们讲故事,带我们到田野里去认识各种昆虫,带我们到山上去认识各种草药。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我才会脱掉孤独的枷锁,融入周边的环境,快乐地享受自然界中的美好,快乐地感受身边人的温情。
回忆起曾经和曾祖父在一起时的种种情境,我猛地抹了把眼泪,转身来到人们为他写悼言的桌案前,抓起一支笔,兀自地来到灵前,翘起脚趴在棺材上,不管不顾地在伴生画上画起了小人儿。
由于我个子矮,几次差点翻进棺材里。在我又一次站稳脚,准备继续画画的时候,父亲蹲下身子,一把抱起我,轻轻地对我说:“儿子,不要急,爸爸抱着你,慢慢画。”
我回过头看看父亲,又透过父亲的臂膀看看祖父,只见祖父与父亲一样慈爱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鼓励和赞赏。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祖父和父亲的赞赏,也是第一次觉得,他们的心和我的心原本就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
在重新俯下身子,专注地在伴生画上画小人儿的时候,温热的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听到有人说:“这个孩子太懂事了,老前辈没有白疼他。”
还有人说:“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把对老人家美好的祝愿画在伴生画上,太与众不同了。”
母亲则静静地说:“他从小就与众不同,将来一定会不负众望,活出自己的人生价值。”
“不负重望?”母亲的话让我迟疑了一下,登时心里暖融融的。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家人们对我有何重望,我只觉得他们并不关注我,也不过多要求我。
也许是祖父与父亲的鼓励和赞赏促使我超常发挥,也许是母亲的期望给我注入了灵性,那天我画的小人儿非常逼真,非常好看。多少年后,长辈们说起这件事时,还明确表示,我画的小人儿不但没有影响伴生画的美感,反而使之更加鲜活,使人们更加向往画中的境界。
那之后,我的性情、举止、思维方式以及与人相处时的状态都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对绘画艺术的热爱也逐步升级。虽然,我并没有立即从师学画,却开始用心地读画。并且,每接触一幅画,我都会读得如痴如醉,时常觉得我就置身画中,因而分不清画里画外。久而久之,我的脑海中渐渐地形成了“意念作画”的理念,并因了这样的理念时常被画师们列为另类,就连父亲也屡屡反对我学画,这让我百思不解,也很是受挫。
而今,在我冲破了重重阻力,终于拜在师父的门下,随其学习了多年,终于小有所成之时,却忽地发觉,伴生画不过是人们自欺欺人的工具,它的存在,对死者的重生并不存在丝毫的意义。
想着人们虚弱到用谎言来勾勒别人的或自己的人生句号,想到人们自以为是喜剧角色的同时,津津有味地演绎着悲惨的“剧情”,我忽地感到无力,甚至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绝望中,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化成了气体。随着绝望的加重,这气体越来越膨胀,越来越稀薄,只一会儿的工夫,它就像那阵懊恼充满了我的身体一样充满了整个尘世。这让我丧失了思考的力气,也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和热情。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飘回山上的。当我回到山上时,我的师父正站在栅栏边赏兰。看到我,他一边向我挥手,一边开心地说:“小子,你的造化不浅啊,又有师父送上门来了。”
站在台阶上,仰望着欣然而笑的师父,回想几年来师父为我所做的一切,回想我们师徒两个每天除了探讨画画问题以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探讨人生真谛的问题,再回想一下我们曾经对生命和未来的憧憬和热望,我的心一阵疼痛,并在疼痛的同时开始怜惜师父。
过去的日子里,在我的心目中,师父是一位恬淡的智者。他像客居在尘世间的仙人一般,内心清净却不清高,置身俗世却不流俗,他更像觉悟了的大德之人,大彻大悟却又活得平平淡淡。而今,当我看透了伴生画的实质不过是自欺欺人,当我看透了生命的本质不过是相互慰藉或自我慰藉,不由得悲从心中生,我从世间逝。
“小子,怎么恍恍惚惚的?有什么忧思吗?”见我半天不说话,也不再举步向上,师父关切地问道。
我默默地向师父深施大礼之后,默默地拾阶向上。直到来到师父的身边,我才轻轻地说:“师父,红尘内外,一片虚无。见红尘,扰累多多;不见红尘,愚痴多多。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在尘世间周周折折,循环往复?”
“哦?”师父疑问道,“怎么?你看破红尘了?”
“我不必看破红尘,只须看破自己。”我又向师父深鞠了一躬,一字一顿地说,“您是了悟之人,却将自己困在了一个‘悟”上而无法去‘了’,并因此而为我辛劳,此生何意?;我是愚笨之人,却用‘笨’来掩饰自己的‘愚’,并因此而不懈地执著,此生何意?您说说看,伴生画也好,重生也罢,除了让人们给自己无益的人生寻找一个有益的说辞之外,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来,跟我来。”师父看了看我,微微一笑,转身向屋后的那片田地走去。
跟在师父的身后,转过屋角,我看到一位健壮的前辈正在独自收割。听到我们的声音,他缓缓地直起身,满面春风地看着我,爽朗地笑着问道:“小子,你分清门里门外了吗?”
“您怎么会在这里?”看到老人家的面容,听到老人家的声音,先前的悲哀与绝望一扫而光,我又惊又喜地问道。
“小子,还不见过二师父?”见我发呆,师父提醒我道,“这位是我的二师弟,是特意为你而来的。”
“为我而来?”我愣头愣脑地转向师父,疑问道,“为什么是为我而来?”
“我要告辞了,出离红尘,隐入十方。”师父静静地说,“我已经做了我能为你做的一切,继续留下来已经没有丝毫意义。接下来的日子,就让二师父照料和教导你吧。”
“怎么?您看破红尘了?”我惊诧地问。
“我不必看破红尘,只须看破自己。人,因‘了’而‘不悟’,因‘悟’而‘了’;知愚而不笨,知笨而愚。伴生画也好,重生也罢,并不是让人寻得慰藉,而是让人看到希望。我教了你三年,却没有让你明白这些道理。所以,我看破了自己,并因此知愚。”师父说罢,悠悠地转身,绕过屋角,向山下走去。
师父的话说得轻柔而舒缓,却如同皮鞭一样抽打在我的心头。傻傻地看着师父的背影渐渐地消失,我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任万般情愫在心里翻滚。
“小子,现在,你分清门里门外了吗?”二师父放下手里的农具,一边走向我,一边笑着问。
我努力地按捺住内心的羞惭、不安和失落,茫然地看看二师父,依旧说不出一个字。
二师父继续说:“大师兄决定离开这里之前,邀我前来陪你数日。他说,他的离开是因悟而了,但绝不是放弃;我的到来应该是知愚而不笨,绝不执著。所以,如果,你对画画已经失去信心和热望,并且知笨而愚,我的到来便没有丝毫意义。相反,如果,你因此而明知门里门外,并因此逐步入门,他的离去就有了极为重要的意义。”
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了那个梦境:急雨如瀑的夜晚,我在沉默中听罢父亲的又一轮劝导之后,呆呆地立在窗子前,隔着雨帘看着火红的炉火和在炉火旁挥舞铁锤的父亲,禁不住伤心而泣。就在我哭得分不清是雨帘模糊了我的视线,还是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之时,我所处的场景忽地转换成了一片旷野。依旧是急雨如瀑,依旧是炉火如虹,依旧是父亲如山,依旧是茫然若失。就在这个时候,一位高大魁梧的老先生由远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当他走近我时我发现,虽然走在雨中,可是他的身上一点也没有被淋湿的迹象。
“您的到来,于我来说,或许有意或许无意。可是,于您自己来说,总是有意?”皱着眉头回味着梦境,我喃喃地问。
二师傅拉起自己的衣袖,轻轻地抖落了一下,并不作答。
我继续说道:“雨如俗世之事,我们在尘世或不在尘世,它都会落下。您的行走与有雨或无雨无关,所以雨无法沾染您的思想和精神,就像无法打湿您的衣袖一样。我的心境之所以会被俗事涂染,与俗事无关,只与自己是否沉浸在俗事的氛围中有关。并且,不论我是不是沉浸在俗事中,俗事终会过去,天终会放晴。”
“所以,人们怎样定义伴生画的意义并不重要,人能否真地如期待的那样重生于伴生画所示的境况中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画师画伴生画的目的所在,重要的是画师能否于伴生画中一次次地重生。”二师父仍旧沉默不语,我却豁然开朗,紧接着说,“难怪父亲说,‘你的想法,改变或不改变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你为什么改变,为什么不改变’。”
我学画的决心当然不会改变,但我对伴生画的理解以及对画艺的追求都有了巨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