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做画师之前,我非常崇拜威武强健的父亲,总觉得只要有父亲在,世上就没有什么麻烦能吓倒我。做了画师之后,画画成了我精神力量的源动力。对于我来说,只要可以画画,世上就没有无法面对的麻烦。几经周折后,我越来越明晰,一直支撑与指导我的,是我对宇宙真相的追求,是我对自然圆满的证悟。
而今,已经化作了女儿身的我,面对着精心捏制而成的小泥人们,面对着浑身是伤却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的盘古,想象着有朝一日,世间人拥有了自由的灵魂,拥有了美好的身体,再齐心协力地将世界建设得更加美好,幸福感和使命感一起在我心中升腾。
我放下了捏好的最后一个泥人,仰起头,凝望着在湛蓝的天空中自由游弋的云朵,思绪便从云朵那变幻莫测的模样转到了十方间朝夕各异的生命状态。
“女娲,你在想什么?”盘古的声音像清风一样,轻轻的,柔柔的。
“你看那些云。不论变成怎样的形状,它们都还是云。”我梦呓一般地回答。
“是啊。不是云,又是什么呢?”盘古随口问道。
“是雨,是水,是冰雹啊。”我轻轻地说。
盘古端着已经晾干的大筐,直直地盯着我,疑问道:“女娲,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对着盘古傻笑,却是自言自语地说:“是云,就要洒脱和飘逸,不管形状是什么;是雨,就要义无反顾地滋润大地,不论是急是缓。”
“那又怎么样呢?”盘古已经洞悉了我的想法,却故意如此追问。
“你说呢?”我得意地一笑,反问道。
盘古低下头,无限怜惜地看着小泥人们,悠悠地说:“做女儿,就要像女娲一样万千阴柔,千百涵容,百十智慧,八九可爱,不管她有没有女娲美丽;做男儿,就要像盘古一样万分坚强,千分耐受,百分智慧,十分阳刚,不管他有没有盘古高大。”
之前,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貌似粗豪的盘古,却有着如此多情和细腻的一面。他的话,说得我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不禁掩面而笑,不去作答。
“女娲,你说,做女娲和做盘古有什么不同?”盘古蹲下身子,放下大筐,一个一个地把小泥人放进筐里。
我看着那个用藤蔓编成了筐形,又用泥土抹平了空隙的大筐,不假思索地说:“做女娲和做盘古,就像这个大筐中的藤蔓和泥土,彼此支撑,互不独立。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做女娲和做盘古是没有任何不同的。”
盘古惊喜地看着我,连声问道:“你真地是这样想的吗?是真的吗?”
“是啊。怎么?”我反问。
“那么,做人和做牛马呢?你觉得有没有不同?”盘古收敛了笑容,郑重地问。
我想了想,脱口答道:“从本质上看,做人也好,做牛马也罢,都是生命过程,没有什么不同。从能量上看,在新世界里,做人与做牛马等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做人时的能量肯定要比做牛马时的能量多得多。”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小泥人的孩子们长大后,有的做了人,有的做了牛马,你会怎么看呢?”盘古吞吞吐吐地问。
盘古的问话让我想起了,之前他提到的有关完美与不完美的话题,这让我一下子明白了,盘古为什么要如此盘问我。
当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势必要回归人类社会,参与新世界的建设;也势必要与其他的生命交合,参与生命的流动。那之后,小泥人的后代,有可能保留他们的身体特征,从而长成人;也有可能保留了其它生物的特征,从而在几代之后彻底地变成牛马等动物。
想到这里,我反问盘古:“盘古,你觉得,众生是平等的吗?”
盘古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当然,众生是平等的。但是,这个平等,并不是个体间没有区别的平等,而是各自的付出与收获间的平等。”
“我明白,我明白。”我轻轻地应着,心情忽地沉重起来。
如果说,我不希望小泥人的后代们越来越好,都成为真正的女娲和盘古,这是不现实的。但是,我知道,我可以给他们良好的祝福,可以给他们精神上的指导,却不能强制他们如何去做。也就是说,我不能主宰他们的生命状态。至于多少年后谁是人谁是牛马等,只能由他们自己的修持来决定,只能听从自然的安排。
“女娲?”盘古小心地叫着我的名字。
“嗯?”我假装轻松地应着。
“你说,我们的后人,都包括谁?”盘古试探地问道。
我深思了一会,轻松地回答:“包括小泥人,包括他们的子孙,当然也就包括了所有的生命。生命状态的不同,并不能改变生命本质的东西。就好比,不论云的形状如何不同,却不能改变云的本质。”
听了我的回答,盘古一下子展开了笑颜。他抱起大筐向冰河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着说:“笨笨的女娲,生命的存在形式与云的存在形式是大不相同的。云的形状只能由风来决定,而人的生命形式却由自己的修持来决定。”
我笑殷殷地跟在盘古的后面,学着他的口吻说:“傻傻的盘古,如果因为自己没有修持好而得到了牛马的生命状态,那也是幸运的流转。只要从此清醒起来,努力地走好这一生的生命过程,那也是圆满的一生。”
已经来到冰河边的盘古,放下大筐,一步踏进了冰河里,回头对我说:“水儿就是水儿,云是水儿,雨是水儿,冰雹也是水儿。”
我得意地笑,嗔怪地说:“快把种子们捧出来吧,让水儿把他们种到小泥人的身体里。”
盘古弯下身子,看着水底,为难地说:“水儿,这水里有三种种子,到底种下哪一种能长成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