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后有一件事不习惯:出去跑步不能用“running”,要用“jogging”。我认真找老美问过差别,人家说跑得快了叫running,跑得慢的只能叫jogging。因为我出去从来都是跑很快,所以那时也没往心里去,出去锻炼人家问起来说的都是去“run”。直到后来有一天,电视上播克林顿的竞选活动,一帮保镖跟着克在街上跑步,记者说他们是在“jogging”。我一看,原来他们比我跑得最快的时候还要快。连这样都还只能算“jogging”,那我的“running”实在就有点说不出口了。万般不乐意,只好改了口。不再说自己“running”,只说“jogging“。中文要么走,要么跑,介乎此二者之间,似乎还有一个“颠”字。北京话所谓的“仨鸭子就颠儿了”,说的恐怕就是这层意思--管它呢,拿来用吧。所以现在出去跑一圈我心里定下来的说法是“我出去颠颠”,而本文想说的“天热的时候出去跑了一圈”的意思也就变成了“夏日颠圈”。
时间是上周五,我不上班,在家也没啥事。太太上班了女儿没起床,半个上午的大好时光,拿来锻炼正好合适。锻炼有两个可能选择,可以开车去健身房,也可以出门乱颠圈。健身房有空调,有电扇,渴了有水喝,大屏幕投影电视,配上好音响,边看电影边走路,一场电影下来可以烧掉一千卡路里,然后临回家还可以干干净净洗个澡;外面乱颠圈闷热潮湿,容易出汗,头顶太阳晒,路上会有车,还没有水喝。这样比较了一下,我决定去外面颠圈。
真是夏天了,虽然才八点半,出门两分钟就开始冒汗。沿着鸟多人少的核桃沟出发,再走树荫连绵的高球场边缘,一路躲着太阳,一会儿在树阴间钻来钻去,一会儿又贴着墙根潜踪蹑形,不用从高处往下望,自己就先颠出了一点当老鼠的感觉。
两个小腿肚一阵阵发紧,我一遍一遍告诫自己,这是假疲劳,只是身体想偷懒,不是真的累。节奏调整好,呼吸也调整好,我压抑下想停的心思催促自己不断往前。
我的目的地是离家三公里处的狗公园。其实这个公园正式的名字叫作纪念公园,是我们这里一个小小的名胜。在这个公园的一角有片小树林,那才是我真想去的地方。长长一串说起来总怕麻烦,每次说只是简化成去狗公园玩。写贴是严肃的事,我要写清楚些,要不然别人会奇怪为什么我会动不动想去狗公园撒欢跑圈。
进得小树林,扑面而来是一团湿润凉爽之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这片小树林开发出来才两三年,两公里环形小道上,小坡大河的景观与原生态野林子风格相伴,有花,有草,有枝藤叶曼,有飞鸟虫鸣。虽无名山大川的逼人气势,但也自有它清新诱人之处。尤其在我们这片以缺乏好风景而著称的广阔平原上,能在家边上找到这样一块贴近自然的好去处,实在是我不小的福份。
时间尚早,又不是周末,公园里见不到别人。小路上的枯枝败叶在脚底下发出各种声音;头顶上十几只松鼠在松树的枝桠间展开一场连环大追逐,它们的利爪刮在粗糙的松树皮上呲嚓作响;小红鸟一声一声地唱,好像要把一种哀怨的情绪传递出去,让某只躲在树洞里垂首静听的小男生心生愧疚。
这是我喜欢的森林合唱。慢下脚步,变颠而为走,让心情安静下来,去慢慢适应小树林里的节奏。
朋友圈里的朋友,年龄多在四十五十之间,正是中年危机高发的年龄段。近三年来,在聚会上听到过的关于人生目的的谈论比之前的三十年还要更多。我为何而来?这一场人生之旅目的何在?这些青春期已经思考过,解决过的问题再次回潮,重新成为令人困扰的因素。是为享受吗?亦或为子女?能推动我们继续前行的动力究竟来自何方?那个两鬓斑白,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在加油站爬出来准备加油时,忍不住会东张西望。
那么此时,置身在松鼠,银杏,红鸟,蘑菇与车前草的世界,我也会想把同样的问题向它们提出,你们又是为何而来的呢?这一场忙碌有目的吗?还是事发皆属偶然?
它们用被蛛网缠住的昆虫翅膀,或者卡在树枝上的蒲公英来回答我,每一个画面背后都有一段故事。也许是平淡,也许会惨烈,不论过程如何,结果是一段生命的轨迹,会因此而有所不同。
这当然是一个属于偶然的世界,我们因偶然的机遇而得生存。但生的意志,却终于能因着这种偶然而脱颖而出,把生命的美好,呈现在世人面前。
青藤上的红花,路上的蚂蚁,它们用色素或者忙碌,为我讲述的是同一份坚持。像是一根透明的细线,这份坚持把它们的生活,与我自己的生活连在了一起。
这条细线的名字叫活着。
生活着,维持我们特定的生活方式,这过程本身也许正是目的。
在这样的目的下我们竞争,合作,工作,繁衍。我们组织起强而有力的家庭,社会,我们远离会拖我们向下沉沦的生命或者力量。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营造出自己的传统,并希望通过遗传或教育把这样的传统继承下去。
是一番能讲通的道理吗?我决定下个聚会上,把我的细线讲给准牧师朋友听,然后听听他的反应。
蚂蚁们不用听我理论,它们也不用给我反应。为了个体的存活,为了家族的兴旺,它们用一种令人感动的节奏忙碌着。那是一种对待生存的态度,它们用这种态度来报答给予它们这次生存机会的“偶然”。
那么我该给出的报答又在哪里?
开始下雨了,稀疏而巨大的雨点打在头顶的树叶上,噼啪作响。但蚂蚁们役役如故,茫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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