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八)

文学是一条寻找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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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的中国村》

第八章  孤独的女人
(婴子)


圣诞节的美国,节日气氛持续了前前后后一个月,大街小巷,屋里屋外,到处彩灯高挂。圣诞节终究是人家的节日,中国人怎么也无法从内心里感触到节日的温馨。元旦刚过,高洋和安怡就被老板娘招回餐馆。家里懒睡了几天,一听回餐馆,头都大了,可又不得不回。

    回到餐馆,安怡马上顶了招待员的位置。她们俩几乎无时无刻不擦肩跑过,一切都变得习以为常。若不是阿基提醒,她们几乎忘记了中国的春节。因为既不是周末, 也不是假日,跟往常一样,根本无法让人意识到春节来了。晚上回去,高洋匆匆给中国家里挂了电话,正好是国内的大年初一,赶上大家都来给父母拜年,那边欢声 笑语一片,她这儿却是孤单一人。父亲连叫一鸣来接电话,高洋心酸,忙说一鸣在学校还没回来,自己等不急就先打了。电话放下后又给一鸣通了话,让他再打到中 国去,以免家人疑惑。轻松的笑语,弥天的大谎,她已经筋疲力尽,顾不得多想,倒在床上就梦在除夕了。

特蕾西近来相当的沉闷,回到自己屋里很少出来,人也显得憔悴。从前她一早起来锻炼身体兼送报纸,一举两得。回来以后为自己做一点带汤的饭菜,边看报纸边享 用,保养的十分精神。不久前她舅舅又帮她找了一份零工,每天下午三点半到五点半帮人家接下学的孩子。这个时间正好是店里最闲的时候,外面干总比在店里打后 厨省力又挣钱多。她的时间几乎排满了。也许是因为太累的缘故,她俩近来很少跟她多聊。

    特蕾西比起其他的帮工,有极大的优越条件。她是以移民身份来到美国的。在这里,她不但打工合法,而且还能享受上政府对本国居民设立的一些福利待遇。政府开 设的成人教育学校,对本国居民是免费的,特蕾西就是在那里学习英语。她现在还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因为首先要保证自己的生活费用,所以她只能选择每周 一、三、五上午到学校听课,下午复习,晚上五点半再赶回店里打工。她很少有休息日。大伙常说特蕾西有惊人的精力,她却开玩笑说,用时间挤出一身流畅的线 条。说实在的,在餐馆里滚打过来的人,有几个没有线条的?除了最初几个月手脚干“胖”了的,以后个个是鸡爪子羊蹄子,说的一点不过分。

    周二的一天,安怡轮休。晚上九点,高洋接到了安怡的电话,说特蕾西的妈妈又来住所哭上了,她在等特蕾西。安怡很难让她出去,便在附近的加油站打电话。高洋把这事转告了特蕾西,特蕾西爬在后面就哭了。晚上匆匆收整利索,阿基便让高洋先走一步看看风声,她陪特蕾西呆一会儿。

    高洋进门时,特蕾西的妈妈还在抹泪。她站起身来,眼睛直盯着高洋身后。高洋说特蕾西晚班没上,是不是回来还不知道。她妈妈一听顿时伤心起来,边哭边说上了:

    “姑娘,我命好苦啊!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姑娘。我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一个不孝顺的女儿。”她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我不瞒你们,二十岁我就守 寡,辛辛苦苦拉扯着一大一小他兄妹俩。后来找了个男人又不是东西,整日里酗酒、打人,我是吃尽了苦头保护着这两个孩子。好容易把他们拉扯成人,读了大学。 那年头的苦就甭提了。孩子大了,翅膀就硬了,尤其是这丫头,让人操碎了心。我弟弟在美国开了个餐馆,念叨我这老姐姐苦命一辈子,费了劲儿把我弄到这里,又 见我念叨女儿,要把她也办过来。可这死丫头就是不听我话,耐不住性,非找了个男人结了婚。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东西啊!结婚没一年就离了。她到了这边, 我想着一个闺女家的,守在妈身边安全些,就是生性野啊!好的不学,坏的上瘾,整天粘着她舅舅,还挂着国内那个男人。你们瞧,江南,多好的一个中国名字不要 了,非要取一个‘垂西’(Tracy ),垂暮西方。垂暮西方人什么?大黑夜的外面不回来,能干什么好事?”

    高洋一听,又是胡编乱造,劝道:“阿姨,特蕾西很忙的,您就别老往坏处想了。”

“哪个当妈的愿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当妈的哪个不是挖心掏肺的对自己的孩子?你们做儿女的不知啊!”

正说着,有人敲门,声音很大,不象是特蕾西,也难说。

高洋打开门,吓了一跳,一个警察。

警察落实了一下地址和居住人姓名,然后走了进来。他问特蕾西的母亲,是不是也住在这儿。她睁着眼睛好像没听懂。警察又问她会不会讲英语。

Chinese!Chinese!”崔阿姨用手打着比方。

警察礼貌地问她:“对不起,你住在这儿吗?”

高洋在一边当翻译。

    “我女儿住在这里!”

    “是的,我们知道。这是你女儿的住所,她不希望你来这里,你就不能来。你已经影响了她的正常生活,所以请你马上离开这里吧!”警察说道。

    高洋意识到特蕾西报警了。她紧张地说:“阿姨,还是先离开吧!别跟警察对着干,弄不好会出大事!”

    她听了似乎也有些怕,抖抖嗦嗦站了起来。

窗外警灯一闪一闪,让人感到心惊。高洋帮着特蕾西的母亲穿好外衣,搂着她的肩送她出了门。她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高洋,高洋也没有别的办法。

老人缩着肩,在寒冷的夜里无可奈何地走了。

    高洋望着她瘦小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屋里。这时,电话铃响了,她忙去接。

    “是我,特蕾西。”

    “你妈妈刚走。”

    “我看见了,我在加油站。高洋,能帮我送她一下吗?”她在恳求。

“好吧!”她放下电话就要走。

“我去!”

安怡执意要去,她跟崔阿姨熟。高洋没再争持,默默地将车钥匙递给了安怡。

    特蕾西红着眼睛,筋疲力尽地推开了门。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自己锁进屋子,呆呆地看了高洋一眼,便瘫在了厨房的椅子上。

高洋给她倒了一杯饮料。她眼里含着泪,十分绝望。

“这就是我的母亲。在国内就受够了她这一套,到了美国还甩不掉。我很爱我的丈夫。舅舅帮我办出国,我不得不跟他先办了离婚手续。我们一直很好,是他把我送 上飞机的。我母亲看不惯他,处处挑他的毛病,可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呀!我总不能背叛我的丈夫,事事去迎和她的胃口吧?她管我、骂我,我都麻木了,但我实在无 法忍受她总是收翻我的私人信件。她自己一辈子没有享受过夫妻之爱,不能说女儿就该替她仇恨男人吧? 我一直爱着我丈夫,我很珍惜我们的感情。我答应他尽早把他办过来,可我没有足够的钱,只有拚命打工。我第一个月的工钱就给他寄了一半,自己却一分钱掰成两 半花。你们知道我喜欢喝豆腐汤,这是我丈夫就会做的一道菜。”

特蕾西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美的微笑,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接着又说:“有一天是我的生日,我高高兴兴地从商场买回了一盒豆腐。我做了一锅菠菜豆腐粉丝汤。可又 没有大碗盛,我就用豆腐盒当碗,倒了满满一大碗。当我转身去拿勺子时,一碗汤全撒了,塑料盒被烫化了……。一只碗只有五毛钱,我一次就给他寄了五百。”她 心里很难过,几乎说不下去了。

“我想得就是拚命攒钱,尽早把他办出来。一年了,我告诉他再耐心等我半年,再让我多挣一些钱。他说,干什么把钱看得那么重,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日子苦又有什么?可在美国,没有钱能行吗?他一个中学教师,英语又不过关,还要读书上学,我不多挣些钱,怎么生活下去?”

    高洋很理解她的难处,也很同情她丈夫,说:“夫妻不能分居太久,尤其是男人。”

    “我知道。可是还不到一年他就……,我有预感。所以让朋友到我家去看看,看看我的相片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依然原样?结果全没了。我吃了这么多苦,他连一年都没有给我。” 

“你打算怎么办?”高洋问。

安怡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直悄悄倚在门前。

    “我已经跟阿基讲好了,下周我就不干了。我准备复习一下,把托福考了,秋季入学。六月份我要回一趟中国。”

    “还准备把他办出来吗?”高洋试探的问。

    “不 !”特蕾西坚定地说。

特蕾西终于走了,她们的房子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早晨也不再有人做香喷喷的菜汤了。下面又将住进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们俩都没有兴趣去想。

    店里生意近来不大好,阿基没有急着加招待员,高洋和安怡格外忙起来。忙归忙,小费也相对多一些,看在钱的分上,也就没多大怨言。阿基不象从前那么温和了, 但还不至于像别的老板那样骂人。店里的伙计们言语也不象从前那么热乎。江老板惦记着要走人,琢磨自己开店,胳膊腿不如从前勤快了。杨老兄回去和太太培养感 情,一去不归。杭大夫家庭进入僵局,脸挂的像铁板,锅打得冲天响。剩下几个新手也挑不起热火劲。这时候,阿基带来了一个半辈子的老妈妈作后厨帮工,餐馆也 如黄土埋了半截。这妈妈膀大腰粗的,只是低头猛干,像一头不知疲惫的牛,比得其他伙计都没了精神,暗地里挤鼻子弄眼地骂她。那妈妈又正眼不瞧人。店里真像 是来了股妖气,人人中了邪,似乎要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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