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一)

文学是一条寻找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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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的中国村

作者:婴子

引子

堪萨斯位于美国的中部。这片地势地平,土壤肥沃的中部大平原,曾经生活着她的主人——黄皮肤、黑头发的印第安人。岁月蹉跎,印地安人的行迹在这里消失了,人们似乎看不到她的陈迹,只有这风声述说着她的从前……

堪 萨斯是印第安语,意思是东边刮来的风。曼哈顿,堪萨斯州内的一个小城,如今这里活跃着一个“中国村”。在这茫茫的风城中涌起了一股东方的气息,犹如华夏大 地上一群质朴的乡民,赤露着双肩,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忧思、又几分悲壮,低头吟唱着古老的歌谣:我低头,向前走,走过远去的从前。风沙茫茫吹不断,什么都 没改变……

“中国村”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一.小城话风情

已 经很久没有给家里去信了,提起笔来她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一年以前还在加拿大,那时孩子还没有出生,顶着大雪打工也好,挺着肚子游行也好,家信总是扬扬洒洒 地往回飘,听说信还在国内亲戚中循环展出。孩子出生以后便没了风景儿。到了美国,拚到现在才算折腾出个家的样子,追忆这年年月月、日日夜夜的艰辛,那种闲 情逸致早已被磨平了。写出来的是给人家茶余看景的,走过来的都不愿回顾泥泞坎坷,只是平平静静地面对现实,月底准时拿回工资,月初别忘了付帐单。活了小半 辈子,跑到了人家富富裕裕的洋鬼子天下,才领悟出我们贫穷老祖辈的“民以食为天”。仔细品味品味,觉得自己也挺悲惨的。

    苛月是八八年初离开中国到加拿大的。没出国门的时候风光得很,那种春风得意的年龄,随夫远渡重洋,陪读夫人的梦,霞光万道的,思量起出洋的生活来,也如诗 如画的美。没想到踏上北美土地的第一脚,滋味就出来了。初来的时候是什么情景儿?迈进人家的洋房里兴高采烈的,以为是到了自己的家。一头扎进去,像跳进了 冰窟隆里,空当当的屋里,天没当房,地当了床,野菜没尝心酸到了肠。丈夫把家底抖落出来,二百加元大钞、六百加元欠款,实实在在地“这家就交给你了!”这 就是家啊!这就是她夜思梦想的美洲蜜月。从这一天起,生活的日子真真实实上来了。

    “西伯利亚的北风吹来”,从前课本上学的句子,一点概念也那没有。这一脚迈进了加拿大,铺天盖地的雪,白花花的一片,找不到大地的模样。就连几日不开的车也变成了雪包。漫步不了两百米,鼻子、眼睛就挂上了水晶。奔命似地往家跑,眼睛灰乎乎地似乎中了雪盲症,找不到回家的路。半膝深的大 雪,风吹的鬼哭狼嚎,刮在脸上刀子划似的疼。摸黑顶出去,擦黑了爬回来,进屋黑洞洞的没口热水,里外冰冰凉凉。钱赚回来了,捏在手里能滴出血来。敢传回家 让娘揪心的,那是属王八的。想起头年来,她那刚上门的女婿一趟“贵夫还乡”,光耀万里,小指一甩就是几大件,娘家岳爹家甩了个精神,临走还留下话,“慢慢 来”!他老先生这会儿摇身回到加拿大,只转眼的功夫,那种精神劲怎么就全没了?你老兄是怎么撑起这个“大头”的?戳在那儿的八尺汉子,度量不起自己过得是 什么熊日子。这里可转达爹他老人家的话了,三小子要娶媳妇,二大姐分家单住,大舅爷来年就过六十大寿,三姑大姨的排队等着。你家可算放出了青烟!自个儿身 上柴骨滑肠的,量出人家胃口有多大?知点趣!别管先初开了多大的头,现在都趁早给我打住,想要这个家,女人做主了。

    熬过来了!姐妹中不单她一个,新识的,旧往的,谈起往事都跟《智取威虎山》里常宝她爹似的,“嗨!别提它了!”就这群太太来讲,别管你在国内是什么影星, 还是什么歌星,亮出相的是枝花还是棵松,通通地赤脚落实地,叫做“告别高跟鞋时代”。从那时起,如若是能再重新捡起那两个“跟”的,该算是熬出头了。有什 么对人家洋人的眼色而愤愤不平呢?想想咱们自己国门内,大城市的人怎么看小城市的人,小城市的人又怎么看乡下人,乡下人又怎么看山里人,一回事!面临的这 一仗,不仅仅是文化仗啊!

去年的今天不象今年这么炎热,那时侨侨刚满月,他们从加拿大刚到美国。找了几处公寓,房租贵的要死不说,还要签一年的房约; 又去跑私人住宅,人家见是拖儿带家的都不敢出租。话是不能明说的,租房的合同上可以写“禁止动物”, 但不能写“禁止孩子”,房东也是客客气气讲一些你不喜欢的条件让你放弃。是事实,学校临近区多是租给学生们,一栋三两层的私人住宅,往往有四、五个甚至更 多的学生合租,一个月子大的娃娃要哭起来,祖宗磕头也止不住,不好合作的学生完全有理由中断合同搬出去,房东就赔了。惨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学校的家庭住房 要排队申请,队排成了羊肠子。外面住店便宜的一天也要二、三十块,而且一日三餐还没有着落。初来乍到举目无亲的,碰见的同胞也没点表情。她抱着个刚出月的 孩子,急的险些没了奶水。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偶然碰到一个中国妈妈,四川祖籍台湾人士,一见他们大人孩子,心疼的不行,临时租给了他们一套一室一厅的房 子,免得让孩子受罪。千说万说开学前一定搬出来,有人已定下了。没想日久生情,侨侨又天性温和喜人,不哭不闹的,再赶上“六四”热浪未平,大陆的兄弟姐妹 均在同情之中,一语投机,房东把那多年不用,成了杂货店的地下室百十来块钱租给了他们。他俩足足干了一个月,算是能住了人家。以后每月房租的一部分,房东 太太都拿出来用作装修这个屋子费用。房东不赔,除了地毯给他们配了新的,其它全都是旧货店里配的。她一不用雇劳动力,二不用额外花工钱,重新装修出了一个 地下室,名义上帮了人,却作了个两全其美的好事。

    那时,出来的学生里,他们算是老户了。在北美呆了两年,有个车,还有一点钱,安起家来都这么困难,这若是刚从国内自费出来的,人生地不熟的该怎么个办?想 到这,苛月和老熊商量了一下,就给国际学生中心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如果有从中国来的新生,他们可以接待。没想到,自己家还没收拾利索,那边电话就追来 了,急需接人。于是他们接来了一个来自浙江的小伙仁奇。更没想到的是,这小伙仁奇,还真出了奇事。他自费出来,从上海登机,刚出了国门就突然发起了高烧, 烧得死去活来,几乎不省人事。一到美国,就立即被中国民航人员送进了医院。他在医院里被折腾了一天多,随身带的一千多美金全砸进了进去,不得不匆匆跑了出 来。好歹飞到了这里,人还一脸铁青没缓过精神呢!老熊和苛月知道了这一切,能放手不帮吗?小伙身上已没几个钱了,系里每月只发三百多元改作业费,还要等到 月底才能拿到。进校时还有注册费,房租最少也在一百二以上,一时还很难找到合租的人,钱是大问题。老熊打听了好多处,终于有便宜的地方收他了。他们一家带 着他去看房。这是一个私人住宅的地下室,有三间卧室,最大的一间住着一对学生夫妇;另间住着一个访问学者,北京大学的副教授;还有一间住着一个南京医院的 主治医师,也是一个访问学者。在这灰暗的地下室的楼梯下,有一张闲放着的单人床,本不是特意住人的,但他们说愿意租出去,每月收六十元的租金,水电费五人 平摊。老熊看着这种环境,为难地看了一眼仁奇,仁奇一口答应了下来:“行!只要能睡觉,租!”就这样,他们接的第一个新生,也是他们到美国认识的第一个中 国朋友,安顿下来了。

今 年,他们的小家象个样子了。房东太太已经买了新房,搬了出去,这栋房子整个出租给了学生。苛月住在底下,几乎成了半个房东,也是不用付工钱的房管人,一会 儿一个电话,“月,帮我开个房好吗?有人来看呀。谢谢!谢谢!”将心比心,当初人家帮了你,以后也就不见外。对她来讲,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老公一大出色, 以前只听说他是个能挑大粪会读书的,这一年暗招全使出来了,还是个木匠、工匠、油漆匠外加电工。她就责怪他这个人,怎么不早露脸让我爱呢?也省的吵了这两 年架。这一说,老公还真成人物似地教训起她来了,千错万错都是他媳妇的错。“赶情是我们当初有眼不识泰山?”苛月瞪着眼睛冲她老公喊。老公还越上劲了,带 着他浓重的山东乡下口音说:“别开你那张嘴,就说那大眼珠子一瞪起来,是人还不给吓回去几步?要不是我当初去及时解决你的困难,你这一大姑娘家的,放在家 里可怎么个办呀!”苛月想,这臭东西,讲话从来不知羞耻、不知天高地厚。谢天谢地,我儿生下来白白净净、亮亮光光、忽闪闪的一双大眼睛,解了她娘心头之 忧。这若随了他爹,眼镜脱了还能上街吗?吵归吵,居家过日子的活,谁也少不了干。老熊这一出门,两口子小别一段,还都牵肠挂肚丢尸少魂的样子,没一天不打 来电话的。只是话一上口,就又不象话了,骂得燃情燃火的,可谁说不是一种风情呢?

    这段日子,人晴天不晴的,接二连三地下了几场大暴雨。七月初,一股龙卷风从家门口擦边而过,参天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校园也被这神东西狠狠地划了一刀,他们 刚刚树起的家也险些没被掀了。苛月抱着儿子,和大家一起躲在防风洞里,心没揪碎了。好歹躲过了灾,保住了家。老熊那边发誓,从此再不把他们娘俩单独放在 家,是天灾人祸,一家死也守在一起。可喜的事也有,在大片庄稼地被水淹了之后,苛月家的小自留地却安然无恙。若不是她事先挖出了几条排水沟,这会儿地里也 就快成鱼塘了。娘俩在家的日子,多亏了这块小地解闷,种得尽心尽力的。开春前她就往家里捎信,要国内的菜种子,大妹以为这老姐姐在美国开上了农场,成包的 种子捎来。没想春暖花开的时候撒了下去,现在还真长得瓜果遍地的。只是男人们不在家,鲜菜也成了灾。腌的、晒的,后院挂满了长长串串,豆角、茄子、茭瓜 条,还都是从婆家看来的干菜方子。想着过不了几日,男人们回来了,别管是地里鲜的还是梁上干的,都能排上用场,不觉心里乐悠悠的。

    曼哈顿是个很小的城市,常住人口只有五万人左右。学期一结束,学生们像候鸟似地忽一下全飞了,街上的车辆也减少了三分之一。傍晚,苛月常推着车,带着孩子 外面散步,感觉像象在世外桃园似的悠然平静。第一次听到曼哈顿这个名字时,她特别激动。在美国纽约,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曼哈顿城,自由、繁华,美国味十足。 到这儿以后才发现,这儿只是一个小城,充满西部的古朴、典雅、宁静。校舍、体育场都是从书本画册上看到的十八世纪古建筑风格,庄严而神秘,个个跟教堂似 的。青藤叶爬满了墙壁,参天大树遮掩了青草小径。校园内曲径通幽,尽管傍晚还散放着倦人的暑气,青山绿水已让人沉醉。在加拿大,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大 半个年头埋在冰天雪地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又大半日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人都被憋疯了圈傻了,突然间闯入这温暖的北回归线上,怎能不让人陶醉?

    苛月家里现在还住着一个房客,陆一鸣。太太要来了,他算计来算计去还是没法到机场亲自去接,就把这事拜托给苛月了。这到不难,即是搭伴儿来的,就伴儿接了 回来,合租个车,分摊上汽油费,经济又实惠。这个暑假男人们大都出去打工了,除了暑假里有资助的。小陆刚来半年,老板突然放话下来,秋季的资助定不下来, 慌了神的他,一考完试就跟同学奔了纽约餐馆帮工。她家老熊在休斯敦找了一份暑期工作,搞计算机程序输入,赚钱不是很多,人也不是很累,一是可以积累经验, 二是还能了解工作市场,家里就留下她和孩子俩了。

    一大早没起来,苛月就接到一鸣太太从国内打来的对方付款电话,说按原定计划跟建法的太太一同来。接着那边又要寒喧冷暖饥饱,让苛月急忙打住。这是对方付款 电话,贵得要死,不是我们这里人俗气,钻进钱眼里,每次电话帐单一来,她老公都心疼得直摇头,可又不忍心伤害了爱妻,人家是想他才传呼过来的。小伙真是温 情到了家,千叮咛万叮嘱苛月,别把他打工的事透露给他太太,有一线可能,他都会赶到机场去接她。看人家这种男人,女人能不爱吗?想象的出爱妻对他也是一往 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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