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三)

文学是一条寻找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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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的中国村》

第三章  学过日子

(婴子)

  一鸣终于按时回来了,对她的热情依旧表现不出来。他比临出国时胖了一些,也黑了点,这还让高洋心里舒坦了些。坐了一夜的长途大公共车,他显得很疲劳。

中午他们大人孩子一起热热闹闹丰餐了一顿。一鸣一个劲儿向苛月致谢,问苛月要了帐单。

“你不用急着付,先安排好你们自己的事。我和朋友有个约会。晚饭不回来吃了,你们累了就早休息,别等我们娘俩。”苛月说着,把早晨菜地里的收获提了一大塑料袋,抱起侨侨就跟他们再见了。

高洋想,苛月是有意给他们俩一个单独的时间。一周时间里跟一个人似地生活在一起,没听见她有什么约会。不禁从内心里敬佩起这个老大姐了。

一鸣的小皮箱装得满满的。高洋开包有瘾,每次父亲出差回来都是她先开包。一鸣回来了,自然不会让她失望。高洋象孩子似地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包,一股馊腥恶臭味扑鼻而来,她一屁股熏倒在了地上。

“噗!什么臭味?跟小吃街上的恶水似的。”高洋捂着鼻子。

    “别动!放在那儿,一会儿我自己洗。”一鸣忙走过来说道。

在家时他就顶不爱换洗衣服,竟能把衣服穿成这样。她想,就是没有太太的男人也不能成这样啊!她摇着头,捂着鼻子,把他的臭衣服往洗衣机里甩。

“你说你这一身臭,哪个同事还敢靠近你?我要是老板,早给你解雇了。”

    “谁也别嫌谁,都一个味,这儿还有一身。”一鸣满不在乎地,说着把身上的也扒了下来。

    “你干得什么工作?”

    “餐馆。”

    他平静的话音刚一落,高洋的脑子“呼”地一下懵了,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两眼盯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鸣赤着肩走过来,轻轻往她脸上拍了两下,问:“怎么了?瞪这么大眼睛。”

    高洋心里不是滋味,是怨恨还是怜惜?“怎么也不写信告诉我?”她温和地责怪道。

    他一甩手,说:“嗨!有什么可说的,穷学生都一个样,有个工干就不错了。反正假期里也没什么事。”

他这一甩手、一席话,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她觉得好陌生。他好象变了,变得粗放了。高洋不再出声了,她默默地去帮他放了一盆洗澡水。

“一鸣,过来泡个澡吧。”

她把他脱下的内裤统统丢到洗衣机里。当她回到洗澡间时,他已经闭着眼睛,死人似地躺在澡盆里了。他好象睡了。她俯下身,坐在苛月常坐的位置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响地轻轻地开始给“孩子”洗澡,怀着母爱似的温存。

她触摸着他的肌 体,此时的爱心是身不由己的。她还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么耐心过,静静地、温柔地帮他洗澡。他太疲劳了,闭着双目,任她摆布他散了架的四肢。她用给侨侨冲身 的小淋浴头,轻轻地冲掉他身上的泡沫。他睡得好香,她出神地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他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用指头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说: “嗳!怎么这么安静?想什么呢?”

她被他的声音打了一惊。扔下手里的淋头,转身按了下水,说:“你冲一下淋浴吧!”她起身就要走,却被一鸣一把拉住:“陪我!”

他拉着她的手。此时他的目光、他的语气、他的力量都让她感到十分的陌生。他们默默相视着。

“陪我好吗?”他用从前温和的语调,熟悉的目光又一次恳求道。

他站起身来,把她拉到身边。他慢慢地替她解开上衣。凉丝丝的水透过他的肩,打在她的脸上,他拭去她脸上的水珠,手轻轻从她的肩上滑下。一股难以阻挡的热流激起,他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八个月零二十天的分别后,他们在这丝丝的“小雨”中,深深地爱了一次。

也许是爱感动了 上帝,一鸣一到学校就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秋季的资助已经落实,学校的家庭住房中心也来了通知,他们的房子分配了下来了。高洋简直不敢相信,出门还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劲头,转脸一回来就晴空万里,霞光万道了。愿不得人家说美国是今天不知明天,昨日富翁今日花子的日子,我高洋没准也能得到贵人相助一 步上青天?

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得高洋跟着一鸣在校园里跑了一遍,又参观了他的办公室。真是“春风得意马蹄香”啊!午饭后就去办理住房手续。高洋异常地兴奋,着装打扮一番。一鸣等在一边看她忙乎的样子,笑到:“不是参加晚会,小姐。”

苛月也乐上了,说到:“还小姐呢?太太!”

   “对呀,太太!知道吗?”高洋屋里边听了也帮腔,“不记得胡适老人给你们男人立的三从四德吗?太太什么要服从?”

    “命令……”一鸣拖着长腔。

    “什么要等‘德’(得)?”

    一鸣没有声音回答。

    “出门要等得,记得吗?”高洋提高了嗓门。

    一鸣嘟囔到:“记着别再穿高跟鞋就行了。”

    美国的房管政策实在很伟大。别管你是什么级别,你愿意买多少钱的房子、租多少钱的公寓是你自己的事,没人干涉,除了总统必须住进白宫。他们在学校申请了一 套公寓。这是专门为学生家庭提供的公寓,比起校外的公寓便宜许多。他们租了一套一室一厅带家具的房子。公寓管理员给了他们两套房子作选择,如果都不满意的 话,还可以把他们安排在下一批申请人中,直到他们选择到满意的住房。这话让中国人觉得十分感动。国内的住房大家都知道,还轮得上你挑?在这里,中国学生对 住房都不会太挑剔。管理员介绍说,这里的住房从设计上就考虑到房间采光,无论是那一套房子,都能保证有一间屋子见到阳光,有人喜欢客厅日晒,有人喜欢卧室 日晒,楼上热,楼下吵,看自己情愿接受哪一种。他们很容易作出了决定,在合同上签了字。交过租房押金,接过钥匙,手续完成。管理员站起来同他们握手,表示 谢意,同时强调房子有任何问题都要通知他们,他们会随时派人处理。小两口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自从参加工作以后,住房一直是他们同龄人中最为苦恼的一件 事。结婚以后三天两头打报告,人前人后托关系,最终还是在娘家解决了一间小屋,俩人跟做贼似地打情骂俏,成天做梦都想有套自己的房子,直做到美国才算圆了 这场梦,感动得她没哭出来。

开学以后,小城 里一下子拥挤起来。苛月依旧忙家、忙孩子、忙种地。老熊也忙得两脚朝天。这栋房子里搬进了一群香港人,搅得他们日夜不得安宁。苛月气得成天发牢骚。这群小 港,跟入冬前的老鼠似的,三天两头搬进搬出,不知在搞什么明堂!音响开得震天动地,讲起话来犬叫似的。你跟他客客气气提点意见,他还小眼一瞪,小肩一耸, 还嫌你讲国语,“ I don't understand ”。这两句话讲的恶心!说起 Potato(土豆 )都是这味儿的:“破……剃……头哇……”,还装什么洋蒜!苛月气得火冒三丈。老熊就说她,好好在家呆着,别给他再惹事了,实在不行,也申请搬进学校公寓 去住,大人孩子也可多些伴儿,多接触些人。苛月想,我图个啥?还不是图个省钱。住这儿宽敞、干净、方便又便宜,洗衣不用出门,吃菜不用商店买。老熊现在忙 得没时间帮她打架,她只好忍受吧!高洋、一鸣他们搬出去了,他们也不再想找新房客。那间小屋就当工作间,等侨侨两岁的时候就可单独睡在那屋。男孩子家,太 缠母亲了不好。

周末一家人准备去逛Mall(购 物中心)。天气依然很闷热,没地方可玩儿,成天圈在家里人都傻了。老熊也体谅太太,就陪一天吧!苛月想,今天早晨能睡个安稳觉了,因为午饭在外面吃,脑子 不用多安排当日的事,否则一日三餐总要计划计划。老熊是极不挑剔的,做狗食都吃,可她不还有个儿吗?有了孩子就是大不一样,人圈住了,家也完整了。可说起 三口之家,一家三口能消闲地出去一趟也是难得的时候。尤其是到了美国,生活节奏快了,老熊忙得不见闲,苛月没少抱怨。

“这面熟的街坊邻居见了我们娘俩,十有八九认为我是单身妈。你爷们家白天晚上学校里躲清闲,大礼拜的家里也存不住脚,你以为我这里是开饭店的?”

老熊最怕媳妇上火,他明白就是满脸长嘴也压不过媳妇的一张嘴,趁早先压了她的火头。就这么着,算是他领太太孩子出门调解生活了。

    清早睡得正香,老熊那个鬼收音机就响了,唱得鬼哭狼嚎似的。大周末还对什么闹钟!苛月睡的翻来覆去。

    “没听见?死鬼,还不关掉!”苛月气忿叫道,伸手冲着他屁股狠抽一巴掌。

    “早醒了!哪有你们这福分,成天睡到太阳照了老腚才起床。”

    “狗屁!若不是高洋住这儿几日,帮我给孩子断了奶,还睡个什么鬼觉!你这没良心的东西,除了你就是儿,一老一小的,一个吃奶一个喝血,养得个肥头大耳。眼睛瞪圆瞧瞧你媳妇,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还没听见一句好话。”

    “杨柳细腰,苗条。咋看咋叫美!”他竖着耳朵咧着大嘴傻笑道。又扭着身子过去,硬是把熟睡的儿子抱了过来。左看右看看不够,看得脸上绽开了花。“你看我儿 呀,长得就是俊。就咱这中国圈子里我可哪儿地瞧呀,没找出一个像我儿这样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是嘴的,脸上还多俩酒涡子。”

    苛月这人就听不得自己夸自己,尤其是侨侨脸上那俩酒涡子顶让她呕心。她最烦男人长酒涡子,笑起来跟娘们似的。再听了老熊这一席话,忍不住转过身来说:“熊啊,你没发现咱儿还长一奇?”

    “哪儿?” 他歪着头,眼盯着儿的脸问。

    “鼻子上俩窟隆!”她没好气地说。

    听着他一个劲儿亲呀,摸呀,嘴上骂,她心里还是喜洋洋的。宝贝儿子侨,不仅是他爹心上的肉疙瘩,还是他熊家的长子长孙。爷爷信上称他孙子是熊家的光荣,长 得挺拔、长得英雄。村上头一个生在国外的祖宗苗子,名副其实的华侨,非让这孩子叫这花里乎稍、招人显眼的“侨侨”。侨侨名字依了他祖宗的意思,叫惯了也觉 得挺上嘴,挺可爱的。当爹的总是“儿”叫个不停,还附加了个定语“我”,“我儿”。这会儿好生把儿弄醒了。侨侨眼一睁就往妈妈身上爬,当爹的更能讨儿子的 欢喜,顺手把妈妈的衬衣往上一撩,说:“儿,还想奶奶吗?往妈衣服里钻!”

    苛月一屁股坐了起来,骂道:“滚!死鬼!”她一把抱过侨侨,一脚把他蹬到地下,“从十个月开始就攘攘着断奶,你个东西就是不给我合作。好容易把奶断了,你又来惹!”

    “断奶!断奶!这书上讲了,任何奶都比不上母奶。现在有些地方,喂母奶的还给母亲奖励呢!不都是为了下一代好?你看你的奶,跟牛奶似的,白流了多可惜。也 是为你好,你看你一掀衣服,儿的饭就做好了,又省事,又省钱。现在工作那么难找,要是奶牛场收你,还算有了份儿工作……”

    “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苛月一拳头上去骂道。“滚到洗澡间刷干净,你以后再给我不干不净、臭身子臭脚的,少往我被窝里钻!”

    “没良心!没良心!”他边说边摇头,还扭着个肉身子,“老夫那还不是怕半夜三更的洗澡吵着你们娘俩?没良心,真没良心!”

    苛月心想,这祖宗就能在家里跟媳妇贫嘴,外面纯一个生瓜蛋子,没个言笑。老脸不怕刺,骂轻了不管用,骂重了伤了自己身子骨,不愿意跟他废话了。两口子日久 天长都摸透了双方脾性,俩人种一块儿了,好坏纠缠不清。消停不了两分钟,洗澡间里又喊上了:“臭厮……,给老夫摸把背!”

    曼哈顿的 Mall 规模相对大城市的来讲小得多,这里也是小城里唯一的 Mall 。到这里来的人大多数是闲逛的,而不是来消费的。天气太热的时候,人们常常到商场避暑解闷。老人更会选择场地,坐在这里观景。别管认识不认识,他们总喜欢冲着你微笑,问声好。记得在加拿大的时候,他们住的那个城市就有五个 Mall 。因为长年大雪覆盖,人们都在室内活动, Mall 里便是人们聚集的一个场点。他们的周末,经常在这种地方度过。曼哈顿 Mall 里的性质也是一样,这里常举行一些小型的艺术展,多是手工艺展,也有献艺的。人们席地而坐听着艺人弹琴、唱歌、跳舞,气氛十分和美。苛月喜欢这种格调,给人以悠然、平静的感觉。只要老熊有空,她总要把全家拉到这里来。

    苛月知道,老熊只要一进这里总忘不了买彩票。没走几步远,果然就问她伸手要钱了。“拿两块吧!咱这次买个小的,百万的中不了,二、三十万的就行!”

说的多轻巧!从 他一出国,他老兄就开始做梦中奖了。在加拿大有种彩票叫“六,四十九”,就是四十九内任选六个数字作为中奖号。一周抽一次奖,头等奖很少低于一百万,有时 一连几周没人中奖,奖金就累加在下一轮。几百万的奖钱放在那儿,谁见谁眼红,没多少人不凑热闹,也没多少人不灰心丧气的。彩要是都让人们那么趾高气扬地领 走了,彩票公司早就倒闭了,哪还有今天这样遍及北美的彩票电讯网络?老熊就是死不甘心这百万富翁的美梦!可能中彩的“吉利数字”都输进了计算机,还编了程 序。那些数字,不是苛月的生日,就是侨侨的生日,没一个是他自己的。苛月根本就不信这穷人会有个富贵命。就算是中了点钱,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再找个三妻六 妾的,还有什么可光耀的?

“这老婆就是俗!就会损坏我英雄形象。我有钱就干那盘小菜?没中奖前就得把你换了。” 老熊抗议道。

“你小子心慌慌个什么?这英雄爱美人,美人缠英雄,自古有之,又不是什么丑事。你这英雄爱男人,不有病啊?”

苛月给了他两块钱玩彩票。他没舍得一人玩儿,还留了一块钱,硬是推着苛月也去买一张,说:“你小手抓宝,一准一个中!”

她早知道他手上 的那张彩票是没戏了,就帮他去买了一张。说也怪,每次苛月买小彩票,总不会亏。老熊把希望全寄托在媳妇身上了,可偏就碰上了他这爱妻,对彩票是不中情也不 中意。苛月买回了彩票,给了老熊。就看他老兄拿着一个硬币,细细地在彩票上刮呀,刮出那几个中奖数字。他那一举一动牵动着的表情,微妙处却有着千姿百态的 喜剧。果然,面部的肌肉颤抖了,脸花了,眼也没了。花了一块钱,中了一块钱。

“趁胜前进,我再去买一张!”老熊转身就跑了。

苛月看着他八尺汉子,干起这事来象孩子似的,心里就发笑。

“你猜,这次咱们又中了多少?”他乐得没样了,问苛月道。

“中了个屁!”她一把抄过他手上的彩票。

结果,连个屁都没中上,还笑个屁!

    一家人玩儿着,乐呵着,没想到在 Mall 里遇到了安怡两口。一个月没见,她显得精神多了,装束也变得美国化了一些,短裤、背心、旅游鞋,大大方方、潇潇洒洒、风华正茂的样子。一见面,她冲上来就 将侨侨抢过去,又亲又搂的。刚喜欢上没一会儿,脸就沉了下来。安怡说,他们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未满五十天时就做了人流,不然的话比侨侨还大一些呢。女人 最能体谅出女人的心

    “怎么样?现在感觉还不错吧!想家吗?”苛月问。

    “一切都挺新鲜的,每周二有两个布道的来家给我讲圣经;星期二、四上午参加国际妇女活动;星期一、三晚上又跟建法去他们的查经班;星期天再去教堂。忙得我连英语都顾不上看。建法说我比他全日制学生还忙。”安怡的语言充满了喜悦。

    “有事总比没事强,否则闲了会跟老公打架的。”苛月说道。

    “等有了孩子,想消闲也消闲不了了。”安怡笑了。

    苛月一听,兴趣来了:“是该要孩子了,年龄也不小了。我看建法也是,见了孩子眼睛都直了。”

“再过两个月吧!一下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好,这儿又不是很熟悉,等一切都安稳了,也就打算要了。”    

男人聊他们的 事,都是心事重重的。他们的压力比女人大的多,一个家支撑着。在这儿可不是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撑不住想活命的,就打道回老家去。苛月深知他们男人的艰 难,所以道理也就是:做女人的,有能力读书上学,齐头并进,毛爷爷的话,“妇女能顶半边天”。不能读书的,老实家里养孩子、伺候好老公。话又讲回来了,上 了学的,不见得就活得高贵;没上学的,也不见得就活得不气质。男人、女人、有才、无才、俊的、丑的都该好好衡量一下自己,活出自己的特色来才算是成功。

    苛月晚上回来,接到高洋的电话。她说找了她一天,坐立不安。突然提出想打工,定要找苛月商量商量。听她十万火急的口气,无非是钱不好周转了,还什么大不了的?尽管来家就是了。高洋讲不单这个事。明天星期天,老熊一准是泡在学校,苛月叫她过来包饺子,有话慢慢讲来。

    高洋他们的小家终于立起来了。这是她到美国以后,感到最为欣慰的一件事,她开始精心布置这个小家了。

    公寓里的家具几乎都是六十年代的,谈不上什么样式了,但很干净。简易的沙发、简易的写字桌,能用就很不错了。高样取出了一些从国内带来的字画,这还都是专 家的手笔。她选出了几幅装饰自己的小家。尽管现在还没有太大的能力添置家当,但她还是想用自己的双手使这个小家充满一些色彩,这必定是他们真真实实拥有的 家呀!想到这,她心里好兴奋。

晚上,一鸣搭朋友的车去买回了一台彩电。考虑到高洋的英语,电视是最好的教育方式,而且他的口语、听力也急需加强训练。在这里他几乎没有看报的时间,听听电视新闻实在是很必要。

电视买回来了,仅能收到四、五个台,清楚的也只是本地区的一、两个台,还有一个宗教台。美国的有线电视频道很多,节目多得连天昼夜地放,但要另外付钱买,每月至少要付十多元的钱。学生们都很少买,他们也将就了。他的朋友连声赞美电视不错。

 “怎么不是直角平面的?东芝的色彩就是不如三洋的。”高洋一眼就看出了毛病,说道,。

“直角平面”?一鸣的朋友大眼瞪傻了,喃喃地嘴里重复着她讲的话。

高洋心里话,这帮读书人,书都读昏头了,市场上有什么新鲜玩艺儿都不知道。“现在国内人都兴直角平面彩电!”

一鸣在一边装傻不言语。朋友临出门,向一鸣挤了一下眼睛,说到:“太太胃口不小啊!” “刚来!” 一鸣苦笑了一下。

    自己有了小家,总想布置得漂亮一些。高洋拿出从国内带来的壁画,准备往墙上钉钉子。“别钉!这房子不准钉钉子,要罚钱的!” 一鸣大吼一声。

他说着从书包里取出了几个曲别针给她,让她从房顶边上挂条线下来。这还有个好?

一鸣对她布置家一点也不上心。高洋问他美观好坏,他眼睛不抬一下就说好。高洋要跟他发火。他却心平气和把她请下来,要和她谈正经的。什么正经的?高洋心想,他还有不正经的话?

“洋洋!这是真的正经事。”

看他一反常态的样,她便坐了下来。

“我想给你交交底,这是我们现在的全部家产。”他拿出了银行寄来的存款单据,摆在了她的面前。

“我这次去纽约 打了两个多月的工,把出国时欠的账,还有你这次的机票钱,所有该付的账全部清理干净了。从这个月开始,我每月可以从老板那儿拿回八百块,但每年要交接近两 千块的学费,就是说每月实际到手的钱只有六百五。电话、房租水电费大概需两百三,吃饭算一百五。不算其他额外开支,我们每月只有两百七十元剩余。如果你明 年托福、G R E 通过,九月入学,我们从现在起就必须严格控制开支,这样明年就可以保证给你交上学费,再看能不能买一辆旧车。否则的话就困难了。”

    高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存款,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这个学期开始,我的方向就要变了,搞原子物理,某种程度上讲是从头学起。”

    “什么?你也改专业了?”高洋一听,跳了起来,冲着他大喊道。

    一鸣愁眉苦脸的,也很急的样子:“你听我说”。

    “不听!你改专业,以后怎么跟爸爸交代?”

    一鸣皱着眉头。高洋的父亲在国内的科研首屈一指。一鸣从研究生起就跟随她父亲。之后她父亲调职进了中科院,依然没有放弃他这个弟子。他们的合作研究已经响 当当了。八八年他就公派去了一趟英国。几个月下来,学术上更加活跃,脑子也灵活了起来。之后不久,一鸣又想方设法地要到美国深造,高洋的父亲又竭力支持。 没想到他来到美国才一年,也要放弃自己多年的研究方向。

    “你就忍心放弃吗?你这样怎么对得起父亲!” 高洋忍不住喊起来了。

“怎么办?我们总要吃饭!总要生活下去!”一鸣也急得喊了起来。说完他心一软,又坐下来。他平心静气、无可奈何地对她讲了学校、系里的情况,这是他唯一可走的路了。

“洋洋,没有办法,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一夜,高洋几乎没有合眼。一鸣的话让她感到很沉重。她没有理由再责备他,他讲得是事实,要吃饭、要生活。他们现在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自我愿望实现的问 题,而是生存问题,人最最基本的需要。在国内没有这种紧迫感,哪怕是绝对的赤字,大树下面好乘凉,有依有靠。而现在,他们犹如汪洋中的一叶孤舟,面临着狂 风暴雨,要靠自己挣扎。她想,我该怎么办呢?应该知足,一鸣已经为我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环境,给我了一个家。她真的很喜欢她这个清静的小家,可当他把这个家 全部交托给她的时候,她又感到万分的沉重。她想啊,想啊,静不下来,心焦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早晨起来,她无论如何也坐不下来咽下这口饭。外面狠狠跑了几圈。一鸣让她跟他一起上学校看书,她哪里看的进去?打发他走了,她把自己锁在家里,心闷的只想 哭。到洗澡间冲了一个冷水澡,算是清醒了一些。她想到了打工,冲到电话机旁给苛月挂了电话,左打右打打不通。最后还是静静地躺下来,细细想了一番,终于定 了精神。

星期天,高洋一人跑到了苛月家,她想还是该跟她好好商量商量,她有经验。

    从国内初来的学生,首先面临的都是经济问题。九零年的中国,一个普通的中级知识分子的月工资收入,最多不过是六十美元。而在美国,一个学生赖以生存的助学 金每月就是八百美金,这是最基本的生活费用。由于这种经济背景的巨大悬殊,使每一个进入美国的中国学生陷入了困境。他们无法再依赖家人的帮助,面临着生存 问题,他们不得不低下头,从零起跑。

    照苛月的观念来讲,打工是极为理智的选择。她说:“一鸣可以供得起你读书,但对他来讲压力太大。今年资助落实了,明年是不是也能保证?后年呢?就算一切顺利,一个供另一个,几年的生活也是紧紧巴巴、提心吊胆的,总怕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病了、灾了的又怎么办?”

    这里的中国学生普遍都没有买医疗保险,除了的确不能保证自己身体的人才买。为了避免受伤,体育上的活动也都选择冲击力小的,大球类的运动都很少有人参加。 每一个学校规定不一样,有的学校是强迫性必须买医疗保险,而这里却是选择性,中国的穷学生们都把这项开支节省了下来。学生看起来过的都很仔细,甚至有些寒 酸。当初高洋不明白,为什么一鸣强调让她从中国带来几把剃头剪刀,来这儿后才明白,学生们没有进理发店的,更别提是进美容店。女人们的头发也很少弄得像样 的,几乎都是半长的头发,后面吊一个羊尾巴。即便有人烫过头发,也没有见精心整理过。高洋是因为非常适合精光脑门,留一个“清汤挂面”式,没想在这儿是归 了大潮。穿衣就更随便的没个审美观了,洋人也是如此,花裤衩、大背心,哪看见什么时装?新潮流?初来时,高洋的时装还引来不少目光,慢慢她觉得挺别扭,也 相对调整了一下装束。这两天,她已经毫无心思放在打扮上了,满脑子全是如何安排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英语越学越糊涂,出门又见不到几个人,更谈不上聊聊 天。一鸣回来也没多少言语。国内的时候,回家一大屋子人,单位上又一群年轻人,天能吹破。盼呀,盼呀,盼出了国,盼到了一鸣身边,想着从此夫妻相随、朝朝 暮暮,不再只影孤单。没想到了个乡下不说,还见了这么个活鬼,整天早出晚归的没说话的时候。她越想越觉得委屈,禁不住哭了起来。

   “打工都是自己给自己找事,也不是非打不可。人家安怡不也活的挺自在?要说钱这东西,多了多花,少了少花,用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苛月见她哭了,便用话来安慰。

    “我倒不是怕吃苦打工,只是心里说不上来什么苦。在家的时候,只是一味盲目地想出国,真的出来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读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那么简单。心里空的要命。”

    “哈哈……”苛月干笑了起来,说:“闲的!初来乍到的,都有个适应过程。国内的人理想多,理想伟大,出来的人文化层次又都挺高,人贵了,也就不识柴米油盐 也贵。在国内有个高低贵贱的,出来了大家都一个样,糊口养家度日子,生存第一。观念变了,思想通了,也就没那么多空洞的烦恼了。”

    说的也是,生存第一。这些出来的学生家庭,在美国社会都是属于贫困线以下阶层,本来学校给的资助也仅是供一个人读书生活的,不会再考虑你要养一个家、带几 个孩子的,能撑起一个家该算到了极限。再说这些外国人,尤其是中国人,哪有经济背景强的?公派的、自费的,不都是单枪匹马的自己在这儿“滚雪人”?文化的 差异、语言的不成熟,加之经济状态,起步太晚,起点也太低,困难不言而知。最终她坚信了一点:经济上的改善,就是根本的改善!

    她下定决心去打工了。哪怕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别人能打下来,她也能打下来,不试怎么能知道呢?

    高洋的计划在苛月的帮助下进展的十分顺利。借钱买了车。一鸣已经取得正式驾驶执照,她也必须在九月底前拿到执照,去离曼哈顿一个多小时路程的托皮卡打工。

    苛月已经帮她找好一家餐馆。眼见日期一天天逼进,她的路试还没有通过。每天晚上都在大停车场练呀!练呀!还是没有突破,不知道该练到什么程度才算合格。一 鸣也是稀里糊涂。按照法律,他是没有资格作陪练的,只有拿到驾驶执照一年以上的才有资格当教练。这里的外国穷学生,几乎没有人上驾驶学校受正规训练的,都 是自己这么瞎练。一鸣就是靠这野路子出来的。高洋也准备碰碰运气了。

    高洋已经要第二次路试了。一鸣又抽出两个小时陪她去考试。考试结果比第一次还糟,两手发抖,方向盘都抓不稳。考大学也没这么紧张过。路试一下来,她就扒在 方向盘上哭了。考官并没有被她的眼泪打动,只说了一声:“放松一下”,扔下她就走了。按照这个州的法律,如果第三次路试再不能通过的话,将要等三个月之后 才能再考。高洋想,这还怎么去打工呀?

    一鸣对她打工,态度一直不大积极。他体验过餐馆的苦,怕她支撑不下来,搞不好舍了命又赔了本。她铁了心要去,可现在最起码的一关就过不了,还怎么交代自己?他劝她再等一个月,等驾驶技术真的过硬了再考,这样就是她出去了,他也放心。

    安怡近日一直很忙。她似乎比高洋更容易接受新生事物,没多久她就拿到了正式驾驶执照。她主要考虑到,如果几个月后自己怀孕了,学开车就不容易了,赶着现在还一身轻松,能掌握的就尽量先掌握了。她每天的安排还是满满的。晚饭后常常夫妻携手相依,散步夕阳林下。

    而此时的高洋却心焦如焚。考车的事整天压得她喘不过气,再练还是这个水平。离打工的日期只有三天,她实在坐不住了,亲自打电话找了老熊。

“首先一点,学车要端正思想,不仅要把车开起来,而且要把车开好,让坐车的人有安全感。”老熊坐在她身边,一字一句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他的话听起来就让人心里踏实。高洋振作起精神。

“起动以前先检查是否系好安全带,包括你身边的人。”

她随着他的提示,摸了一下安全带,扫了一眼他的。

“起动!看一下反光镜角度合不合适,同时在镜中观察后面情况,然后转头检查一下盲区。路面干净,慢慢倒车。注意给信号!”

她一步步严格遵照他的指令执行。

“好!右转弯。”

    她右转弯上了大路。一上路,从感觉上就跟一鸣陪练时不一样。一鸣从来讲不出道理,只是快了、慢了、太左了、太右了,虽然是够耐心的,可练完了她也只知道速度和把握方向盘。老熊当陪练,说的讲的有板有眼,自己反而一点不紧张。上路一会儿,经过加油站后就将上113 号高速公路。

    “看到路标指示,我们上 113。准备换车道。”老熊命令道。

    换车道高洋觉得很有把握,头一转,后面没车,一下就换到右边的车道上,再给一个右拐信号,便上了 113。一连串的动作非常熟练,她想他该说“很好”了,但他一句也没说。

    车在高速公路上平稳地开了一段后,他开腔了:“你在上113 前换车道时,犯了几个严重的错误。当你转头检查盲区内是否有车时,你的车头已经打过去。如果盲区里有车,并且车速很快,不等你打回方向盘,已经撞上了。另外刚才上 113,在经过加油站前你就给了右拐信号,人家就有可能误解你是进加油站这个路口,如果对面有车进加油站,或者有车从加油站出来,免不了出事。碰到相近两个路口时,进第二个路口时要晚一点给信号,避免对方误解。这是开车的经验。”

    高洋恍然大悟,心里有些后怕,以前根本没想过这些。

    “现在我们开始练一下换车道”。

    她在高速公路上用心练这小小的“保持方向盘——回头检查——换车道”。他给她讲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的技巧,如何用眼睛带动方向盘,如何用身体倾斜平稳完成拐 弯动作。他耐心,讲话条理性强,怎么也想不出苛月说的,“练车练得都快打离婚了”。苛月讲话是有些神,老熊又稳得像打坐的和尚。一个神相,一个佛相,他俩 才是天和地对。最后他带她在考车的路线上跑了两遍。一次下来,高洋如洗了一场清水澡,亮亮堂堂了。

    她决定在打工的前一天再考一次,如果考不过,就是晦气,但也绝不放弃打工。

为确保成功,高 洋厚着脸皮再次请老熊在百忙中抽出两个小时带她去考试,让他来震震她身上的邪气。到了考点,老熊又一次严肃的“政治”课:“这次如果考过了,也不能说明你 的驾驶水平已经完全过关,仅仅是说明你可以单独驾驶。如果你没有过,这也不足为奇。路面情况千变万化,很多时候要靠你的应变能力去避免事故发生。女人尤其 缺乏冷静。在我看来你是可以单独驾驶了,但以考官的经验判断你还不行的话,你就再耐心等三个月,好好感触路面,用眼睛、用脑子,三个月后水到渠成。”

她完全听进了他的话,有道理。过了好,过不了就说明自己在这方面低能,应该承认。思想上的负担完全放下了,也理直气壮了。

“祝你好运”老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

    高洋驾着车,拉着考官,按照考官的指令绕圈子。心想管你考官是否感觉安全,我只管按着步骤往下开。她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考 官的命令。所有的步骤都是从老熊那儿翻版过来的,好也是熊派,坏也是熊派,我自己是狗熊还是英雄,随你怎么定了。一圈兜了回来,她跟着考官屁股后面不敢说 半句话。临进办公室,考官才蹦出了几个字:“你通过了!”

高洋拿着正式驾驶执照兴冲冲跑出来的时候,老熊已经等在她车门前。他看她兴奋的样子,知道是通过了。伸出手来,高洋以为是要跟她握手,伸手过去。

“钥匙!”他说。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免得乐极生悲!”

她没想到这个大男人会如此心细,突然觉得他那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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