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夏天了。那扇门上还贴着一对迎新年的福娃,欢天喜地的样子。
她还来不及看清他们的笑容是否已经在时间里褪了色,门就被打开了。仿佛一道洪水的大堤豁然决了口,她是急泻的水流中一条身不由己的小鱼,仓惶地蹦着,跳着,求救的呼喊被滚滚洪水吞没得一丝不剩。
一张男人殷勤到甜腻的笑脸逆流漂浮过来。请进。她听到一声来自遥远地方的邀请。
不等她犹豫,笑脸一把捉住她拖进门。那条小鱼便越过大堤,顺着水流飞泻而下。
门在身后掩上的那一刻,她想到了屠格涅夫的那篇著名的《门》。
身后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和言论被这扇门挡住了呢?
或者,有些什么被这扇关上的门打开了?
男人的动作止住了她的自我追问。越过那条大堤,是世界上最高的安赫尔瀑布吧。那条小鱼竟然一直在悬空般的坠落中。
小鱼最后触到地面的时候,是死亡吗?
她闭上了眼睛。
躺在那里,她近乎空白的脑海用力想象着小鱼的死去。
翻了白的肚皮在水里漂几日,然后被冲上岸,被阳光晒干,腐烂,消失。或者在没有被晒干之前,它就被一只流浪猫吃掉。就这样,它消失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再也没有恐惧,悲伤,挣扎,绝望。
多幸福的一条鱼。
可是她还活着。必须活着。只能活着。
此时她就是一条鱼。一条为了活着而死去的鱼。
不过男人并不介意。她的僵硬不影响她味道的鲜美。他仿佛是大厨,遇到上好的苏眉鱼,狂喜之余,勤勤恳恳地工作着,洗净,烹煎,大快朵颐……他太勤恳了,以致看上去很有些贪婪的滑稽。
是一种别样的刺激吧。往日高高在上,不可碰触的女人,忽然一日绵羊一般自己躺到他的床上来。仿佛一个巨大的馅饼,轰地落下来,一下子砸得他头晕眼花,却又乐不可支。
他的四肢奋力在她将死的身体上传递着热量。仿佛他才是那条坠落的小鱼,在他的情欲世界里兀自颠簸狂乱。
她配合或者不配合又怎样呢。在她身上他会变成火就好。
变成火把自己一瞬间的欲望烧成灰烬。男人都是这样的。她想起他在自己的诊所叙述他性瘾成癖不断出轨的心理状态时说的这番话。
你会有内疚感吗?她问过他。
有。当然有。不过,内疚感怎么能跟快感相比呢。他这样回答。
的确,潺潺溪流如何能跟泥沙俱下的滔滔洪水相提并论呢,它只不过是被洪水冲走的一小部分。
肮脏的男人!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一边无比嫌恶地在心里鄙视着他。
她执业很多年了,却始终有着顽固的心理洁癖。她无法麻木,无法对着千奇百怪的病态心理放弃自己的底线,无法见怪不怪。
他早就流露出对她的喜欢。漂亮的女人会让我垂涎三尺。只有得到了,才会止住心头沥沥不尽的口水。他这样说的时候,赤裸裸看向她的目光拖着浓稠的液体。
贪婪是一切罪恶的渊源。所有的贪,放纵下去都是疾病。
她也是贪的,不是吗?贪一份完整,贪一份坚守,贪一份永恒不变。
所以,她现在病入膏肓。
的确,她现在比病人更像是病人。
她需要医治自己。对病入膏肓的人,只有采用极致的治疗。就好象荒谬的人生只有用更荒谬的生活态度去抗衡,才不至于被打败。
比如这一刻。他在她的身上把欲望烧成灰烬。而她要在他的身下从灰烬里冒出点点星火。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吧。正和反,上和下,色和空的差别。
像她和君。
她和君。
仿佛将死的鱼被刀狠狠地扎了一下,她突然有了知觉。一丝近乎钝器击中的痛从她的胃部泛上来,然后汹涌的不适感淹没了她。
君。那个她曾一直信任并深爱的君,一直当成天下最后一块净土般的君,原来也像身上的这个男人一样,不过是个男人。
男人要是值得相信,那就是猪能上树。这是她平日里遇到的那些女病人的话。
被背叛是人生里最深的一道疤。没有人可以自愈。为背叛而为的欺骗是伪善的笑脸,一旦戳破画皮,则是狰狞的骷髅。
人间的面孔在时间的流逝里越来越像画皮,你不知道信任该如何给出去。
这是她的一个女患者对她说的。
对这些话背后深藏的痛,她现在不只是理解这么简单了。
在婚姻里,背叛的一方得到了家里家外的双重快乐。说到内疚,只是花边一样轻佻的点缀。而被背叛一方,则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几乎无一例外的,被背叛的一方会感觉到一种粉碎性的摧毁。
每次看着他,我都好像能看到他眼睛里还有别的女人。他说什么我都会觉得那是谎言。他每次再跟我说出差,我都会想象他跟别的女人在床上。
我觉得我一直生活在地狱里。我快疯了。这种日子生不如死……
她想起一位极度抑郁的女患者在她的诊所里痛哭失声。她知道那是条绷紧的麻绳,随时都会因不堪压力而断裂。即使心理医生倾尽所能也只是缓解病情,根治只能依靠个人的解毒能力。
的确是生不如死。她暗自咬紧嘴唇。
离婚。或者忍受——这曾是她给她的患者的建议。
太多的背叛,各式各样的借口,结局却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
忍受。多么残忍的两个字。这是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的一种承受。
以前她看着那些病人痛苦万分的样子总是给出深切的同情。如今,命运终于将她引向了同样的陷阱。对于婚姻里的背叛,她将再也不是云淡风轻的医者的身份了。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犯了瘾,只是突然就爱上这一口了。
她记得君说出这番话的样子,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们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没有想过跟你离婚。从来没有想过。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可是我又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我试过,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君的声音越来越弱。
无耻!她使劲儿咬着嘴唇。太用力了,全身竟筛糠似的哆嗦着。
数月以前,她被查出疱疹。她甚至都没有怀疑到君的身上。只是想着可能是偶然不小心感染。不是处女都能得艾滋病吗?现在的社会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无奇不有。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也会面临背叛这件事。君,原来是那么干净的一个男子,看到女人都会脸红。
她曾经多么自豪多么骄傲。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虽然婚姻里也会磕磕碰碰,也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尽人意,甚至也会有大大小小的争吵。不过跟身边的人相比,跟那些病人相比,她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女人啊。天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她一直很知足也很珍惜。
人生多美好,一眼看下去都是幸福。
一眼看下去……
若不是那天她提早下班,若不是她忽然半路兴起想去给君40岁生日偷偷准备一份礼物,若不是那天车祸交通阻塞,她未到目的地就提前下车,若不是她不经意侧头看了一眼路旁一对相拥的情侣……
就是那一眼,把原来一眼看下去的幸福轰然打碎。
那天她迎着他们走去,她的脑袋是木的。那个拥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男人像极了君,一样的衣着,一样的身高,一样的面孔……不一样的,只有神情。或者,神情也是一样的,只是不该面对着她之外的另一个女人。
你不认识我。你不认识我。她在心里对着那个不能确定是君的男人喊。这世上有相似的人,相似的脸孔。她拼命安慰自己,步履虚脱,却坚定地迎了过去。
然后,君慌张地拿开手,慌张地歙合着嘴唇。怀中女子飞速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风一般消失了。她没有看那个女人,只是盯着君,盯着他,一直盯着……
从来没有过,她多么希望君是陌生人。他挽着别人的手臂,挽着无数女人的手臂,挽着荒诞堕落的人生,都无所谓,只要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眼前如此陌生的男人却真的是那个口口声声爱她,说着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君。原来是他在外面风流快活却让她承受罪恶的疾病。
多么讽刺而不公的命运!
命运是谁,长着什么模样?一定是君的样子,表面上斯文有礼,实际上暗藏杀机。一个冷不防,给你重重一刀,伤害之深,让你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可能。
男人开始剧烈地撞击她。仿佛她是一面墙,挡着他的去路,他要穿过去,即使他根本不会穿墙术。他只会撞,拼尽蛮力地撞。
像她一样,她知道自己走不过命运这堵墙,不过,她还是要自己穿过去,头破血流也要穿过去。她必须穿过这道墙。除此别无选择。
不为她,不为君,只为安琪儿。只为安琪儿,她会拼命,哪怕一命换一命。
安琪儿。她想着这个名字,眼里便有安琪儿天使一样的模样。她的美丽的,可爱的,娇弱的女儿。
妈妈,我不要换爸爸。我要自己的爸爸。你要是给我换爸爸,把我也换了吧。安琪儿剧烈地抵抗着。而她只是用玩笑的口气跟安琪儿说到离婚。
妈妈不要开这种玩笑。不好玩。我害怕。说着安琪儿竟哭了起来。惹得她的眼泪几乎掉下来。
那些日子她一直都哭不出来。而在她可以哭出来的时候,她却不可以哭。她要笑,呵呵地笑,笑着安慰安琪儿:那只是妈妈开的一个玩笑。不会的,爸爸妈妈永远不会离婚。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骗你妈妈是小狗。
安琪儿破涕为笑。她的心却疯了似的疼。
小孩子眼里的父母是天空吧。对敏感的小女孩儿尤是。平日里她和君偶尔吵架安琪儿都会跟着难过半天。单亲家庭长大的她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坚持,都要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她知道那种破碎对一个小孩子的致命伤害。
像花儿一样娇弱的女儿。即使总有一天每一个女人都要落尽生命中那些柔软芬芳的花瓣,她不要给安琪儿任何创伤,她要保护安琪儿,密不透风的保护,哪怕是用虚设的一切美好。
保护安琪儿那与生俱来的天真和单纯,多一天是一天。即使她坠落地狱,她也要从地狱里伸出双手,为安琪儿撑着天堂一样的人世。只为,她是母亲。
当男人拼尽最后惨烈的一撞时,她仿佛也穿过了命运的坚壁,一同轰然倒下去。
倒下去,目光透过天花板,透过层层人世的阻隔,直达天堂。
天堂里不再有背叛了吧。
你在床上就像是处女。男人的声音断续而粗热地喷向她的耳膜。
本无大异吧。除去君,没有第二个男人看过她的身体。对君之外的任何男人,她都是未开放的花朵,含着所有神秘的羞涩。
你会跟我结婚吗?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男人显然没有提防到她会这样问。一丝慌乱爬上他疲惫的面孔。我从来没有想过跟我太太离婚。你知道,我有一个儿子。他的声音在她冰凌一样目光的注视下,喑哑艰涩。你说过的,出轨是一种精神疾病。我是你的病人……
她想起君说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你离婚。
她突然觉得恶心。整件事情的恶心。极致的恶心。
她推开男人,起身整理好自己,从包里取出几张大钞放在床头柜上。那里有一张全家福的相框。灿烂的笑脸,本是活生生的,镶进镜框里便没由得让人想到祭奠-----那是过去的,是过去的一瞬,死亡的一部分。
幸福,多么骗人的一个词。她深深地看着相片上女人的眼睛。幸福的视网膜后面,是怎样被强自滤掉的悲伤碎片。她看不到,却知道,一定是这样的。
别来我诊所了。我治不好你。说完这句,她没有回头,径自打开门,走出去。身后是咔嗒一声的自动落锁声。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进去时,她是一个少女,出来时,她是一个妇人。这是谁的句子?说的竟是她。不过换成:进去时,她是一个贞洁女子,出来时,她是一个不忠的女人。
不忠的女人。她心里念着这个词,竟是麻木的。
世事没有借口,只有结果。忠与不忠,其实谁会在意呢?除去自己。
作为心理医生,她太了解自己了。不能离婚,只能忍受。而忍受,她只会逼疯自己。
可是她不可以疯掉。不可以被毁灭。她还有安琪儿。
红尘事,谁在乎,谁就是输的。完整的心总是承受最大的世俗的压力。打碎了,便充满裂缝,所有的悲伤和疼痛便可以穿缝而过。
别无选择。
她只有撕碎自己。碎了,将不再有资格抱怨不公,不再会因别人的错误而把自己逼疯。
她现在跟君一样,不洁而无耻。她不再鄙视君,仇恨君了。君打碎了她的人生,她打碎了自己。心上身上的狼藉一片,让她终于可以直视所有刺目的破碎。
人间还是地狱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为了安琪儿,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只要安琪儿是幸福的,天堂就离她不远。
外面晴空万里。她想起早上的时候答应安琪儿接她放学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她已经想好了去买什么。安琪儿一直很喜欢一套非常精致的白瓷套娃。一个个小人儿喜洋洋跳出来,她记得安琪儿看到它们时的笑容,仿佛是一朵朵温润如玉的花儿。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美好过安琪儿的笑脸了。
谁打碎那张笑脸谁就有罪。她要让安琪儿笑着,一直那样笑着,哪怕她罪孽深重。
想着安琪儿的笑脸,她的心渐渐有了些暖意。
她又想起那条飞泻而下坠落死去的小鱼。如果可以选择,大概它会愿意在腐烂消失以前,被某个生物吃掉,它因着另一具身体,仿佛依旧活着。
如此想,死去容易。活着则需要运气了。
此时阳光像一块巨大透明的玻璃,她看着完整的眼前,忽然觉得恍惚,好像跟阳光有仇似的,她迎着阳光,一路用力撞过去,仿佛能听到身后哗啦啦一地阳光破碎的声音。
那一地晶莹的碎片里,也会沾着她被划伤的血迹吧。这样想着,她回头看走过的地方,竟然完好如初,没有任何破碎的迹象,阳光竟然还是一块巨大透明的没有任何瑕疵的玻璃。
原来世上都是假象,即使光芒。
她微微牵了牵嘴角,看上去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