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照例送女儿去学画。要等一个半小时。我打算去bugis 的商场消磨。从南艺的课室出来,两座街口,一个红绿灯,五分钟就能到----好天气的话。有大太阳当然不能算。明晃晃在头顶,倒是会让赶路的小人物,突然生出大明星的无奈来,只好快步,低调,避开那便捷却无遮拦的大路,拐弯抹角,躲进最近的一片荫凉来。
这荫蔽是一棵老树散发的。由三四个石桩围护着-----也是久以前的事了---现在都歪七扭八,零落在地,灰黑,粗糙,添了岁月,失了棱角,连想歇歇都不合坐---我曾徒劳地试过了。但凡事都有两面。在崇尚新的国家,旧是耐心的脚印,一步一个,因稀而贵,因难而美----所以才得以在如此繁华的闹市区存留吧。老树旁是一座二层小楼。黄砖,白窗,新刷的漆,但形制是旧的。象殖民地时代的遗迹。屋角尖耸,廊檐低垂,我好几次经过,门都关着----也是意料之中的景象,是恰到好处的神秘,能引起无伤大雅的好奇,却不会令人不安。
今天绝对是不同。
我正在灌木的篱笆后,从一隙缺口,一边张望对面马路上的小红人有没有变绿,一边删我手机里堆满的广告信息。余光里,见旁边那小楼的门今天大开了!又见一个白T恤,胸前挂着一个照片的证件,向我走来,走近。。在我身旁逡巡,我忍不住抬起头,见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眼睛盯着远处,却对我说话----前后左右并没有他人―――原来这女孩的眉目是有些缺陷的。她指着门口的一个海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do you want to come in for the exihibition?”
海报是大面积的英文,我被人怂恿,看得越发慢,不过最主要的关键字挑出来。一个是Free
admission(免费入场),另一个即是大标题:”Dream Catcher” (梦捕手) 。
admission(免费入场),另一个即是大标题:”Dream Catcher” (梦捕手) 。
马路对面的小绿人在闪了,我望了望那仿佛不看我的眼睛,却等着我表态的女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跟着她,走下门廊时,我一眼瞟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图,是个胸透的X光片,一丝本能的畏惧让我忐忑起来。我对艺术展览,尤其是现代艺术,怀有一种又敬又畏的复杂心情。几次不小心进去,硬着头皮,看完那些夸张、怪诞、甚至是诡异恐怖的艺术之后,我就对那类的艺术,采取了和对迪斯尼鬼屋一样的态度――说什么也不去第二次,哪怕女儿再激将也不去。
不觉已进了门。这二层的小楼原来是个宽敞高远的大厅。展品安排的疏落有致。门口摆放着一叠资料。看的人不多,几个年轻人,大约是作者,坐着聊天。小姑娘引我到了她的作品前。其实只是三个格子的摆设,整齐些而已。不同的药瓶,还有一个装着鲜红液体的袋子。。。我的脑门一震。这才想起了海报里说的,作品的主人都是长期就医的年轻人,患各种慢性的疾病。这展览是医院主办的。这个意识让我登时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问跟着我的小姑娘,“这是什么病?”她愣了一下,说了个跟肝脏有关的名称,很长,我不懂。她便取了一袋资料给我,我下意识地推辞说,我等下拿等下拿,我知道我不会去看―――不知为什么,如果在商场里,我倒会想也不想,随手接住的。
我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现在全靠理智将自己稳住,细心地去看那些作品。可实际上,我有一种马上逃走的冲动。
那些将输液的胶管,编成各种花样,垂成挂饰的五颜六色,还是让我只想到了医院和病床,那些用棉纱、用胶囊拼成的图画,还是让我只闻到医院的消毒气味。有一个女孩,用收集的医院预约单、收据、药方,折成美丽的玫瑰花,用输液的管子当花柄,做成一面花墙,而我却看到了那花朵上的眼泪。
还有一个女孩,脚坏了,却偏有当芭蕾舞娘的梦想,她的作品是一首诗,《如果我能跳舞》:如果我能跳舞,我一定要舞到筋疲力尽还不停下。。如果我能跳舞。。。我的舞蹈并不完美―――我在和我的人生一起。。。我鼻子发酸,能深深感受她内心的呐喊与身体的无奈,可是,如果她的脚是好的,她还会这样刻骨铭心的梦想吗,我知道我的女儿并没有。
又有一个男孩子主动过来,大约是小儿麻痹,走路不便,给我解释他的作品。其实一目了然,三张依次高上去的桌子,搭成了阶梯,一条腿理所当然都是坏的,于是就用棉纱、针筒、拐杖支起来。介绍完了,我却问了他不相干的问题,现在还在读书吗?在读心理学双学位,业余帮人补习,理想是做个教育者。我对他说“good”,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坚毅,跟那些象牙塔里的轻飘不同。我若再洋派一点,或许该多说些热情四溢的场面话,英语里多不胜举―――可我这个人木讷,不太会,甚至我想说的,可能根本不合时宜,我想告诉他,每个人都不完美,比如我戴眼镜,终身地看不清楚;我至今还害怕医院,二十年前,我二哥因肾衰竭病逝,我自此都不能放开那种绵长的绝望和心痛。我想告诉他,都是病,但我的梦想里,它们不必在。
终于看完了全部的展览,有些还不止一遍。虽说大多数只可勉强算是手工,但也确有几件,透着灵气和创意。临出来前,我发现自己初始的那些忐忑和不安消失了。
我的心情依旧有些沉重,却不全是为了他们。人生的际遇,这样或那样,幸或不幸,实在很难说清,谁又有资格去居高临下地怜悯谁。遇上了,就惟有去面对。就像这些聊天的年轻人,他们的生活,也只是不同而已,如此而已。
所以我还是决定不去拿那些资料,哪怕那个女孩会失望,我也没有在出口处写个加油的卡,加入那片该属于亲朋好友的祝福之林。我只是在路过那个女孩时,微笑着冲她点点头,然后去继续过我的马路。